大祭酒

2009-04-26 03:32黑大春
文学界·原创版 2009年4期

黑大春

春:与升天的老友凭空交谈吧

2004年5月19日,苇岸五周年的祭日升起以后,我正式实施发愿10年蛋奶素食的行为艺术。除了企图与苇岸自1989年到1999年病逝为止的10年素食做一次时空交差的应和,类似声学原理中的一种延时音效,主要还是以期在经常性的冥思中,我们之间,信息交流的口味更相投些……然我等食、色、性也,自然无缘跻身毕达哥拉斯信徒的禁欲行列:甘地、托尔斯泰、梭罗、弘一法师、圣帕布帕德、特蕾莎嬷嬷(现在是不是可以加上苇岸了?),但长久以来,即使在我饮血茹毛的青春期,老祖宗“饭蔬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的澹泊生活方式一直令我心向往之。如果套用萧伯纳的“素食,本是英雄与圣人的食物”这名豪言壮语做上联,我则顺理成章对出唯美的下联:“菜谱,原为诗家与歌者的乐谱”,横批:“膳哉膳哉”。

乡愁返青,在巨变得新绿快不敢相染的故园

我日复一日地盘桓如时针回放的

黑胶木唱片:走调、低迷,记忆的密纹

因久经刺激而划出失真的噪音

尘封的旧外套,丝丝入扣的怀念

是的!电锯般的健忘也休想止住这年轮

沿着游魂印在泥泞中一串串太空鞋的图案

条条融雪之径走起来是多么松软

引得我一路不停地咯咯傻笑

比头缠云丝踩高跷还娘的晕眩

与升天的老友凭空交谈吧!朝对岸

丧失了抒情传统的后工业时代溜溜嗓子——啊

回音的涟漪在湖面一圈圈扩展

寂静中,晶莹的浮冰喀嚓断裂

素食者的化身正掰开沾满糖粒的饼干

夏:中关村乙31楼

断断续续居住了二十多年的这座红砖楼已被国家城建规划局辟为四环绿化带。从前就是一片田亩菜园,绿的还原,宇宙大循环中一次物质的小小轮回。此间,尤其是八十年代,在走马灯似的诗朋怪侣中,一位以马克思列宁主义哲学的缩写为雅号的贵州狂客带来了尚名不见经传的海子,脖子同样悬着枚耶稣受难十字架。正巧那天在二外留学、后来一度出任澳大利亚文化参赞的作家尼古拉斯·周斯拎着一瓶洋河大曲也在沙发上坐等。我请他们去颐宾楼,饺子就酒越喝越有,可海子,自始至终一声没吭,只是临走时,也许出于礼节,也许看到我因酒精陷入极度郁闷的样子,吐露了一句乍一听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禅语:“大春,我算是理解你啦。”多年来,我一直珍藏着这句肺腑之言像即将失明人的最后那只眼睛,尤其当这位可怜的受着热望与癔症双重折磨的乡村子弟自戕后我更不会轻易地交出……从前就是一片赤子之心,诗的还原,宇宙大循环中一次“骑着五千年凤凰和名叫‘马的龙”的小小轮回。还有光子小弟,带着生活最初的稚幼的诗和几幅纸壳油画叩响乙31楼101号正是我当年为了看看大海,背着父母第一次出远门并冒冒失失造访鼓浪屿女诗人书香宅第的年龄……病逝受洗之际不满21岁。此后几乎年年祭日,我总偕爱人王兰,约上光子哥哥库雪明,前往西北旺山脚下的基督教墓园听这位吹柳笛的风之子唱诗:“你让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诗篇》二十三章)。从前就是一片伊甸园,光的还原,宇宙大循环中一次生、死、复活的小小轮回。

窗前总有后背,凭眺黄昏常在的雨水

总把幽闭症内向的活页往外一推:

拆除已久的旧仓库又从放晴的天蓝一角浮现

滚音鼓排练过的铁皮屋顶,爵士号

冷得空泛。多年来,酒杯的砂轮

磨损我记忆深刻的花岗岩层面

但我梦中总喊出那些消过户的名字

朝着向死者一朵朵,一朵朵脱帽行礼的远山

秋:玄愁

有意无意,先后为两个朋友破译过名姓之谜。一位是被誉为中国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行吟诗人的摇滚巨星。新千禧年莅临,我从安徽采石矶太白楼为他发去的元旦贺辞多少带点文字游戏的谐趣:“谨祝摧毁后建立新的现代音乐体系!”另一位则是我2003年夏季幸会的画家何成瑶(人可成尧舜),而她从迷幻的超现实梦魇系列的油画创作突然转向惊世骇俗的人体行为艺术,大概也是近两年的事。其中最为触目惊心的代表作之一便是遍体捻扎的《九十九针》了。长时间几近自虐的极限体验中,或许她已将自母亲因触犯“禁忌”而惨遭迫害最终导致神经失常的童年期所积存的全部隐痛记忆,芒刺般唤醒,并转换成可疗伤祛病的放射性能量。这位秀外慧中的艺术家,她针灸道具的匠心独运将会使西方医药文化更为形象地理解东方的阴阳五行及天人合一的自然宇宙观,藉以突破正统的临床实证科学将肉体与思维、物质与精神断然分开的二元说。(参阅荷兰汉学家道教史学家施舟人所著《中国文化基因库》)

1

秋末,仿欧陆风情的度假农场

葡萄的血泪被榨干。夕阳

这半瓶红酒晃荡在白昼的玻璃杯底

你,迟暮的美人,正把它

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光

2

星星,一颗接一颗捻亮

痛楚,亿光年长的九十九根针灸

能否直抵你疯妈妈体内的小宇宙

哈勃太空望远镜可望

而不可及的玄愁

冬:祭起漫天大雪的纸钱

大雪节气,穿戴整齐。步向你曾租住过的、如今已夷为平地的圆明园茜园村落遗址。白雪飘飘的仙乐中,慧生,首先让我追荐你的早慧,仅用一把啃咬无数手指的木吉他,你为海子《九月》谱的歌传唱至今……我还要追荐你酗酒年华的偏执。这种神圣的疾病加以大剂量的乙醇,既能激发出艺术家非凡的才华,同时也不可逆转地摧残艺术家原本脆弱的中枢神经系统,继而沦为典型的酒精刚性变态人格:多疑、易怒、自大狂、毁人毁物且伴有间歇性失忆症。我承认,慧生,我躲避过你就像躲避年轻时酒精中毒的自己……最后,让我追荐你尊荣的死亡情结。某年冬天经过从后半夜直至天亮的电话交谈,酒也醒蓝的你答应放弃自杀企图,准备继续尝试变种的十二小节布鲁斯。你最爱的“感恩而死”(THEGRATEFULDEAD)正是这类弥散着恍惚的氛围、带民谣与乡村摇滚风格的前卫乐队。然而,这棵历史上以探讨生与死著称的长青树,其主唱的自杀是否给你留下致命的强迫性心理暗示?以至在狮子座流星雨之夜,像迎授白百合花环,引颈、踮起脚尖,空悬问号状的谜题,让每一个活着的亲友无法解开这死扣。

天黑了下来

但黑得不再那么彻底

祭起的漫天雪花

纸钱般厚葬大地

太湖石假山,布满

骷髅洞见一切的眼窝

故土!为什么是故人

就一定要故去

夜,在返白如宣纸的

古园林泼墨

这巨幅的阴气溟蒙的

抽象大写意

湿漉漉的我就是那根

运行其中的毛笔头

狼毫饱蘸绵绵不绝的

人类的悲戚

2003年-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