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宁
我的一个朋友,有一年连遭打击。一份可以给家人带来微薄收入的工作,被老板辞掉。父母又轮番病重,他仅存的一点余款,全部交给了医院。而妻子又在此时怀上了孩子。在困顿的夹击中,他几乎无力继续支撑。
而同样从乡村出来的我,当时刚刚大学毕业,手头不仅没有丝毫的积蓄,还欠下银行几万块的学费。陪他去医院看望父母的路上,除了与他说说闲话,给他一些精神上的宽慰,我几乎无力再予他任何切实的帮助。经过一片繁华的商业街时,看着一些生活富足的人们,在饭后悠闲地散步、逛街、购物,伤怀愤懑之中,我对朋友说:“如果我现在有两万块钱,我肯定分给你一万块。”
朋友只轻轻说一声“谢谢”,便将脸别到一侧去,假装看远处的风景。拥挤的马路上,我俩提着为他生病的父母和怀孕的妻子准备的鸡汤,无声无息地向前走着。我知道我无力的安慰,对于此时的朋友,起不到任何实质性的作用,生活继续流淌,我们所能做的,只能是顺水而行。
一年后我便离开了那个城市,朋友的事业与家境,慢慢开始好转。到后来,我不只可以给朋友一万块,十万块也没有问题,但我却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疏于跟他联络,渐渐就将曾经说过的话给完全地忘记。
许多年之后,我们无意中又联系到彼此。在一次聚会上,朋友喝下几杯酒后,突然举杯站起来,朝我鞠一个躬,说:“知道么,你有一句话,一直到现在还在温暖着我,而且,会继续将我温暖下去。”我诧异,看着他微红的脸,以为他喝醉了。因为,我实在不记得我曾经说过什么样感人肺腑的话,让他十几年后,还念念不忘。朋友停顿了片刻,真诚地看着我的眼睛,说:“还记得么?那年我很困顿,你说,如果当时有两万块钱,你就会分我一万块用;这句话,到现在,每次想起,还会将我的心结结实实地温暖住。”
我记得当时自己的脸一下子红了,我结结巴巴地说:“可是,可是我并没有那样做啊。”朋友笑着回答:“那时同样贫穷的你,能有这份心,就足够让我铭记一生了。”
又想起年少的时候,有一天父母干活回来,在院子里用毛巾疲惫地擦洗着身上的污垢。我站在他们后面,看母亲时不时地直起腰来,用拳头捶一捶酸痛的后背,便走过去,用自己使不上多大劲的小手给母亲轻轻地按摩着。我一边按摩,一边还逗父母开心,说:“等我将来读完大学,挣了钱,一定给你买最好的按摩椅。让你累了往上一躺,不仅浑身舒适,而且很快可以睡过去,做一个烤面包一样又香又甜的好梦。”
我记得当时母亲转过身来,怜爱地帮我整整衣服,说:“爸妈不累,不用你买什么东西呢。”我年少粗心,并没有看到母亲重新转过身去的表情。
等我大学毕业之后,真的挣了钱,我却早已将那个诺言忘记。甚至,因为要买房结婚,我还不得不接受父母半生攒下的积蓄。我很少买什么东西给父母,而他们每次打电话,总要问我需不需要钱花。
有一天,母亲与几个邻居坐在家里喝茶,聊起各自儿女小时的事情。母亲说:“我们家孩子,从小就很懂得体贴大人呢,十岁时看我们干活累了,便说将来给我们买按摩椅,到现在,每次想起他的话,我还觉得心里暖烘烘的。”我隔窗听着母亲语气中的自豪与幸福,想起自己毕业以来,给父母所添的麻烦,心底的愧疚,雾气一样升腾起来,一直氤氲到眼前变得模糊不清。
我们究竟欠下了朋友与家人多少这样忘记兑现的支票呢?我们又究竟许下多少说过便忘,却被外人感恩般地记住一生的诺言?我们打下的那些白条,在岁月里发黄,却在一些人的心里始终新鲜饱满着,宛若一朵秋天的雏菊,以最动人的姿态,绽放在微凉的风中。
而我们,又待何时才能够真正地兑现我们写下的、一张又一张深深温暖过亲朋的支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