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希
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最初的念头就是在心里给他一个特别的称呼,以区别于其他人对他的称谓。从心理学上说,这种命名欲,相当于小狗撒尿,至少从称呼上将对方划到自己的领地。这种心态,王戎之妻的话可为代表:“我不卿卿,谁当卿卿?”——翻译成市井白话就是:“你是我的老东西,我不黏糊你个老东西,谁能黏糊你这个老东西?”——没有一点曲艺功底,还真说不顺。
爱称应该是最具个性的。如果实在不好意思太有个性,或者担心对方无法接受,只能在前面附上漫长的定语,以示区别。许广平在给鲁迅的第一封信中便落款为:“谨受教的一个小学生许广平”。这是3月11号的信,到了3月15日,这落款便成为“小学生许广平”,4天的时间便跨越了两个定语,至少说明了内心进境之神速。不过简化并不是亲密的唯一特征,接下来,我们可以看到,5天之后,落款变成了“鲁迅先生的学生许广平”,这一下是把自己和对方连在了一起。至4月10日,许便自称“小鬼许广平”,并注明“鲁迅师所赐许成立之名”,昵近之意,溢于言表,又有些谨慎的收敛。不过“小鬼”之谓,已进入爱称范畴,这种两个人创造的暗号,旁人看似明白,个中人心已跌出云外,兀自起伏了。
爱称进入第二个阶段,往往有强买强卖的风范。最典型的便是把自己划归对方,“你的”、“全是你的”,梁实秋先生给韩小姐的信中自称“你的人”全属这类。从想让别人归自己,到一定要把自己归别人,绝不讨价还价,还替对方计算损失,恋爱的人其实是最不自私的。
有心人统计。北方女友之间喜欢互称“宝贝儿”,而南方女友之间则常互称“亲爱的”,这种恋人之间典型的甜言蜜语的被普遍降级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在旅行团中,亲见一位自来熟的北京大哥当着媳妇的面,招呼几位女性团员商量晚间节目,他很自然地大喊:“亲爱的们,咱晚上是泡澡还是打拖拉机?”称呼上的盗用,确实有让爱称发扬光大的动力,爱称最恨的就是凡俗二字。
爱称的高级段位,基本上到了无招胜有招的地步。鲁迅和许广平之间互称“小白象”和“小刺猬”算是比较平淡的,有一封信中还插入了算术等式:“小刺猬=小莲蓬=小莲子”。不过比起诗人澎湃的激情,这些也还算温文。徐志摩对陆小曼的称呼繁复花哨,令人叹为观止:“眉”、“小龙”、“龙龙”、“我唯一的爱龙”、“眉爱”、“爱眉”、“至爱妻曼”、“眉眉至爱”、“爱眉亲亲”……徐志摩的好处还在称呼自己也令人目眩:“摩祝眉喜”、“摩摩祝眉眉福”、“摩问眉”、“你的顶亲亲的摩摩”、“汝摩”……我自己觉得最酷的应该算是“你的心他”,虽然实在分析不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张爱玲说过一句很有道理的话,恋爱不过是夸大一个人和他的同性的区别。爱称是世界上最小范围的黑话。在情爱之下,人已昏昏,但求剖心吐胆,不再受俗法约束。孟德斯鸠在《波斯人信札》中说:“我认识一个女子,她走路的姿势相当好看。可是只要有人打量她,她就一瘸一拐起来。”爱是照耀人的东西,被大灯烤着,不自然是最正常的状态,恋爱是自找的瘸,爱称便是那只拐,没有爱称的恋人,似乎总少了些可供挥霍的资产。胡兰成对张爱玲从来没有面对面的称呼,就算被迫叫了一声“爱玲”,也狼狈得很。他也许从来就没有迷乱过,一直在细细把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