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骁锋
一
从一大叠书稿中随意抽出一卷,粗略翻了几页后,王世贞的神情慢慢严肃起来。他抬起头,看了看坐在自己对面,一身褐色布衣的清瘪老人,又低下头去,端坐正了,仔细捧读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世贞终于低低吁了口气,轻轻放下书卷,呷了一口茶水,对老人拱了拱手,微笑着问道:“濒湖(李时珍的号)兄作这部大书,花了多少时间?”
李时珍闻言拈须笑道:“这我得好好算算了。”沉吟片刻,他说:“当初我决心写《本草纲目》时,不过三十出头。一转眼,现在都73岁高龄了。”
王世贞十分惊讶:“如此算来,这部书竟然耗了濒湖兄四十多年工夫?真让人钦佩至极啊!”
“大人过奖。其实我60岁那年就已经差不多完成了,最近这些年只不过是核对补充罢了。”
“我发觉其中引据很多,上至坟典下及传奇,子史经传、声韵农圃、医卜星相,凡有相关无不备采。濒湖兄涉猎之广,实令我等惭愧。”说此言时,王世贞满脸真诚,绝不是客套之言。
“山野之人哪敢在大人驾前献丑。我这辈子只喜欢看些杂书,圣人的经典却是不甚精通。”犹豫了一下后,李时珍离座走到王世贞面前,深深作了一个揖,神情庄重地说:“时珍自知学术浅薄,难登大雅,故此不揣冒昧,想烦劳大人作一小序,希望此书能借大人妙笔流传后世,多少于世人有些裨益,时珍此生便心愿足矣!”
王世贞连忙起身,扶起他,一叠声道:“濒湖兄不必多礼!”
“岁历三十稔,书考八百余家,稿凡三易。复者芟之,阔者缉之,讹者绳之。旧本一千五百一十八种,今增药三百七十四种,分为一十六部,著成五十二卷。虽非集成、亦粗大备,僭名目《本草纲目》。”在序中,王世贞以李时珍的口吻对《本草纲目》的成书过程与规模做了扼要的介绍,当然也不忘点睛的一笔:“愿乞一言,以托不朽。”
在李时珍和当时所有人看来,如果开卷有了王世贞这篇六百多字的序镇着,《本草纲目》便多了几分“不朽”的把握。因为王世贞是当时独领风骚20年的文坛泰斗,《明史》中载:“(王世贞)才最高,地望最显,声华意气笼盖海内。一时士大夫及山人、词客、袖子、羽流,莫不奔走门下。”若得如此大惋“片言褒赏”,自然能“声价骤起”。
相比王世贞如日中天的名声,医者李时珍总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觉得自己不算很成功,尽管他这一生已经医人无数。因为,当他日以继夜、呕心沥血著《本草纲目》的瞬间,当他弯下腰请王世贞写序的那一刹那,他的脑海里总会浮现出当年父亲因失望而灰暗无光的眼睛。
二
李时珍的父亲李言闻是一个每日提着药箱,摇着串铃(又叫虎撑)走街串巷的铃医。虽然只为挣口饭吃,却常常被当成卖嘴的骗子。自从李时珍出生后,李言闻便下定决心,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把儿子送上正途,绝不能让他再走祖辈的老路。
在封建社会,任何一门技艺,无论你学得多精妙,都不是正途。《礼记》中云:“是故德成而上,艺成而下。”意思是说,成就德行是主要的,居上位;懂得技艺是次要的,居下位。儒家学者一生钻研的是大济苍生的学问。“大济”,要大到能涵盖天下,而不是零零碎碎的一技一艺。如此传统下,尽管与其他技术相比,医学事关人命,地位最高,能受到更多的优待,但还是照样被归人次一等的“医卜星相”。你于其间造诣再深,积德再多,死后被记下几行字,收入正史末尾的《方技传》已是到了顶,几世修来的荣耀了,而这《方技传》往往被历代君子依照圣人教诲“敬而远之”,不甚煎视。
因此,在当时,要想出人头地,只有华山一条道:从八股上搏。
在世人嘲弄、鄙夷的眼光中,李言闻含辛茹苦将李时珍养大,他对天性聪颖的李时珍寄予了很大的希望,一心指望他能光耀李家门楣。他不仅把李时珍送人最好的私塾,还费了很大力气,托人让李时珍拜在名师门F。
皂天不负有心人!李时珍从小好学,也很争气,13岁便考中了秀才。每日清晨,听着儿子稚嫩的读书声,李言闻便有着说不出的舒坦。他觉得世代为医的李家或许在儿子这一代就要转运了,他甚至肴到,一条通往京城,通往金銮殿,再通往衙门大堂的金光大道已经铺在儿子的书桌上。
信心十足的李言闻就等着乡试、会试,等着时珍一步步沿着他梦想的脚印走下去,走出头。然而,16岁,乡试不中。19岁,再不中。22岁,还是不中!!
李言闻蒙了,这屡战屡败的沮丧后生当真是那个早慧好学的时珍孩儿吗?他怎么越读越不济了呢?
其实,李时珍承受着更大的痛苦。一次次落第,让他备感沮丧。第三次乡试铩羽之后,他觉得韶华易逝,时间紧迫,没有必要在科举之路上浪费青春。于是,几个不眠之夜后,他终于鼓起勇气,向父亲提出了自己的打算。
“你要学医?!”李言闻大怒!但看着儿子通红的眼睛和憔悴的脸庞,他又不忍开口责骂。良久,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黯然道:“明天,你随我出诊吧!”
李言闻之所以没有责怪,没有阻止李时珍,学:医,是因为知子莫如父。李时珍自小就具有另人惊讶的医学天赋,看到本草方书,他便两眼放光,精神头十足,药性歌诀不用多教便背得比诗词还顺溜;对于复杂难记的药草名和药方,他看过之后便能一毫不差的记下来。
想到这,李言闻又叹了口气,心中暗暗把这一切都归结于祖宗的风水不好,牢牢地把李家一脉圈在了医药这个没前途、走不到头的行当之中。
三
这辈子,也许注定李时珍无法走上正途。
无论谁的言论,哪怕对方是卜古圣人,如果没有亲眼所见或是能使自己真正理解信服,他都表示怀疑,绝不肯随便附和。
《本草纲目》一书中不仅纠正了很多沿袭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错误,就连被奉为圣典的《神农本草经》,他也在其中挑出了不少荒谬之处,如《本经》中将云实花列入可长期服用的上品。李时珍则斩钉截铁明言:“此古书之讹也!”这药性子甚烈,长服那还了得?
李时珍对古代经典最反感的,是那些宣扬长生修仙的胡说八道,把水银、雄黄一类的毒物当宝贝,他在书中愤然道:“六朝以下贪生者服食,致成废笃而丧厥躯,不知若干人矣!”
在药书上落笔,一笔一画都连着生死:“本草其可妄言哉?”所以,越写到最后,李时珍反而越不敢轻易下笔。他觉得,一个人的精力与智慧实在是太有限了,往往在解开一个问题的同时,又在原地冒出来更多的问题,就像雨后一茬茬的蘑菇那样。更何况还有很多难题是他费尽心机也没办法弄明白的,如“撒八儿”这玩意儿,古人说是玳瑁遗精被蛟鱼吞食后吐出而成——他怎么才能看到蛟鱼吃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呢?为了对后人负责,对这些无从核实的说法,他只能遗憾地在书上写下“当俟博物者订正”、“漫记于此,以俟博识”之类的文字。
应该正是这种用独立眼光审视事物,不肯人云亦云的禀性,才导致了李时珍的几次落第
——不规规矩矩按着套路写陈词滥调的八股,如何能中?你才力越高,便离题越远啊!13岁中秀才,只不过是他当时还小,性格尚未成形罢了。
李时珍及时放弃科考,实在是十分明智的选择,至少没有重现考到白头的悲剧,没有虚度光阴!
四
对于治国安民之外的种种世间学问,儒家学人其实也有强烈的好奇心,只是得分清主次,在参悟天地间玄之又玄的至理的同时,有余力方可涉足,绝不能因小失大去钻牛角尖。因此,一事一物的知识,在他们眼里往往不过是博闻之学罢了,并且很多时候是带着消遣的眼光去看。
王世贞在《本草纲目》序中有这么一句话:“予开卷细玩。”不经意间透露了他的这种心态。“玩”虽然可理解为玩味、体会,但毕竟带了些轻慢的意思。序中一段文学化的描写更是淋漓尽致地表达了他阅读《本草纲目》后的快感:“如入金谷之园,种色夺目;如登龙君之宫,宝藏悉陈;如对冰壶玉鉴,毛发可指数也。”
王世贞毕竟名下无虚,很识货,他意识到了《本草纲目》的价值绝不仅仅只是供人猎奇开眼界。序文最后,他运笔如椽,大大褒扬了此书的不凡:“实性理之精微,格物之通典,帝王之秘录,臣民之重宝也!”
帝王秘录、臣民重宝且不提,关键在于,他把此书提升到了理学格物通典的高度,并以此理直气壮地宣扬:“兹岂仅以医书觏哉?”
对王世贞这样的评价,李时珍自然是十分满意的。读完序文之后,他想起了当年为说服父亲而作的诗:“身如逆流船,心比铁石坚;望父全儿志,至死不怕难。”的确,作为一个儒家学子,要做出放弃科举埋头学医的决定,真正是逆水行舟。如今得到正统权威的如此褒奖,也算是到了岸,修成了正果。
白发苍苍的李时珍回忆一生,不禁感慨万千。起初,他并没有撰写这样一部大书的计划,而只是想学好医术,多救治一些人。只是在行医过程中,他发现历代本草药书大多信口开河、以讹传讹,“舛谬、差讹、遗漏不可枚数”,这才萌生了重新编著一部经过自己核对检验的药书的想法。
但以一人之力,编著一部大规模的本草,谈何容易!著书的念头刚出现时,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最后,他一咬牙,大不了读书十年不出户庭;大不了穿上草鞋,背起药筐,远涉深山旷野,遍访名医宿儒,搜求民间验方;大不了在自家院中开个药圃,朝夕观察;大不了亲身试药,摸索古书中说不清道不明的奥妙。
真是光阴似箭啊!简直只是一眨眼,这辈子就这么过来了。
李时珍忽然觉得一阵眩晕,就像当年为了掌握麻醉的最佳剂量,一次次服用曼陀罗时的感觉一样,彷佛连舌尖都有些麻涩起来。人这一辈子,能有几个3O年呢?
秋风起,百草黄,蓦然回首,已是百年身。
一双枯枝般的手轻轻摩挲着沉甸甸的书稿,指尖似乎能触摸到来自文字深处的脉动,每一撇一捺都均匀而有力,这让李时珍感到了极大的欣慰。他相信,无沦能不能“不朽”,这部书的寿命都将比他短暂的一生要长得多。
已经油尽灯枯的李时珍把《本草纲目》一卷卷整整齐齐码好,交给了世上最无情而又最公正的裁判——时间。
五
得此序文后第三年,李时珍逝世。当时,近二百万字的《本草纲目》在金陵书商胡承龙的资助下刚刚刻版完成,他很可能没来得及见到完整的刻本。
临终前,李时珍写了一封遗表交给儿子,嘱咐他有机会便上书朝廷,借助政府之力将其推行天下,以发挥更大的作用。后来,其子遵嘱进表,皇帝命礼部誊写,发两京、各省刊行。出版后不到10年,《本草纲目》便已经流传到日本、朝鲜、越南等国,日本江户幕府第一代将军德川家康更是将之视若奇宝,郑重收藏。
此后,历史的巨轮滚滚而前,颠簸中,《本草纲目》一版接一版地重刻。
乾隆年间,随着当时尊古的学风,医药界也兴起了“尊经崇占”的潮流,不少名医都将矛头对准了《本草纲目》,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著名儒医陈修园。陈修园对《神农本草经》推崇备至,谓其“字字准确”。因《神农本草经》在当时受到前所未有的冷落,于是他极为愤慨,把一切罪责都推到了李时珍头上:“自时珍之《纲目》盛行,而神农之《本草经》遂废。”并大声疾呼:“学者必于此等书焚去,方可与言医迫。
然而,无人理睬他。
几百年弹指一挥间,距离1578年完稿,《本草纲目》至今已经流传了四百多年,其影响越来越大,不仅被翻译为英、法、俄、德语等,欧美各国主要图书馆也都藏有此书。到了今日,国内外各种翻刻本已多达50种以上,初刻版金陵本早已被视作稀世珍本。
1951年,在维也纳举行的世界和平理事会上,李时珍被列为古代世界名人。经核对,现在学界已经公认,达尔文在《物种起源》中多次引用,以证明其进化论观点的《古代中国百科全书》便是《本草纲目》。
英国著名科技史专家鲁桂珍曾著有《中国最伟大的博物学家李时珍传略》,另一位分量更重的学者李约瑟则写道:“毫无疑问,明代最伟大的科学成就,是李时珍那部在本草著作中登峰造极的《本草纲目》。李时珍作为科学家,达到了同伽利略、维萨留斯的科学活动隔绝的任何人所能达到的最高水平,是中国博物学家中的、无冕之王。”
在中国,随便在大街上拉个人,哪怕他只是个奶声奶气的娃娃,问起李时珍,十有八九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时髦的年轻人或许还能哼几句流行天王的歌词:“马钱子决明子苍耳子还有莲子,黄药子苦豆子川楝子我要面子……快翻开《本草纲目》多看一些善本书,蟾酥地龙已翻过江湖,这些老祖宗的辛苦我们一定不能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