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的笨拙与精明

2009-04-20 04:10张宏杰
百家讲坛 2009年21期
关键词:曾国藩思维

张宏杰

湘乡流传着这样一个笑话:曾国藩在家读书,一篇短短的文章,朗诵了多少遍还背不下来。一小偷本想等他睡之后偷窃,可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他睡。小偷忍无可忍,跳出来大叫:“这种笨脑袋,读什么书?!”

这个笑话并非空穴来风,曾国藩天资并不出色,梁启超说:“文正固非有超群绝伦之天才,在并时诸贤杰中称最钝拙。”左宗棠更是屡屡不留情面地批评他“才短”,“欠才略”,“于兵机每苦钝滞”;学生李鸿章也当面说过他太“儒缓”。曾国藩也常说“吾生平短于才”,“秉质愚柔”,读书做事的反应速度都很慢:“余性鲁钝,他人目下二三行,余或疾读不能终一行。他人顷刻立办者,余或沉吟数时不能了。”

这并不完全是谦词,但另一方面,曾国藩又是极为“精明”的人。

他是一个高明的军事家、战略家。太平军起,举国束手无策,只有他独辟蹊径,以超人之胆识创立湘军。在举朝纷无定计之际,曾国藩提出了“以上制下、取建瓴之势”的战略,即“争夺武昌,控制长江中游,再指向九江、安庆,进而攻陷天京”。事后证明,这是一个极为高明的战略,清王朝正是由此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他非常善于审时度势。自古功臣,像他这样善于把握进退者不多。剿灭太平军之后。他的功名、事业如日中天,此时他却极度冷静,在大盛之中察觉大衰的先机,毅然上疏请求辞去节制四省的大权,并采取果断手段,裁撤自己的权力之本——湘军。他一生出将入相,没有大的跌挫,在传统官场上像他这样的成功者并不多见。

他深通官场韬略,官场功夫如同太极高手,善于化解种种难题于无形之中。曾国藩的秘书赵烈文在日记中记载了这样一个细节:曾国荃攻打南京不下之际,朝廷令李鸿章协助进攻。李鸿章一方面不想夺了曾家兄弟的首功,向曾家邀功买好;另一方面又想把抗旨之责推给曾氏,因此私下到处解释,做了许多小动作,而曾国藩的对策是回复给皇帝一道辞气卑约的奏折,坚请派李鸿章前来,不望有功,但求无过,言语恳挚,不温不火。相形之下,李氏的小算盘一目了然。最后,赵烈文评价说,曾国藩的手段平直无奇,确实高于李数倍。

仅举此数端就可看出,曾氏的“精明”已臻最高层次,实非常人可比。

曾国藩身上的“笨拙”与“精明”并不矛盾,正是与众不同的“笨拙”,成就了曾国藩非同一般的精明和高明。

曾国藩的人生哲学很独特,那就是尚“拙”。他说:“天下之至拙,能胜天下之至巧。”这种人生哲学得自他独特的人生经验。曾国藩的父亲曾麟书自知靠读书发达无望,遂“发愤教督诸子”,对长子曾国藩更是毫不松懈。但他的教育方法十分落后,只知道一味用蛮力,下笨功。曾国藩回忆说:“国藩愚陋,自八岁侍府君于家塾,晨夕讲授,指画耳提,不达则再诏之,已而三复之;或携诸途,呼诸枕,重叩其所宿惑者,必通彻乃已。”笨父亲教笨儿子,真是够难为他们的。

曾国藩能够打通科举这条路,靠的完全是“笨劲”。父亲要求他,不读懂上一句,不读下一句。不读完这本书,不摸下一本书。不完成一天的学习任务,绝不睡觉。他不懂什么技巧,什么捷径,只知道一条道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这种“笨拙”的学习方式,使他养成了超乎常人的勤奋、吃苦和踏实精神。

积苦力学的经历给了曾国藩独特的启示。他发现笨拙有笨拙的好处:笨拙的人没有智力资本,因此比别人更虚心;笨拙的人从小接受挫折教育,因此抗打击能力特别强;笨拙的人不懂取巧,遇到问题只知硬钻过去,因此不留死角。相反,那些有小聪明的人不愿意下“困勉之功”,遇到困难绕着走,基础打得松松垮垮。所以,“拙”看起来慢,其实却是最快,因为这是扎扎实实的成功,不留遗弊。虽然曾国藩考秀才考了九年,但一旦开窍之后,后面的路就越来越顺,而那些早早进了学的同学,后来却连举人也没出来一个。他总结自身经验时曾多次说,这得益于自己基础打得好,所以“读书立志,须以困勉之功”(《曾国藩全集·日记》)。

既然天性钝拙,那么曾国藩就充分发挥钝拙的长处。他一生做事从来不绕弯子,不走捷径,总是按最笨拙、最踏实的方式去做。涓滴积累,水滴石穿,追求的是扎实彻底,一步一个脚印,就好比郭靖的降龙十八掌,表面上简单笨拙,实际上却大气厚重,所向披靡。这是曾国藩一生的成功秘诀,也是他常向别人谈及的道理。他在《送郭筠仙南归序》中这样说:“君子赴势甚钝,取道甚迂,德不苟成,业不苟名,艰难错迕,迟久而后进,铢而积,寸而累,及其成熟,则圣人之徒也。”意思是说,君子不走捷径,不图虚名,锱铢积累,艰难前进。也许成功比别人晚,但一旦成功,就是大成功。

这正是曾国藩的自我写照,他一生成功,得益于“笨拙”精神。

他创建湘军,选拔将领,专挑不善言辞之人,盖因其敦实淳朴,少浮滑之气。他甚至讨厌那些善说话的人:“将领之浮滑者,一遇危险之际,其神情之飞动,足以摇惑军心;其言语之圆滑,足以淆乱是非,故楚军历不喜用善说话之将。”甚至连招士兵也专要“朴实少心窍”的山民。因此湘军作风与八旗绿营完全不同,彻底根绝了兵痞的油滑习气。

曾国藩打仗靠的也是笨拙精神,他一生善打愚战、笨战,不善打巧战。他打仗不贪小利,不求奇谋,踏踏实实,稳扎稳打,从不打无准备、无把握之仗,总是花极大的心血去研究敌我双方情况、战斗的部署、后勤供应、出现不利情况如何救援等等,直到每个环节都算到了、算透了,才下定打仗的决心。

湘军作战以“结硬寨、打呆仗”闻名。湘军出身基本上都是农民,打仗基本上也是全靠锹镐。所谓“结硬寨”,就是首重防守。曾国藩规定,湘军每到达一个地方,无论寒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即砌墙挖壕,扎营结寨。曾国藩对“结寨”的质量要求极为严格,墙必高八尺厚一尺,壕沟必深一丈,挖出来的土必须要搬到两丈以外,以防敌人用挖出来的土把壕沟填掉。壕沟外是三层篱笆,高三尺,防敌军的马队。“结硬寨”的目的是站得住,有立足之地,能够“制人而不制于人”。

湘军打仗基本上不主动出击,而是诱使敌人先来攻他,后发制人。太平军虽然骁勇,但遇到湘军却毫无办法。太平军最希望诱使湘军野战,但湘军绝少野战。曾国藩说:“凡与贼相持日久,最戒浪战……宁可数月不开一仗,不可开仗而毫无安排算计。”(曾国藩《致沅弟》)他行军打仗数十年,除一开始几次失手外,没有大的跌蹉,正是得力于此。

湘军主动攻城,也是用最笨的办法,如同巨蟒缠人一样,用一道一道壕沟来把这座城市活活困死。他们攻城的时间,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月两月,而往往是一两年,每天的主要任务就是不停地挖壕沟。安庆、九江、天京,都是这样打下来的。等战争结束,城墙外的地貌都被彻底改变了。

曾国藩一生接人待物更是以诚为本,以拙为用。他一生要求自己“不说大话,不求虚

名”,做事“情愿人占我的便益,断不肯我占人的便益”。别人以巧以伪欺骗他,他却仍然以诚以拙相待。他的想法是:“纵人以巧诈来,我仍以浑含应之,以诚愚应之;久之,则人之意也消。若钩心斗角,相迎相距,则报复无已时耳”,“凡人以伪来,我以诚往,久之,则伪者亦共趋于诚矣。”

曾国藩说到做到。左宗棠在瑜亮情绪的促使下,一生不服曾国藩,骂他是愚猪,始则挖苦打击,并最终以怨报德,但曾国藩却终生未还一手。曾国藩越不还手,左宗棠越是气急败坏。晚年的左宗棠“每接见部下诸将必骂文正”,心中颇为不满的郭嵩焘曾向曾国藩汇报此情况,哪知曾国藩闻听后,竟给郭嵩焘回信说,左宗棠口才极好,我如果和他对骂,肯定骂不过他,不如当作听不见,结果一样是失败,但不必耗费心力。别人向我转告左氏骂我之言,我“但闻其绪”,只听听他批评的大概,反躬自省,有则改之,“不令竟其说”,不愿意听人说得太详细,免惹烦恼。

左宗棠晚年出兵新疆,朝廷命曾国藩供应军饷。左宗棠十分害怕,对人说:“我既与曾公不协,今彼总督两江,恐其隐扼我饷源,败我功也。”然而,凡事以国家大局为念的曾国藩不遗余力,大力支持,又选部下最能战的刘松山助左宗棠一臂之力。事后,左宗棠并不感谢,曾国藩也一笑置之,不以为意。直到曾国藩死后,左宗棠追今抚昔,终于发现自己“识人之明,谋国之忠”,“不如元辅”。

李鸿章作为曾的弟子,也时常和他耍心眼、逞私心。曾国藩不遗余力地提携李鸿章,把最心爱的战将黄翼升交给李鸿章使用。李鸿章羽毛丰满之后,曾国藩想调回这支军队为自己救急,李鸿章却左推右挡,拒不同意,曾国藩最终无可奈何地放弃了要求。除此之外,在军饷分配上,李鸿章也经常表现出私心,违背诺言,不以上海的饷源全力供应曾国藩。曾国藩却因为爱李之才,始终不改对李鸿章的关心、爱护、包容和提携。李鸿章并非草木,怎能无情?因此,他终生感激涕零,到晚年更开口不离“我老师”三个字。

也正因为这种质朴的为人处世方式,曾国藩一生朋友极多,麾下谋士如云,猛将如雨,指挥如意,得道多助,成就了“洪杨一役”的最终胜利。

当然,曾国藩最有意义的“笨拙”,还是他的思维方式。正是“扎实彻底”的思维方式,使曾国藩避免了几千年来中国式思维的局限和弱点。

中国式思维尚直觉、重体悟、善类比,却轻逻辑。那些才子文人的思绪常如天马行空,不循规矩,任意跳跃,因此很容易跳过真理与谬误之间那小小的一步距离。比如董仲舒的天人感应学说对中华民族的命运产生过巨大的影响,但这一学说的逻辑推导却是建立在似是而非的直觉类比之上。董仲舒说“人副天数”,即天之道理和人之道理是一样的,他的证据是:天有五行,而人有五脏;天有四时,而人有四肢,天有昼夜,故人有视瞑。天有寒暑,故人有喜怒。因为人是天的副本,所以天人可以感应。因此上天打雷就是发怒,皇帝就应该赶紧祈祷。

他的反对者王充的逻辑同样一塌糊涂。王充说,天没有思想,因为“天无口目也”。王充何以知道天无口无目呢?他说,我们摸不到天,但可以看到地。地没嘴没眼睛,而人们都说天地是夫妇关系,老婆没嘴没眼,所以老公自然也没有。王充和董仲舒是论敌,但是他们的论证方式却是完全相同的,即都是非逻辑的儿童式思维。

中国式思维的最大弱点是喜欢从整体上、宏观上把握一切,却缺乏严密细致的推理过程。在这种整体论的思维方式影响下,中国知识分子总是大而化之,以一言而括万物。想找到一个窍门,一下子把握宇宙全部规律,“放之四海而皆准”,彻底解决一切问题。比如儒家学说就认为,一个人如果做好道德修炼,则处理世间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这显然是非理性的。

顾准曾一再批评中国人的思维方式:“中国有天才,而没有科学上系统的步步前进……中国人善于综合,都是根据不足的综合……中国人是天生的辩证法家,可是辩证法把中国人坑害苦了……中国传统没有‘逻辑学……因此,中国没有精密科学。”

而西方思维的最大特点是重视实证、逻辑和差别。西方人从量化分析事物间的不同之处人手,沿着“现象一差别一差别的扩大一精确量化一创新”的思维路径前进,因此能发展出卓越的理性思维,建立起严密的学术体系。

曾国藩的思维方式与西方式思维不谋而合。他的思维方式因为其“笨拙踏实”,在中国人中达到了少有的严密程度。曾国藩在咸丰十年七月廿九日的日记中说:“治事……之道三端,日剖析,日简要,日综核。剖析者,如治骨角者之切,如治玉石者之琢。每一事来,先须剖成两片,由两片而剖成四片,四片而剖成八片,愈剖愈悬绝,愈剖愈细密,如纪昌之视虱如轮,如庖丁之批隙导寂,总不使有一处之颟顸,一丝之含混。”

这一席话道尽了曾国藩式思维的秘诀。每遇一事,他都要从正、反两方面去看,反复琢磨,细细分析。而正、反两个方面,他也要进行细分,把“正”面再分两面,分析它的正反。同理,“负”面也自有其正反。他把这件事中包含的每一个因素都研究到位,不能有一点含混不清之处。

正是通过这种“笨拙”的思维方式,曾国藩能精确地把握“度”,也就是把握了“真理”和“谬误”之间那一步之距离。

通过扎实彻底的思维实践,曾国藩发现了分析“差别”的重要性。他说:“吾心之知有限,万物之分无穷,不研乎至殊之分,无以调乎至一之理。”也就是说,如果不精心研究万物之间的细微差别,就不会得出差别背后的统一规律。这段话在中国思想史上的分量,怎么强调都不过分。

曾国藩认为,自古以来,认识就有精有粗,行动就有实与不实,这恰恰是圣凡、大小之间的区别。所以他认为,好的人才应该“多条理而少大言”,即多一些逻辑性,少一些夸夸其谈。

曾国藩一生经历千难万险,处理过无数大事,大体都很得当,其过人之处就是不怕费心费力,对事物进行不留死角的深入分析。在对事物进行了精到分析的基础上,再找出要害,把握关键。每次处理完了之后,还要总结经验教训,以为下一次参考。曾国藩的精明,就是建立在这样的笨拙之上,这样的绞尽脑汁、殚精竭虑之上。

确实,“笨”到极致就是“聪明”,“拙”到极点就成了“巧”。功能强大的计算机,不就是建立在最简单的只有“1、0”两个数字的二进制基础之上吗?曾国藩并不比别人聪明,我们大部分今人也并不比他更笨。他只是比别人更吃苦、更扎实、更无情地鞭策自己的大脑。“智慧愈苦愈明”,是他的切身体会。

中国知识分子的缺点,一个是太容易下结论,另一个是太容易听信别人的结论。曾国藩却不是这样。因为“笨”,曾国藩在一切知识面前都十分谦虚,不敢稍有成见,不敢戴有色眼镜去读书;因为“笨”,曾国藩不想省力,不想借用别人的脑子,每本书都要认认真真,一个字一个字地去读。所以,他一生视野广阔,无书不读,无学不窥。

理学家多有学术洁癖。他们多以诸子之学为邪僻之说,不屑一顾。如曾国藩的好朋友罗泽南就坚决排斥佛、老及诸子之学,认为管、晏之学“卑陋”,杨、墨之学“淫邪”,都不利于世道人心,必灭之而后快。

曾国藩却是一个杂家。他一生于书无所不读,尤好诸子之书,且嗜之甚甘。老子的简约博大,庄子的心灵自由,墨子的雄心苦力,法家的坐言立行,都给了他极大的启发。除了诸子之书,曾国藩一生还读了大量风水、相面、算卦类书籍,他一生大量的迷信活动,也反映出其思维的局限性和落后性的一面。但同时,在曾国藩与中国神秘文化的关系中,我们也可以看出他实在是穷尽了他所能接触到的一切精神资源。

站在今天的知识高度反观,曾国藩在他的历史时代能接触到的思想资源,其实是相当有限的。中国传统经史子集,虽然汗牛充栋,基本精神却千篇一律,而曾国藩要面对的世界却是复杂的、宽阔的、流动不息的。他身上肩负的任务太重了。他要恢复帝国的秩序,指引国家方向,重建世道人心,他要指挥战斗,治理地方,修身齐家,内圣外王。对于这些,仅仅“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样的空疏教条所起的作用是十分有限的。曾国藩不得不上穷碧落下黄泉,去寻找一切可能的精神依傍,而神秘文化,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当然,与经史子集比起来,神秘文化中的营养成分少得可怜,但凡事都愿亲身尝试一下的曾国藩仍然要榨取以后,才能放心。神秘文化当然不会给曾国藩驱灾祈福方面的直接利益,不过却给了他许多心理上的安慰。曾国藩算卦之中的自娱自解成分,也许大于求索未来的欲望。

因为“笨拙”,曾国藩是平实的、谦虚的,他“不说大话,不好虚名,不行架空之事,不谈过高之理,如此可以少正天下浮伪之习”。他十分瞧不起那些随便评讥古人的轻薄之人。他这样对儿子曾纪泽说:“不可轻率评讥古人,惟堂上乃可判堂下之曲直,惟仲尼乃可等百世之王,惟学问远过于古人乃可评讥古人而等差其高下。”但同时,又是因为“笨拙”,凡事亲身实践,使他有资本放言高论,直率地批评古人。

曾国藩凡事总愿意亲身经历,亲自体验,做事讲究身到、心到、口到、眼到,特别强调要“苦下身段去事上体察一番”。通过大量的实践,他发现迷信古书的结果常常是错误的:“‘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君子之作事,既征诸古籍,诹诸人言,而又必慎思而明辨之,庶不致冒昧从事耳。”

从戎之始,曾国藩对中国历代传下来的兵书战策十分推崇,曾经苦读恶补。然而,随着实战经验越来越多,他发现这些古书大多是玄而又玄的骗人东西。他怀疑《史记》中一些战例的真实性:“儒者记兵事以迁为最善,迁史以《淮阴传》为最详,其中如木罂渡河,沙囊壅潍,国藩颇疑其并无是事。今临晋之黄河尚在,果木罂所能渡乎?沙囊堵水,溢漏如故,断不能顷刻成堰,水大则不能忽堵忽决,水小则无损于敌。以物理推之,迁书尚可疑如此,则此外诸史叙述兵事,其与当年实迹相合者盖寡矣。”因此,他告诉别人,读《史记》、《汉书》不可太拘泥当真。

一天,曾国藩与幕僚、将领淡论“军中阵法”,发现“虽同见同闻同局中人,而人人言殊,不足凭信”,遂悟出史书记载为什么不可信:“古来史传之不足凭信,亦如是矣。”他认为,司马迁所载尚不足凭,则二十三史中其他作者记载的战争,更是文人之见,不足为信。

湘军平江营中有个名叫吴士迈的营官,摘录二十三史中有关战争的记载,编辑成册,打算以此作为治军的根据。曾国藩知道后,立即致函该军统领李元度:“军事是板质实之事”,“若以编辑二十三史成书为治军之蓝本,则门径已差,难与图功。阁下与之至交,须劝之尽弃故纸,专从事于点名、看操、查墙子诸事也。”

还有一个名叫吴希颜的谋士,建议曾国藩“以古书考核将才,分派正副文武营官”。

曾国藩认为“此皆书生之见”,并在批复中指出:“读书之与用兵判若两途。古来名将如前汉之韩信、曹参,后汉之皇甫嵩、朱隽,未闻其著书。戚继光能著书而战功又甚平平。孙武之不能自践其言,则老苏已讥之矣。”

到了晚年,曾国藩干脆总结出“不信书,信命运”的惊人言论。表面上看,这似乎与曾氏的谦谨风格冲突,实际上,他敢于如此放言高论,实在是因为他站得比那些不明世事的文人太高,看得比他们太远。

因为“笨拙”,曾国藩避免了许多理学家的毛病。理学赋予了曾国藩面对这个艰难的世界必须具有的刚毅、清洁、坚决、彻底。同时,他身上却见不到理学带来的“副作用”,比如守旧、固执、清刻、荒陋、脱离实际。

理学家往往是保守主义者,但实事求是的实践精神,却给了曾国藩突破藩篱、否定古人、开辟新知的勇气。他说,研究治国之术,应该以“本朝为主,而历溯前代之沿革本末,衷之以仁义,归之所易简。前世所袭误者,可以自我更之;前世所未及者,可以自我创之。其苟且者,知将来之必敝;其知当者,知将来之必因。所谓虽百世可知也”(曾国藩《求阙斋日记类钞·治道》)。

正因为他不迷信先王之道,而是敢于以“自我更之”、“自我创之”的态度变通其中的“袭误者”、“未及者”,所以他才能成为洋务运动的创始人。在近代中国,推动西学的几件大事都与曾氏有密切关系:创办安庆军械所和江南制造总局、幼童留美、在上海机器局添设翻译局、《几何原本》后九卷的翻译出版等,他都是主要决策人。

西学初入中国之际,一般士大夫都视如仇敌,以倭仁为首的“理学家”更是仇洋的中坚,曾国藩却坦率地指出倭仁“才薄识短”。在理学大家中,只有曾国藩能以明智的态度认识到向西方学习的必要性,因为他看洋人,同样不戴有色眼镜。当时的士大夫多认为外国人是凶蛮诈狠的蛮夷,因此对他们不必讲诚信,只需讲“羁糜”。曾国藩却主张要真诚地对待外国人,因为外国人也是人,有着与中国人一样的心理结构。适用于中国人的信条,一定也适于外国人。他说:“夷务本难措置,然根本不外孔子忠信笃敬四字。笃者,厚也。敬者,慎也。信,只不说假话耳;然却难。吾辈当从此一字下手,今日说定之话,明日勿因小利害而变。”(曾国藩《复李少荃》)

理学家们在中国礼仪之争中态度尤其激烈,他们无论如何放不下天朝上国的虚骄自大,坚决要求外国人见皇上必须三跪九叩,为此不惜一战。曾国藩却主张合去虚仪,重视实利,与外国平等相处:“其争彼我之虚仪者许之,其夺吾民生计者勿许。”(《曾文正公神道碑》)此见解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之下实在是高明之至,在今天仍然有其实际功效。

钱穆的话说得很中肯:“(曾国藩)虽极推唐镜海诸人,而能兼采当时汉学家、古文家之长处,以补理学枯槁狭隘之病。其气象之阔大,包蕴之宏丰,更非镜海诸人断断徒为传道、翼道之辩者所及。则涤生之所成就,不仅戡平大难,足以震烁一时,即论学之平正通达,宽宏博实,有清二百余年,固亦少见其匹也。”

与众不同的“笨拙”精神,成就了曾国藩的浑厚、开阔,无所不包。实事求是的思维方式,使他的思维保持着流动、敏锐、积极的状态。他在广大神秘的世界面前是谦卑的、老实的,他不预设什么,也不禁止什么,更不妄断什么,只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他善于从庸常琐碎的现实生活中汲取提炼智慧,善于从他所接触的一切精神资源中探寻有用的东西。他的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不是相互冲突,而是相互滋养。因此,他才具有大眼光、大力量,才能成就大事业。

用郭嵩焘的话来解释曾国藩的成功是最恰当的。郭嵩焘在日记中说,有一个朋友问他,为什么湖南这么出人才。他回答说:“楚人只带三分蠢气,盖孔子所谓其愚不可及。”

编辑/蔡元元

对下“整”与对上“拆”

张定良

政策和策略是国家的生命,来不得半点儿戏,必须无条件、不折不扣地执行,但有些人就偏偏“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变政策为“整”、“拆”。

隋文帝时,酷吏燕荣任幽州总管。对下,他善于“整”。一次,见路边有丛荆棘,觉得做刑具比较好,就随便拉一个人做试验。此人苦苦哀求,说自己没有错不该被打。燕荣说,先打了再说,以后你有错时可以免打,于是狠狠地打了这个人。不久,此人犯了一点儿小错,燕荣又要打他。此人说:“您以前说过我有罪可以免打啊!”燕荣却又说:“无罪尚且要打,有罪更应该打了。”于是,又狠狠地把他打了一顿。

对上,他就一个“拆”字。朝廷调元弘嗣任幽州长史给燕荣做助手,元弘嗣知道燕荣的为人,坚辞不就。于是隋文帝特地下诏:“元弘嗣到幽州后,如要受十下杖刑,必须上奏审批。”没想到燕荣自有对付圣旨的办法,他命元弘嗣监督收粮进仓的事,然后派人严查入仓的粮食,只要发现有一粒糠壳或不饱满的谷粒,就要杖打元弘嗣,但每次总打九下,一天之内打了再打,不计其数。

燕荣凶恶残暴、食赃枉法,最后被隋文帝处死,结局不可谓不惨,后人理应引以为戒,但现在却仍有一些人不折不扣地发扬着燕荣的“整”、“拆”术。

有个不学无术、官运亨通的酒鬼在酒后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政策,政策,整整、拆拆!”所谓“整”者,对下挥大棒也。所谓“拆”者,把上级的政策、指示,拆开来为我所用。倘若政策不可以拆,哪来这么多贪官、污吏?只是政策之“拆”都穿上了活学活用、因地制宜、特事特办、结合实际等漂亮外衣。

编辑/高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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