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驰鹏
强劲的北风呼啸了一整天,到晚上愈刮愈烈。丝丝寒风穿过老化的滑拉窗的缝隙,发出时断时续的呜呜声,仿佛一群孤魂野鬼在游荡悲泣。
一望无际的沙湖边上,一座孤零零的三层楼房,裸露着被风雨剥蚀得斑驳的躯体。围墙内,衰败的杂草拥着一片有三十亩水面的鱼塘。这就是江湾市地方税务局沙湖养殖基地。虽说是个正股级单位,其实只有三个人──老李、老李的老婆和我。老李是地税局聘请的渔民,负责养鱼,他老婆负责做饭。夏秋季节,来这里钓鱼的客人很多,进入冬季,也就被人遗忘了。这里离市区太远,只有一条坎坷不平的石子路可走。没有电话,一台黑白电视机只能收到江湾电视台。一个月前,当我拄着拐杖跨进院墙的时候,老李夫妇着实吃惊了。寒冬腊月,谁愿意呆在这鬼地方呢,我这个只有一条腿的主任却选择这个季节来此上任。
我很快适应了这里的孤寂。白天的日子还算好过,看书看累了,就和老李聊天、下棋、钓鱼。老李教了我一些冬天钓鱼的技巧,即便天气不佳,我也能钓上几条鲫鱼来。
除了市局的几位领导和江滩分局的胡刚之外,谁也不知道我在这里,连我最亲爱的柳枝也不知道。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不让她知道。为了显示出我的决绝,我没有给柳枝留下片言只语,只让胡刚告诉她,我到广州去了。
最难打发的是漫长的冬夜了,无论我怎么努力,也不能把柳枝从记忆中抹去。我憎恨自己的懦弱到了不可救药的程度,可就是逃脱不了记忆的魔爪。
我忘不了那场车祸后柳枝在医院里陪我度过的日日夜夜。记得截肢那天,我处在崩溃的边缘,眼前天昏地暗,只感到曾经光辉灿烂的锦绣前程,就像那条被截掉的残肢,不再属于我了。失去一条腿,意味着我生存的价值已经大打折扣,既然不能站起来顶天立地干一番事业,还不如一死了之。我一言不发地开始了我的绝食计划。是柳枝流着泪水鼓励我,坚强些!再坚强些!是她用无微不至的关爱唤醒了我对生活的信心。
接下来的日子,柳枝白天上班,晚上赶来照顾我。她说,等你康复了,我们去领结婚证。听到她的话,我的内心一阵痉挛:我的柳枝啊,你为我付出得还不够多吗?我怎么忍心让你陪着我,葬送一生的幸福呢?和我这个残疾人结婚,意味着你将终身与劳累、烦恼和贫穷结伴,你会变得面黄肌瘦、形容枯槁。如果真是这样,我将在痛苦和自责中煎熬一生。
终于有一天,我鼓起勇气对柳枝说,忘掉我,我们分手吧!话说出口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保持沉默,屋子里静得可以听见彼此心脏跳动的声音。柳枝瞪着一双迷茫的眼睛,过了好久,才开口对我说:你以为,我们的关系是世俗的眼光可以动摇的吗?现在的你,虽然只有一条腿,但你有强健的体魄,有灵活的双手,有聪明的头脑。你仍然是江滩地税分局的分局长,尹局长已经答应为你装上最先进的假肢,你很快就能站起来,与常人没什么两样。我正要争辩,柳枝不容分说,打断了我的话:要我忘掉你,除非你能忘掉我,除非你能忘记我们的过去……
一连几天,柳枝坚定而充满深情的话语在我心头萦绕。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决不能让自己深爱的女人跟着自己受苦受累。我悄悄地到了市局,以便于恢复健康为由,恳请局领导将我派往基地工作。尹局长见我铁了心要走,一番安慰后,也只好同意,同时也答应为我保密。
来到基地的第一个星期,我度日如年。我猜想以柳枝的个性,她一定会四处打听我的下落,我的不辞而别定会给她纯洁的心灵留下深深的创伤。我的心里一直乱糟糟的,担心夹杂着思念,扰得我神志恍惚。有一次,老李见我魂不守舍的样子,问我有什么心事,我干脆来了个一吐为快,说出了来这里的原因。老李说,你真是个头号大笨蛋!我要是碰上这么痴情的女人,就是死了也值啊!老李的老婆抹一把眼泪说,江主任,你千万不要负了她啊!姻缘是前世修来的,你躲不脱的。这样躲躲藏藏,会出大问题的。我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镇定地说,与其让她跟着我吃苦,还不如我现在负了她。
在我来到基地的第十天,当夕阳映红整个湖面的时候,胡刚风尘仆仆地来到基地。他掀翻我和老李的棋桌,劈头盖脸地质问:好啊!柳枝为你急得只剩下半条人命了,你倒好,躲在这里过神仙日子。
我心头一颤,问:她不会有事吧?胡刚说:她怎么会没事呢?江滩镇的人都以为她疯了呢!她到你家里问,到市局问,找你的同学问、朋友问,找你认识的熟人问,碰到镇上的每一个人她都要问。她说你肯定不会到广东去,逼着我交出你的行踪。我发誓说真的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她就骂我是世界上最无情无义的小人。骂完了她就哭,就逼着我和她去找你。这些天,我几乎被她逼疯了。她更惨了,瘦得皮包骨,远远望去就像一件衣服晾在衣架上,一阵风都可以吹走。我的天,你就发发慈悲回去吧!我看,你们这对痴情男女的爱情游戏也该结束了。
看得出,胡刚是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才到这里来的。我把泪水咽进肚里,竭力保持平静,握着胡刚的手央求道:好兄弟,再坚持几天吧!凡事都有个过程,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个把月,情况就会好转。看在好朋友的份上,你就帮忙帮到底吧!胡刚无奈地摇摇头。临走的时候,他答应顶多帮我撑一个月。
眼看着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胡刚再没有来过。我暗自庆幸我当初的决断是多么的明智!
夜里,“哐啷”一声,三楼的一扇破门被狂风吹开。我上到三楼用条椅把门抵住,又下到一楼打开院墙两边的电灯开关。月黑风高是窃贼活动的时候,把电灯打开,盗鱼贼就不敢光临了。
回到床上,好不容易犯迷糊了,一阵犬吠把我惊醒。细细一听,有人在重重地拍打着院墙门。不一会,又听得老李喊,江主任,小胡找你来了。我的心里咯噔一下,翻身跳下床来,猜想准是柳枝出事了。
果然,胡刚走进来哭丧着脸说:柳枝出事了,是从镇政府三楼会议室的窗户跳、跳下去的。
我一下子目瞪口呆,大滴的泪水滚落下来,什么也顾不上问,就坐上了胡刚的摩托。
摩托车在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飞驰。由于一条腿的缘故,我差点从摩托车上摔下来。我顾不了这些,一个劲地催他快点,再快点。胡刚嚷道,再快你来开!我眼睛都睁不开了。我说,我要是有两条腿,还用得着你来开?
我满脑子都是柳枝血肉模糊的样子。是我害了她啊!当我咬牙提出分手的时候,她不是含着眼泪告诉我她做不到吗?我为什么不能把她的话仔细回味一下呢?在我离开她的日子里,我又有哪一天没有想过她呢?我怎能自欺欺人地说忘掉那个和我青梅竹马,从苦难中走出来的柳枝呢?
在静静流淌的汉江边,有一座掩映在滴翠流青的柳树林里的古老村庄,名叫柳林村。我和柳枝就是在这里长大的,从小就在两家公用的禾场里一起玩耍。柳枝比我小三个月,乖巧伶俐,特别讨人喜欢。
我和柳枝产生朦胧的恋情是从上高一开始的。不管上学放学,我们总是结伴而行。中午和下午的休息时间,我们还一起在学校附近的柳林里学习。那时候,我是班里的状元,柳枝是班上当之无愧的班花,我俩每天出入成双的情形惹得同学们投来嫉妒和羡慕的眼光,可我们并不在乎。
我们的行为终于还是引起了老师的警觉。一天上晚自习,班主任把我们叫到办公室,叫我们交代这几天的行踪,然后,板着面孔从抽屉里拿出一双皮鞋和一双草鞋,甩在我们的面前。他逼视着我们的眼睛,用训话的口吻说:你们是农村的孩子,读书是你们唯一的出路。考上大学穿皮鞋,考不上大学穿草鞋。懂吗?然后,他把我留下来单独进行了一番教育。直至今日,他那富有哲理的教导仍然萦回在我的耳畔。他说:你懂吗?恋爱意味着责任。爱是给对方幸福,而不是毁了对方。一个承担不了责任的男人是没有资格谈恋爱的。
自从班主任找我们谈过话后,我们再没有去过柳林。班主任对我的谆谆教导像一道紧箍咒,提醒我不越雷池一步。
转眼到了1990年,春节还没过完,备战高考的战斗就打响了。谁知就在这个时候,柳枝家出事了。
正月十七那天,一场大雪来得又急又猛,在市里经营小吃摊的柳枝的父母早早地收了摊,晚上为了抵御寒冷,柳枝的母亲就把蜂窝煤炉子提进屋内取暖。他们对即将置他们于死地的一氧化碳没有丝毫的戒备,结果,等到第二天下午,任凭柳枝哭得死去活来,他们也再没有睁开眼睛。
突然间痛失双亲,柳枝终日以泪洗面。我想,唯有上学才是化解她心头悲伤的最好办法,呆在家里,悲伤就会一天天疯长,总有一天会挤干她最后一滴泪水。在我的帮助下,柳枝放弃了辍学的打算,重新回到了学校。她比以前更用功了,每晚挑灯夜战到深夜。可是,就在高考前半个月,柳枝住进了医院。过度的劳累和过重的心理负担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她开始剧烈地头痛,无法入睡,只能每天用安定片来保障睡眠。
高考结束了,柳枝考得不理想。填报志愿的时候,柳枝坚持在第一志愿里填了省财贸学校。她说,中专只有两年,又比较好分配工作。我心里明白,苦命的柳枝,她家里供不起她读书,她必须早日参加工作,让奶奶安度晚年,让弟弟去上大学。
后来我知道,在两年的中专生活里,她没有向家里要过一分钱,奖学金还有打工挣来的钱,绝大部分都寄回家了。她天天靠馒头和白水度日,仅仅一年时间,她就变得又黑又瘦。
开始的日子,她到附近的餐馆帮人洗盘子,每天晚上从八点干到十一点。冬天里,手指冻得溃烂,裂开很深的口子,在刺骨的冷水里泡上几个小时,疼得直往心里钻。接着,她到一个建筑工地找了份炊事员的工作。那时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她那个在男人堆里的工作,就找到工地,不顾柳枝的反对,坚持在那里谋了份提灰桶的差事。我体力不佳,一天下来,只觉得腰酸背疼。可是能看见柳枝,再累也心甘。
我如愿接到了中南财经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到武汉读书后,有一次,我发现有个妇女在我们学校兜售钢笔,灵机一动,约柳枝到汉正街,试着批了十支钢笔,竟然一个下午就卖完了。那一次,我们总共赚了三十六元。后来,我们的生意越做越好。我们背着书包卖各种各样的笔,武汉的每所高校都留下了我们的足迹。
柳枝再也没有一日三餐地去啃馒头了。
赶到江滩镇医院,一辆救护车正好驶出大门。我毫不犹豫地拦住救护车,我的柳枝果然在上面,她看不出有半点伤痕,安详得就像睡着了一样。后来我才知道,是办公楼前的冬青树救了她的命。我握着柳枝的手,跪在她身边喊她的名字,可她一点反应也没有。
救护车开得真慢,司机像是故意与我过不去,三十分钟的路程似乎磨蹭了三个钟头。好不容易到了市中心医院,做完CT检查,我忧心如焚。老教授面色凝重地告诉我:病人的状态很不好,你要有心理准备。我们会尽全力抢救,只是结果很难预料,最好的结果是一个星期左右苏醒,然后开颅动手术;最坏的结果是永远不可能苏醒,也就是说成了植物人。
就在这时,万英杰驱车赶到了医院。他拿出他作为镇委书记的口气,说一定要救活柳枝同志!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尽百分之两百的努力!我瞪了万英杰一眼,照他的说法,好像我的柳枝快断气了一样。他似乎没看出我的反感,拍着我的肩,装出难过的样子,打着官腔说:你是了解柳枝的,她什么都好,就是太在乎面子。乡镇机构改革是大势所趋,分流对象全市有上百人,江滩镇就有七人。被分流了就跳楼自杀,她这样做真是糊涂啊……
我懒得搭理万英杰,坐到病床边握住柳枝的手。我相信,这次小小的分流风波,绝对不是她跳楼的最重要的原因。
红都饭店的老板叶美是坐万英杰的车来的。她握着柳枝的另一只手,伤心地哭喊,说:柳枝呀,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呀!柳枝呀,你为什么这样啊?你就是死了又有什么用啊?你白天死是白死,夜晚死是黑死啊!我们女人的命怎么都这么苦啊?她的泪水就像是为了这次见面而特意准备的一样,随着双肩的耸动,如断线的串珠直往下掉。
够了!你就不能让她清静一会吗?我说,恨不得一把将这个女人拽出屋去。
这下可好,叶美像是找到了出气的地方,用她那双泪眼瞪着我说:你有什么资格发脾气?柳枝这个样子不都是你一手造成的吗?你不知道一个女人真心去爱一个男人的时候,是情愿为他去死的吗?……
她那咬牙切齿的样子,就像要把全世界男人的脖子都咬断了才解恨似的。
我对叶美一直没什么好感,这个女人就像柳枝命中的煞星。她心计深,心眼活,当初得知柳枝在市客运公司当会计,就缠着柳枝要租汽车站的门面开发廊。柳枝只带她到总经理万英杰的办公室里去了一次,她第三天就跟汽车站签了门面租赁合同。不出两个月,叶美发廊变成了车站发廊,居然成了客运公司的后勤单位。后来,叶美突然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的车站发廊转让了,到江滩镇开了个红都饭店。直到一个月后,万英杰调任江滩镇党委书记,人们才恍然大悟。叶美也真是了得,做什么火什么,就连老百姓都说,红都饭店成了镇政府的第二食堂,还说叶美成了江滩镇的组织部长。
我讨厌叶美是从她鼓动柳枝跳槽开始的。我大学毕业后为了柳枝回到了江湾市,对我而言,能够天天看到我的柳枝,和心爱的人一起手挽着手,在汉江边漫步,在月光下呢喃,看大江奔流,垂柳摇曳,彩云追月,是何等惬意之事!然而,叶美打破了我们的惬意。她说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说通过万英杰为柳枝争取到了一个能到政府部门工作的公务员指标。柳枝不忍心拂了她的好意,便来到了江滩镇。从此,我和柳枝只能在周末见面了。
幸好我们税务局的尹局长对我不薄。我一提出要下基层,尹局长大加赞赏,让我担任江滩地税分局的分局长。终于,我和柳枝又可以天天见面了。
万万想不到,一场车祸不仅让我失去了一条腿,还差点让我失去了心爱的柳枝。
我默默地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陪我的柳枝一个星期。我一定要让我的柳枝苏醒过来。
万英杰和叶美走后,我打来开水,帮柳枝擦洗后给她换上睡衣。说不清为什么,我坚信朗读可以帮助柳枝苏醒。我计划好了,白天为柳枝朗读她最喜爱的《唐诗三百首注释》,夜晚就朗读她自己写的日记。我相信柳枝是有感知的,她一定能听到我的声音。我曾经想看她的日记,她没有同意,要我把往日美好的时光暂时压在心底,等我们结婚后一起慢慢地品味,慢慢地陶醉。然而今天,我不得不违背她的意愿,我必须唤醒她。
我找来一个小凳子,紧挨着柳枝坐下。我要让我的柳枝听得更清楚一些。我一字一句地认真朗诵着,从天黑到黎明,从黎明到天黑,直到声音沙哑,泪眼婆娑。恍惚中,一个让我心灵震撼的柳枝,一个纯洁而高贵的柳枝缓缓向我走来,让我慢慢走进她那不曾让人知晓的内心世界。
柳枝喜读唐诗,闲暇之时,总爱手捧唐诗细细品味。她说读唐诗能找到寄托,陶冶性情,求得共鸣。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贞妇贵殉夫,舍生亦如此。波澜誓不起,妾心古井水。
记得两年前,我就和柳枝讨论过孟郊的《列女操》。当时我说这烈女实在让人钦佩,可是贞妇殉夫,这也太残忍太封建了。柳枝说,我们可以把贞妇的外延放得更宽一点,如果贞妇是为了坚守一种信念,而这种信念不仅仅是指爱情,还包括良知、正义和真理,我们就不会觉得她封建了。现在看来,我当时根本就没懂她的话。如果不是读了柳枝的日记,我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懂。
柳枝上班后的每一篇日记都是在深夜里写出来的,记录了她内心经受的一次次严峻的考验和痛苦的折磨,和她一次次做出的沉重而艰难的抉择。
柳枝是那么单纯,把世界看得简单而美好。在江湾市客运公司财务科上了一个星期的班之后,她被安排到基建科管理财务。万英杰总经理特别叮嘱她,管基建是非常敏感的工作,每一笔账务都要细心,不仅要脑勤手勤,嘴巴还要守口如瓶,基建上的事除了对总经理负责,任何人也不能讲,包括你最亲近的人。你要记住,这是铁的纪律!
万总很关注基建,每天都要到科里转一转。他似乎对柳枝的工作格外关心。一次,万总带着柳枝和承包基建工程的李总一起到武汉看材料。看过建材市场后,李总拖着他们来到新世纪百货。万总指着一套紫色套装,叫柳枝试试,柳枝一看价格,说不喜欢这款式。李总笑了笑,说这衣服只配你穿。说完,毫不犹豫地掏出1800元买了一套。提着这套要花三个月的工资才买得起的衣服,柳枝的心里七上八下。又有一次,万总看到柳枝的提包旧了,就叫李总给她买了个新的来。柳枝原以为那包值不了几个钱,也就心安理得。结果到街上一看,妈呀,680元!
那段日子,柳枝总感觉心发慌,身子发烫,紧张得如同一个偷了别人东西的贼一样。她几次想把这事告诉我,可一想起万总说过的话,就把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更让柳枝头疼的是万总动不动就用白条支取基建款,从几千到几万,万总每次都说公司有急用,事后让李总拿发票来报账。开始的时候,柳枝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后来金额越来越大,次数越来越多了,柳枝觉得不对劲。她清楚这些钱根本就没有买过材料,再说不管钱花到哪里去了,总得要符合财经手续啊,不然,时间长了,怎么说得清呢?于是,柳枝多了个心眼,把万总领款的白条复印一份留存。柳枝算了算,万总在客运公司近千万的基建款中,共用白条支取了84万元。
高大气派的新客运公司竣工了,柳枝也完成了在基建科的历史使命。她想,一切总算过去了,该把那些复印件处理掉了。然而,柳枝想错了,事情还远没有结束呢。
这天,万总把柳枝叫到办公室,说我们公司的基建工程圆满竣工,你可立下了汗马功劳啊!李总非常感激你,这不,这是他的一番心意。不等柳枝反应过来,万总已把一串钥匙放到柳枝的手中,说,这是李总在花园小区开发的房子,90个平米。放心,这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盛情难却啊!
不不不!万总,这房子我决不能要。谢谢您了!柳枝赶紧出了万总的办公室。
晚上,柳枝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想事情决不会是那么简单,看来,那些复印件还得保存下来。
柳枝再次被万总叫到办公室是一个星期之后。万总直截了当地塞给她一个封好的文件袋:你什么都不用说,你只要相信我万某人做事从来是讲分寸的,是守规矩的。请你不要再让我难堪!
那一夜,柳枝彻夜未眠。她的内心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她几次想把封好的文件袋打开,看看里面究竟有多少钱,可最后还是控制住了自己。
日子一天天过去,万英杰要调任江滩镇镇委书记了,临走之前,公司举办了一场欢送晚会。万英杰邀柳枝跳慢四时,附着柳枝的耳朵说:小柳啊,这一走,我还真舍不得呢!今后不管是工作上的困难,还是家庭里的困难,尽管跟我说,我万英杰定当两肋插刀,在所不辞!然后,他忽然搂紧柳枝的腰身,阴阴地一笑道:谁让咱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呢!柳枝哭笑不得,心想:谁和你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了?
柳枝做梦也没想到,万英杰会把她从企业单位调到行政单位当上公务员,居然还委以团委书记的重任。开始,柳枝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感激,可时间一长,柳枝感觉有点不对了。
那是一个中午,万英杰喝了不少酒,回到宿舍,说要听取柳枝关于召开团代会的准备情况的汇报。柳枝详细地汇报了工作进展,万英杰笑眯眯地听着,并且大方地拨给会议一万元,说要把会开得隆重些。然后,他拍拍柳枝的肩膀,拉她坐到沙发上,说我和你是什么关系啊,还客气什么呢!万英杰边说边抚摸起柳枝的手背来。柳枝赶紧抽回手,说您是老领导,少不得找您的麻烦。万英杰把手搭到柳枝的肩上,说什么老领导啊,俗套!我和你仅仅是这种关系吗?你没听人说过,男人和女人要是扯上了经济关系,就比夫妻还夫妻了,什么事情不能做啊?
柳枝终于明白了万英杰调她来江滩镇的真正目的,他给她房子也好,送她钱也好,把她转成公务员也好,一个目的,就是想堵住她的嘴。他是个做贼心虚又疑神疑鬼的人,在他看来,只有把柳枝掌控起来,直到把她变成手心里的玩偶,他才是安全的。
从此之后,柳枝在工作中就刻意和万英杰保持一定的距离。
我调到江滩后,柳枝就像盼来了救星,满心欢喜。我们经常出入成双,招来无数羡慕的眼光,万英杰对柳枝的关心也渐渐收敛起来。
可是,谁也没料到,一场无情的灾难夺走了我的右腿。接着,我不负责任的离开,几乎给我的柳枝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
柳枝印了300份寻人启事,发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万英杰看了柳枝的寻人启事,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被柳枝的真情打动了,千方百计帮柳枝寻找我,还派镇政府的小车到周边县市去张贴启事。
寻人启事贴出去快20天了,柳枝依然没有我的消息。胡刚劝柳枝想开点,别再找了。柳枝气得哭了,责骂道:你这是人说的话吗?我们是同生死、共患难的恋人,我能不找吗?
后来,叶美陪柳枝去了广州,可在广州找了八天,没有半点线索。柳枝的精神真的要崩溃了,她神志恍惚,没有了主张,叶美搀着她踏上了回家之路。
回来那天,万英杰亲自开车到火车站接她们。把叶美送走之后,万英杰把车开到一处僻静的地方,说有个会议精神要跟柳枝单独传达一下。他说:这是非常棘手的事,市政府要精简机构,分流行政干部,按市里下达的分流任务,江滩镇要分流7个干部。不过,请你放心,再怎么分流也不会轮到你头上,除非他们先把我分流了。你是个好姑娘,应该有好报。只是这个江河太不识好歹,你不必为他伤心。
一听“江河”二字,柳枝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万英杰坐到柳枝身边,边给她递纸巾边说:别伤心了,啊!天塌下来有我呢。说着,他一只手搂着柳枝,另一只手伸向柳枝的胸部。
柳枝想挣脱万英杰,万英杰的双手紧紧地抱住了柳枝。他无耻地说,为了你,我情愿付出一切!不管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真的!
柳枝发怒了:再不放手,我喊人了!
万英杰松开手,柳枝跳下车,摔门而去……
后来,就发生了柳枝从办公楼纵身跳下的事……
不知读了多少遍,也不知流了多少泪,第八天中午,奇迹终于出现了。柳枝醒过来了,她艰难地睁开疲倦的双眼,就像刚从一场噩梦中醒来。她努力地抓紧我的手,流出了晶莹的泪珠。
第九天,教授来查房的时候,柳枝说话了。她说谢谢时,教授惊讶得目瞪口呆。
就像刚刚经历过一次长途跋涉的艰难旅程,一连两个晚上,柳枝睡得很甜很香。等到第三天半夜,柳枝突然从睡梦中惊醒,惶恐的眼晴瞪得大大的。我急忙开了大灯。柳枝抱着我哭了起来,喃喃自语道:我不当公务员,不要房子,也不要钱!我好害怕!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起!
我把柳枝搂进怀里:别怕!柳枝,我听你的,从今以后,死也要死在一起。
柳枝闪着泪光:答应我,再也不要离开我。
我紧紧地搂着我的柳枝:我发誓!我们永远在一起,一辈子也不分开!
责任编辑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