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 新
在曾经用过的工具里,铁锨与我最近最亲,虽然好久好久不用了,但它还没有走远,一回头就能与熟悉的它撞个满怀。
简单憨拙的铁锨,能铲起飞扬千年的土,种下生命不息的种子,唤来响彻山林的各种“砍砍伐檀兮”的劳动号子,激起汗珠无数和篝火情歌。我最欣赏的是铁锨能用它的倔强和坚硬,把深藏地下万年的黑石头白石头拉出来,簇成让它们重新排列组合的写真集。
因为煤矿满眼尽石头。
每次走进父亲献了青春献终身的煤矿。重拾留在这里孩提时的那些深深浅浅的脚印,铁锨便从意象里跳出来,幻成控制电视节目频道的遥控器,让远远近近的内容由色彩斑斓转为深邃静然的黑白。开掘了百年的煤矿,而今已经成为一本没有声音的立体历史书籍,井架,煤场,还有一把一把曾经发亮的铁锨,都如同书籍中的插图,成为点缀在鲁中腹地上独有的风景。
煤矸石堆起的山首先跑进眼睛里。它是煤矿最突出的标志物,与煤矿同诞生,同生长,同蓬勃也一同衰老。这座须仰视方能看清顶部的“人造山”,它的每一块石头似乎都与铁锨有过亲密接触的经历。煤矸山在兴奋了百年后,现在进入了耄耋之年,在日月星辰的见证下逐渐褪去年轻的颜色。滑车上下的铁轨虽然早已不知去向,但井架依然哨兵般挺立在灰蒙蒙的天空里。井架在我的视觉里比忙碌的时候好像矮了不少,大概它也老了,如同人进入老年,个子总要比年轻时减少一点一样。当年忙个不停的井架,如今只能静静地站在太阳里,剥落掉油漆的地方如同各种形态的老年斑,斑点在坚硬的钢架上。热闹的井口仿佛变成了一个幽深的洞,暴露着不可知的深度和让人有些好奇的黑幽。那些用得铮明瓦亮的大铁锨(当地人叫桶锨),也不能随处可见,被遗忘的那把卷了刃的锨也躲在墙旮旯里睡觉,锨柄上布满一层厚厚的煤灰般的尘土,锨头则爬上一层黄黄的锈。锨的光亮被铁锈占领和欺负也无可奈何,它没有办法清除这层可恶的东西。
我把铁锨捡起来,锨柄上的粉尘立刻活跃起来,毫不客气地由锨柄转移到我的手上,并向身上扑来。我使劲用锨铲地面上的土和渣子,企图把那层产生恶心感的黄锈马上铲除掉,露出刻在记忆里的富有阳刚的光亮。锨与地面碰撞发出的声响依然清脆,有些“遥想公瑾当年”的强烈申明。我把锨放回原地的时候,它没有倒下。直立在那个不易让人发现的角落,锨下依然抖出久违的年轻声音,我感觉那声音像是独有情感的表达,至于表达什么,则十分茫然,我恨自己没有对声音的禅悟能力。
铁锨是煤矿区域最常见的家什,煤矿人似乎对它特别钟情,无论井上井下还是职工家里,都有各式各样和大大小小的锨。没有铁锨的人家似乎不配做煤矿人。我家锨少,大大小小圆头方头大概也有五、六张。使锨弄锨,在煤矿和煤矿的家属区司空见惯,也是煤矿人潜意识里感到很阳刚很骄傲的兴奋点。干活不使锨,倒有些“另类”的感觉。八十年代中期,我在一所省属中专学校任教,市里组织我们到矿务局技校进行观摩教学。课间休息的时候,一个学生幽默地抱怨,采煤专业用得着学三年英文、制图和语文么?倒不如给我们讲讲“大锨的结构和使用原理……”,幽默的话引得周围的人都笑起来。时间虽然过去了二十多年,这句话依然鲜活地藏在我的记忆里。有段时间曾经拍自己的脑袋,这么好的经典语言自己为什么没有想到呢?说这话的那位学生现在应该在四十岁左右了,我猜测,他可能也是从小把锨当作玩具的煤矿子弟。他是研究透了锨了,但不知现在是否还在继续使用锨,还是在教人使用锨,还是把锨演变成了其他工具或手艺。我努力回忆当时那个学生的模样,却怎么也复制不出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学生留下一句让一个人记住的话,值。
在宿舍区很难见到以锨为工具的井下工人,比如同住一幢房子的张叔,前排房子的齐叔,再前排房子的王叔、房叔等等。如果他们上白班,早上不到五点就要走,那时我们正睡得酣畅淋漓;若是上夜班,我们早上七点上学,他们还回不了家。只要白天见窗户遮挡着,或者婶子大娘在门口纳鞋底、织毛衣、择菜淘米或者干其他没有声音的手工活,里面的叔叔大爷准是在睡觉。中午成为他们产生浓浓睡意的子夜,婶子大娘们也就成了值勤站岗的“哨兵”。路过房前的人,一见到有人“站岗”,都会自觉地放轻脚步,喜欢嬉笑的孩子们也都纷纷暂停让自己高兴的热闹。揣起各种鬼样表情,蹑手蹑脚地走过挡窗帘的房子,连那些叽叽喳喳的麻雀也知趣地躲到别处,不到有人站岗的房前树上去叽叽喳喳地谈情说爱乱叫唤。
房后的李叔是用锨的高手。他右手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各少了一截指头肚子,三个指头上的指甲都顶着一个浓茶颜色般的“蜗牛”。他说有次井下搞劳动竞赛,他用十二分钟就装满了一滑车煤,得了第一。一滑车煤差不多接近一吨,一口气装满一车,那需要多大的力气呀。我喜欢摆弄他那爬满老茧酷似树枝的手听他讲井下的事情,他成了我幼时羡慕的偶像之一。他家的墙壁上贴(挂)着许多奖状,每张奖状都是他的手与锨创造出的真实记录。但他好像对这些标志成果的奖状不太在意,每当他儿子的新课本发下来,都喊我去给那些新书包书皮。书皮纸就用墙壁上的奖状。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珍惜记载荣誉的这些奖状,还是有什么期盼寄托在书皮里。我曾建议他用旧报纸做书皮,他不听,坚持用奖状,说奖状纸结实耐用。好在他每年都得几张奖状,墙壁上也永远有新的奖状在。我真羡慕他那个比我矮两级的儿子,李叔在井下干活第一流。他的儿子的书皮在班里也是第一流。李叔是谙熟大锨的结构与使用原理的,尽管他没有念过书,认不了多少字,不可能把他的体会用文字表达出来,但他把锨舞得出神入化,锨在为他赢得荣誉的同时,已经悄悄地融进他的躯体,成为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井下舞锨人的肤色与在太阳下种地干活的庄稼人的肤色完全相反。后者多为紫铜色,阳光在他们身上转化成让人生敬与生畏的毅力和刚强。井下舞锨人的肤色则比较白,路上行走,只要看到眼圈发灰黑,肤色白生的,猜他是井下工人大概不会错。形容农民的劳作形态为“面朝黄土背朝天”,累了休息的时候是“以天做被地当床”,井下工人的劳作环境四周则永远是坚硬的同一颜色的物体,即使放下手中的铁锨或者风镐之类的工具,改变一下劳作的姿势,面对的和背靠的依旧是黢黑冰冷的石头。在家中休息睡觉,窗帘把日光挡在了外边,享受阳光成为井下劳作者渴望的盛宴。于是,井下工人有了“被黑色的煤捂白了皮肤”的特有标志。
我想,在太阳下展览的那座渣子堆起的煤矸山,还有被火车、汽车、马车、拖拉机、独轮车拉走的那些煤(当然还有使用煤的人们),应该向铁锨和舞锨的人致敬。铁锨改变了它们藏于地下鲜为人知的命运,在人们的青睐里,以另一种存在形式延续地球给予的生命,体现酝酿万万年的生命价值。铁锨成为煤呐喊燃烧释放能量的第一个火炬手。
铁锨的使命与镐、锄头、镰刀、石磨、石碾似乎一样,在铲车、风钻、电脑、挖掘机的冲击下,已经在慢慢离开人们的手掌,淡出人们的视野,由最主要的劳动工具逐渐演变为未来人们收藏的古董。然而,铁锨的“过去式”和曾经表现出来的力与美永远不会消逝。锨是曾经和继续进行着的文明和辉煌,文明不仅仅从它身上驶过,而是驻留了很久很久。从锨那里可以聆听民族的情感宣泄,在铁锨的结构里可以观感到力的支点和美的基因,在铿锵有力的劳动号子声中静听锨演奏的平平仄仄的诗经旋律。锨是高古的,可以去想曾经支撑人们延续的石器,还有飞天舞动的宽宽衣袖;锨是畅快的,可以去想在疆场上拼搏厮杀的青铜器,还有叮叮当当的打铁旋律和映照胸膛的那炉火焰;锨是质朴的,它在黄土里埋下青纱帐的种子和人类繁衍的激情,在地下几百米的深处刻下铿铿锵锵的力量和永远的执著;锨是丰满的,动力鼓荡在暴跳青筋的双臂上和现代人敲打微机键盘的手里。
铁锨在黄土高坡上创造的文明和在黑色煤井里彰显出来的力量依然是最为倔强的种。秉直的锨柄和硬楞楞的锨头不管改变多少种存在的形态和形式,它都是久远高古和简单卓越的历史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