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忠
天上有一弯女人的眉毛。
老甘抬头看了看,觉得自己就坐在那弯眉毛下。
小皮也抬头看了看,它知道那其实不是眉毛,是月宫,是天上一个冷冷清清的宫殿。村子里一个叫嫦娥的女人跟男人拌了嘴,觉得这穷日子过得也没多大意思,就跟她养的鸡借了双翅膀飞到了上面。小皮知道那是女人们避难的场所,或许,老甘的女人也是逃到了那里。小皮恨不能也跟鸡们借一双翅膀,飞啊飞,飞到上边把女人找回来,给老甘做个饭,洗个衣服,陪老甘睡个觉啊什么的。她怎么能说跑就跑了呢。老甘有多苦啊,老甘心里的苦只有它小皮知道,要是找到了那个女人,一定要狠狠数落她一顿,告诉她做人不能这样,不能谁有钱就跟谁,不能想干啥就干啥吧?就算老甘窝囊,你不管不顾也罢,可你总不能连孩娃也不要了吧?
老甘的目光忽就落到小皮身上,咸吃萝h淡操心,你管得倒宽,我的事用你管吗?
小皮觉得委屈,汪了一声,不让管就不管,睡他娘的耳朵吧。
小皮头一歪就睡着了。
整个甘家洼静悄悄的,似乎能听到某个窑院传出的呼噜声。窑洞,窑洞里的人,蜂窝状的火山岩砌就的院墙……院子里或墙外的杏树,桃树,李子树,榆树,老头杨,早柳……村野的棘棘草,驴扎嘴,狗尾草,蒲公英……坡上坡下的葵花,玉米,高粱,谷子,山药蛋,莜麦,萝卜……场面上的碌碡,碾房里的碾盘,碾子,碾杆,落满尘灰的扫帚……工具房里的砘轱辘,耩子,月牙镰,生锈的铁犁,木耙……所有属于村庄的一切,所有活着的,死去的,或无所谓死活的物种都沉入了梦乡。
老甘没一点睡意,也不敢去睡,一会儿他还有很重要的事去做。老甘坐在一个小马扎上,膝头搭着根大辫子,这是他的女人留下的。女人刚过门时,两根大辫子黑亮黑亮的,走起路来,辫梢上系着的两只蝴蝶就在圆鼓鼓的屁股蛋上翻飞,让人看了心里痒痒的。女人的辫子在村子里是数一数二的,头发又多又黑又密,让他喜欢得不得了,在心里几乎是看成了命根子。后来呢,女人给他生了孩子,嫌留着辫子做活儿不方便,就咔嚓一下把它们剪了。
腿边的小皮睡熟了,老甘听得到它发出的轻微的鼾声。这小家伙还真行啊,好像眼皮安了个开关,叭地一按就睡着了。梦中的小皮显得很满足,很幸福,一副天塌下来有他老甘顶着的样子。老甘想,这家伙肯定是在做着一个美梦,说不准正和它中意的某条狗行好事呢。老甘就有些眼红,想踹这小家伙一脚,又怕吓着它,终于还是忍住了。
老甘哼哼着说,睡吧睡吧,有能耐你就甭给我醒来,睡它个一万年。
老甘又说,睡着你也得给我睁只眼,别误了跟我做夜活儿。
爹还没进城那阵子,常常跟他唠叨起村子里一些泛黄的旧事,稀奇古怪,没头没脑的。比如,一些老人半夜里出去起解时,常常会走进院当中树们的梦中,跟某个拄着拐杖的白胡子树精相遇,彼此也没个客套话,拉着手找个地方坐下来闲聊,或者画个楚河汉界什么的过过棋瘾。比如,一些半大小子回来晚了,会撞进院墙根下花们的梦里,被那些风情万种的花精们勾搭了,跑出村,跑到野外,在起起伏伏的山沟里风流上一夜,天快亮时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比如,村子里会看风水的甘二,夜里竟然走进了狼窝山的梦里,看到一只银狐嘴里吐出一颗浑圆的火球,从东坡滚到西坡,又从西坡滚到东坡。甘二一个没躲开就被火球击中了,衣服胡子都烧着了,疼得龇牙咧嘴地在地上打滚,醒来时才发现自己竟赤条条地躺在半山腰,一群羊正瞪着眼睛看他呢。再比如,老甘他爹当村长那会儿,竟糊里糊涂地走进了大队门前那尊毛主席雕像的梦里,主席拉着他的手,问他工作忙不忙,村子里的革命工作搞得如何等等。老甘他爹没想到主席竞随和得像个老邻居,他万分激动地汇报完村子里的工作,然后陪着老人家下棋,没走几步竟然就让自己赢了,吓得他一下子从梦里弹起来,一掐大腿根,疼,才晓得原来是做了个梦,原来他靠着塑像的基座睡了大半夜。
小皮睁开眼看了他一下,头一歪又睡着了。
老甘呵呵一笑,真好的觉头啊,你要是误了跟我做夜活儿,看我不敲断你的狗腿。
小皮根本就不理他,鼾声潺潺湲湲地流淌着,在院子里蜿蜒成了一条小溪。
老甘也没在意,摸着那根大辫子想心事。
说实话,老甘很羡慕爹说的那些人,他们竟然会走进树精花精石头精的梦中,多美的差事呀。老甘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甭说是走进精怪们的梦中了,就是他自己的梦也好像把门窗堵了个死,进不去了。他记不起自己从前做过几个还有点意思的梦没有,想一想好像是没有,即便是清汤寡水的梦,近来好像也不大做了。有时他很想美美地做个梦,睡觉前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叮嘱自己,今儿一定要早点睡,一个挨着一个地做梦,但是不管怎样,总是头一挨枕头就猪一样地睡熟了,睡得昏天黑地的,就是有人进来把他从炕上背走卖了也不知晓。可能零零碎碎也做过一些梦,但一觉醒来就什么也记不起了。有一段时间他倒是夜夜做梦,中午躺下迷糊一会儿也会撞到梦里去,但这些梦却很糟糕,没一点神奇之处,活脱脱的就是这不死不活的穷日子的翻版,不是那个开沙场的老板拐走了他的女人,就是马寡妇搬进城陪孩子念书去了,要不就是爹的腰疼病犯了,孩子又该买换季衣服了,拉拉杂杂的,要多没劲有多没劲。
小皮的嘴角淌出一道长长的涎水,地皮都给弄湿了一大片。
老甘心里就骂,德性,瞧你这副睡相。
小皮才不管他骂不骂呢,嘿嘿,反正我是睡着了,有能耐你把房顶骂下一块,把砖地骂开一道缝让我瞧瞧。小皮没出声,老甘却听到了它内心的嘲笑,眼睛就一瞪,你个小灰鬼,甭以为你不出声我就不知道你想啥了,你以为我骂不下一块房顶,骂不开一道地缝吗?你以为骂下房顶有我给你撑着是吧?我就不给你撑着,我就要躲到一边看你挨砸,砸得你汪汪叫。我就要骂开一道地缝让你陷进去,再也别想爬上来。
老甘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乱溅,一溅一溅地就把小皮溅醒了。
小皮伸了个懒腰,不睡觉瞎折腾啥呢老甘,你把我都吵醒了。
老甘嘿嘿一笑,小皮你总算醒了,我还以为你要睡到日头照到屁股上才醒呢。醒了就好,一会儿陪我出去,你不知道我们还得干夜活儿去吗?
小皮就冲着老甘叫,我的天哪,老甘你不能这么欺负狗吧?我误过你的事吗,啊?要是没我陪着,你还不是个光杆司令?
老甘觉得小皮也太不给他留面子了,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呢,我供你吃供你喝,你倒好,尽拣我生肉挖啊。
小皮知道老甘这回是真的生气了,本来它还有一点睡意,现在睡意全跑了,大步流星地跑到北京去了。小皮不知道北京啥样子,老甘肯定也不知道,但它知道老甘做梦都想住到那个城市去,一说起北京,老甘两只眼睛就亮成了灯泡。一张霜打了的茄子脸给映得亮堂堂的。老甘常常说,小皮你下辈子要转世就转到北京去,那可是个天堂啊。小皮不以为然,北京有啥好的,不就是个楼高人多的城市吗,走个路也不容易,有警察
管着,哪抵得上我们甘家洼,想跑哪儿就跑哪儿,想在哪里撒尿就在哪里撒尿,多自在啊。老甘眼睛睁得多大,小皮啊小皮,这就是你没见过世面,不懂得个好赖了。你不去就甭去,反正我下辈子要转个北京人,不说吃饭店坐小车了,就说打个伙计,也比我们这小地方自由,不用提防那一双双眼睛哪。
哟哟,老甘你还想打伙计,亏你也说得出口?你不是说要等你老婆回来吗,不是说要一辈子守着这个村子吗?
没错,我是说过,可我说的不是这一辈子,我说的是来世,是下辈子。
你说真有来世吗老甘?
我也不知道有没有,不过我盼着有.要不然就亏大了。
那,老甘,下辈子你想转个啥?
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想转个北京人。
你不是说北京是天堂吗?北京人有那么好转的吗?谁想转谁就能转了吗?要是转不成北京人,你转啥?
那……那就转个开沙场的老板吧。
老甘……你疯了?
你才疯了呢。
那,老甘,要是转成了开沙场的老板,你会拐人的老婆吗?
老甘就卡了壳,他真的给小皮问住了,他要当了老板,会拐人的老婆吗?这个他真有点拿不准。但是他知道,要是自己当了老板,他肯定是要把那个王八蛋的老婆拐走的,绝不放过。你吃我喝我,心里亏欠着我,按说你也该顾忌点呀,我老婆再不想跟我过,再骚,你正正气气走了,她还能抱住你大腿不放?还是你没定力,还是你没安好心,还是你想占便宜嘛。我要当了老板,我也到你们村开沙场去,吃你喝你,临末拐走你的老婆,也让你尝尝这是个啥滋味。我不就是在村子里待着嘛,不就是身体有点毛病嘛,要是换个地方,换个角色,绝对不会输给你,当年打篮球,老子输过一场吗?你也就是比老子会哄女人,要不你没来几趟能把别人的老婆拐走?
小皮眼直直地盯着他。
老甘不能不说话了,小灰鬼,哪壶不开你提哪壶啊,这么跟你说吧……我就是当了老板,也不会拐人的老婆的。
小皮摇摇头,我不信,我不信你就这么老实,至少,那个老板的老婆肯定要倒霉,肯定会被你拐走。
老甘一瞪眼,你还有完没完?
好好好,我不问了,要是,要是连个开沙场的老板都转不成呢?
那我就转成个你,转成个小皮。
老甘忽然大笑起来。
转成我,老甘你开我的玩笑吧,你是说要转成跟我一样的狗?
对啊,我看你也挺受活的嘛。小皮你说你受活吗?
当然受活了,夜里给你们看看门,受点苦也没啥。白天就好啦,自在啦,可以满村满街地游荡,看到我喜欢的人,就冲他摇摇尾巴,看到我不喜欢的人,就冲他汪汪汪地咬,看到我喜欢的狗,就和它谈恋爱,看到我不喜欢的狗躲开了事。哪像你们人啊,当个老板,有几个臭钱就放不下啦,就想拐别人的老婆,就这,你还想转成个老板呢。你说你们这些人有啥意思?
说得好,小皮你说得好,你接着说。
那我就说了啊,反正我是一条狗,说好说坏你别在意。再比如你,好人一个,好得那叫个窝囊啊,连自己的老婆都守不住,让人家开沙场的老板从你眼皮底下拐跑了。你自己的老婆跑了也就跑了,可你管不住自己,老跳人家马寡妇的墙头,闹得人家的墙头都给你扒豁了。你说你也真有能耐啊,就不怕跌断腿吗?唉,你们这些人啊,活得也真累,麻烦死了。
你说得对,小皮你说得太对了。我真想劝你下辈子转个人,也让你受受人的罪,我保证你受不了这罪,肯定还想转成狗。
说完,老甘从大辫子上抽出几根头发,缠在了左手的食指上,然后一欠屁股站起了身。
老甘居高临下地说,下辈子还早着呢,想这些有啥球用?走,跟我干活去。
小皮也站起身,知道你就要让我陪着干夜活去。
老甘眉头一皱,咋,你不乐意?
小皮摇了摇尾巴,我哪说不乐意了,除了我,这几年又有谁陪过你?
老甘无奈地笑笑,你这家伙嘴巴越来越利索了,都能转到北京说相声去了。
两个活物,就一前一后地走。
老甘走在前边,如果不是腿瘸得厉害,就有点像个领兵打仗的大将军了。老甘记得自己年轻时,还是很英俊的,家里有一张当年拍的照片,现在翻出来看看都有点不敢相信那会是他了。那时候,镇里年年都搞篮球比赛,他也年年卖劲地参加,有一次在球场上摔倒了,腿和胳膊就落下了毛病。这以后,村子里的人好像就不大爱见他了,后来好不容易娶了个老婆,以为这下有人疼他了,可是呢,老婆也不大爱见他,这日子就过得清汤寡水的,人也一下子老了许多。小皮呢,本来是活蹦乱跳的,跟了他几年也好像性子变闷了,老气横秋了。就这,小东西还不想离开他,还想跟他一起守着这破村子,甚至,来世还要转到甘家洼,根本就不想转成北京狗呢。是啊,在甘家洼,小皮是他最忠实的士兵了,他对它说一不二,它也对他俯首贴耳,是他老甘的影子,尾巴了。要是小皮给人偷走了,或者跟它看上的狗私奔了,或者得个啥病没命了,老甘不敢想他会咋办。还会在这村子待下去吗?
小皮当然知道老甘领着它去干啥。
这是老甘的秘密,小皮要替老甘守着这个秘密,知道了也不能瞎汪汪。
小皮也好像习惯走在老甘后面了,虽是走在老甘的身后,可它却晓得老甘的心思,一看老甘走慢了,就知道主人又走丢了,走到往事里去了,或者是走进了以后那些他看不到的日子,走进了来世。这村子有多空啊,空得老甘心里发虚,它也心里发虚,人和狗都会走神儿,思绪一飘一飘的就飘远了。空得像狼窝山的火山口,大张着嘴想冲着头顶上的天吼他娘的几嗓子。老甘一瘸一拐地走得多难啊,他是村长,村子里的人还没走空时他是村长,村子里的人一拨一拨地奔好生活去了,他还是村长,他要管这村子的好多鸡毛蒜皮的事,它替老甘看门,老甘他替整个村子看门啊。它是老甘的狗,老甘是整个村庄的狗,要是老甘走了,这个村庄还会存在吗?它真不相信假如老甘走了,这村庄会变成个啥样子,也许过几年就荒了,长出树啊草啊什么的了。小皮就觉得老甘很高大,像个领兵打仗的大将军了,它当然不能走到将军的前面去。
天上还是那一弯眉毛,只是又往高处移了移。
头顶是女人的眉毛,脚下是老甘和小皮的影子,一个细长,一个粗短。
走着走着,老甘忽然觉得一个皮毛闪烁的东西朝他奔过来,不知是奔走在他眼前,还是奔走在他脑海里。银狐!老甘从没见过银狐,可他知道那就是银狐。在甘家洼,在这一片火山脚下所有的村庄,不管是大人小孩,男人女人,一生下来每个人脑子里就奔跑着一只银狐。那只美丽的银狐眼看就要撞到他腿上了,好像蓦地发现了他,顿了一顿,尖俏的脸冲他一笑,又“嗖”地朝那边奔去了。老甘觉得惋惜,可他知道,银狐即便是撞到他怀里,也不能下手逮的,那是这一带火山的吉祥物啊。爹早就说过了,银狐能给人带来好运,撞到谁身上,谁家的日子可能就要翻身了。可是,他会撞上啥好运呢?他这样的人也会撞上好运吗?
老甘就低下头看小皮,一惊一乍地说,我看到传说中的银狐了。
老甘又说,银狐能给人带来天大的好运呢。
小皮疑惑地看着他。
老甘便笑,看我,你哪知道这些事,我脑子里的东西你咋会看到呢。
小皮也笑,我咋就不知道呢,我脑子里也有只银狐呢,可是我刚才并没看到银狐,老甘啊,一定是你看花眼了。
老甘怔了一怔,是啊是啊,村子里的人都知道这一带的火山有只银狐,可谁都没看到过,他怎么会看到呢?你是不是穷得发疯了,想让银狐带来好运让你发财呢?
小皮忽然记起了什么,你没忘了带东西吧,没忘了带几根女人的长头发吧?
老甘脸一沉,多嘴,我能忘了吗,你以为就你记性好?
老甘觉得小皮的担心是多余的,夜里出来,他从不忘在左手的食指上缠几根长头发。
小皮不再吭声。
两个影子继续向前走。
街巷里黑灯瞎火的,留下的七八户也不舍得亮个灯。南头剩了个仙枝,北头剩了个甘二老汉,西头剩了个甘大脚,东头……仙枝模样好,又有点风骚,不是个省油的灯,甘喜喜咋就没把她领走呢?甘大脚也不能放松,这人本事不大,花钱不少,喜欢小偷小摸,得提防着点呢……老甘想,你们就放心地走吧,这村子有我守着呢,我保证你们的院子不会丢一点东西,你们就等着眉开眼笑地回来过大年吧。
老甘背着手一瘸一拐地走在村街的梦里,身后是他忠诚的士兵,他的小皮,他们一大一小地在村街上晃悠,这就是值勤了,是巡逻了,是给空荡荡的甘家洼站岗放哨了。他是从啥时起做上这个夜活儿的,是老婆跟着开沙厂的老板跑了以后,还是很多年前就从他爹那里承继了这个爱好?
老甘他爹当村长时还是很有些作为的,白天忙着开会劳动,到了夜里还是个大忙人,常常地,等他的女人和孩子睡下后,这个不可一世的家伙就披了衣服出门,背着手一摇一晃地走在村街里。老甘知道,他爹一直渴望一种梦游的境界,可以随心所欲地游走在村庄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的心头。每一个夜晚,他都在做着一件有趣的营生,他一摇一晃地走到一家他认为需要严加看管的重点户门前,用一根长发紧紧地拴了门环,然后又走到下一个他认为同样可疑的户家门前重复着同样的动作。这都是一些在他看来不太安分的人,比如地富反坏右,比如三只手,比如饥渴的光棍,比如偷野汉的女人,还有几个可能会把他挤下台的村干部。这成了他夜里必做的活儿,只要他不出村去开会,夜里再累也一定要出来走走。这常常需要花去他大半夜的时间,但他却从来没厌烦过。这个霸道的家伙乐此不疲。天快亮时,他又会急不可耐地爬起来,到那些重点户门前去检查一遍,看看哪家门环上的头发断了,断了必定是夜里出去活动了,干坏事去了。他凭着这个能耐,破获了好几起案子,处理了好几个不安分的人,他的威信像村街上空的炊烟越升越高。
老甘也这样,到了夜晚也像他爹一样走在村街的梦里,像传说中的夜游神,把这街巷,把街巷里的每个门道都摸个遍。
小皮忽然吠叫起来。
老甘扭过头,顺着小皮叫的方向看过去,并没发现什么异常。
小皮还是一耸一耸地吠叫。
老甘就认真起来,又盯着那个方向看,老半天,他看到了一片树叶,一片树叶从树上摇摇摆摆地落下来,掉到了地上。没一会儿,又一片树叶飘下来,摇摇摆摆地落到了地上。老甘一怔,知道秋深了,地上已经绵绵软软地铺了一层,再过几天会铺得更厚,整个村庄都会裹上一块绵毯子。看来他是迟钝多了,连秋深了都不觉晓。
老甘摇了摇头,目光又探向小皮,小东西的耳朵就是灵呢,一片树叶落下来都能把它惊动了。就蹲下来,怜爱地摸着小皮的皮毛,像摸自己的儿子,一下,一下,又一下。小皮呢,顺着老甘的手势,腰塌下去一大块,尾巴甩得更欢了。老甘笑笑,你这小东西,还真会享受呢。说着说着,手更轻柔了,像摸自己的女人,从脑袋摸到脖子,又从脖子摸到腰背,再从腰背摸到臀部,他听得手掌下的小皮几乎哼哼起来了。好像是蓦地记起了什么,老甘的手忽就停下了,目光也变得有些空洞了,移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女人,他的女人,这会儿在干啥呢?
老甘的手就移开了,好像给烫了一下,好像小皮就是那个王八蛋老板。
老甘腾地跳了起来。
老甘对小皮说,还愣啥愣,就你会享受啊,你给我走!
小皮呢,委屈地看一眼老甘,这回是走到大将军的前边了。
走着走着,老甘突然叫住了它,你这灰东西往哪儿走呢?你不知道先要去仙枝的门洞吗?
小皮就往仙枝的院子走。
老甘又说,走得轻点,别惊动了人家。
小皮夹了尾巴,几乎是不知道怎么走了。
前面就是仙枝的院子。
老甘停在门洞前,三下两下从手指上解下一根头发,将两个门环牢牢地拴了。老甘也懒得去听屋子里有什么动静,反正是,早起出来一看就什么都知晓了。头发要是绷断了,那就说明这女人不安分,夜里十有八九是偷偷跑到谁家去了,或者,是有人拨开门进来了。但是,这村子也没几个成气候的人了,就算仙枝不安分,又能惹出什么是非来呢?既然惹不出是非,他为啥又要看护这个门洞呢。老甘说不上来,只是安慰自己,不去做这个,他又怎么打发这漫长的夜晚呢?
老甘又检查了一下门环,好像是还有点不放心,又紧紧地栓了根头发。
老甘也说不清这些年他究竟用了多少根头发。
那些年,有个河南人常常骑着摩托车进村,用化学梳子、木梳子、兰花盘碗来换女人们的辫子。老甘不知道河南人收这些辫子干啥,问了几次,始终没从他肚子里掏出东西来。河南人每次进村都会待上几天,来了就在街巷里转悠,破着嗓门喊,辫子换盘碗来——辫子换盘碗来——喊一喊,就把女人们的心给喊乱了,把她们的身子喊到街上来了。老甘的女人心思也动了,打算用辫子换一摞兰花瓷碗,一摞盘子,几把化学梳子,老甘却死活不让她出去。
女人好看的眉毛一挑一挑地,你为啥不让我去换?
老甘脸红脖子粗地说,我喜欢你的大辫子,当初你想剪掉它,我心里就疼得要命,剪了就剪了,反正还在家里,反正我还能看到,可你不能把它卖了。
女人就甩盆打碗,我比你更舍不得,可是家里没钱,你不让我换,你给我钱呀。
老甘就不吭声了,一提钱他好像就抬不起头来。
女人说,你说话呀,咋一提钱,你就蛇咬了嘴似的。
女人越骂越来劲,粗话脏话丑话都骂出来了。老甘没想到女人这么狠,这么毒,终于没管住自己的手,一巴掌抽下去,女人好看的脸就大了,宽了,肿起了老高。女人老半天反应过来,“哇”地哭出了声,你敢打我,你个窝囊废竟敢打我?我不跟你过了,我回我老家去。老甘早后悔了,“扑通”一声跪在了门口,就像前几年女人要逃回南方的老家,他不让她走,给她跪下的样子。女人就抽他,踢他,用指甲挖他,恨不能找把刀杀了他。老甘也不去还手,说你打吧,只要你能解了气,杀了我都行。女人终于打累了,虽然还在骂,却再也没提换辫子的事。后来女人跟人跑了,老甘从柜子
里找出那两根辫子,夜里就放在枕边,搂在怀里,好像搂住了他的女人。时间久了,又感觉到了它们的僵硬,蛇一样阴冷,就又藏到了柜子里。
再后来,老甘做夜活时,女人留下的大辫子就派上了用场。
仙枝家的堂门忽然“吱扭”一声响了。
老甘从往事里挣扎了出来,心一沉,深更半夜的,仙枝不好好睡觉,跑出来干啥?
小皮汪汪汪地叫起来。
老甘想踢它一脚,终于还是忍住了,踢了,小皮会叫得更凶。
谁呀?院子里的女人问。
女人的声音很好听,老甘知道,仙枝早年学过几天戏,还考过广播站。仙枝的模样没可挑剔,身段也没可挑剔,虽然生了孩子,但在村子里还是最妖娆的女人。好多个夜晚,老甘每次走近这个门洞,好像都能嗅到女人身上的气味。女人的乳香。女人的芬芳。女人身体各个角落散出的葵花一般的气味。有几次他被那气味诱惑着,把持不住自己,甚至拨开了那黑沉沉的门,可是每一次,他又总觉得黑暗中有道视线盯着自己,刀一般地刺过来。他不知道它来自哪里,是他的老婆还是甘喜喜,是马寡妇还是传说中的银狐,是狼窝山还是身边的小皮,他真的不知道。他受不了那视线的压迫,于是关上门,匆匆地走开了。
老甘大气都不敢出,小皮好像也晓得了什么,屏息凝声了。
可能是觉得没什么,女人“哗”地倒了盆水,脚步是朝南墙根移去了。
老甘擦了一把虚汗,打算是要离开了,但是他忽然听到了女人的撒尿声。老甘像是被谁拉了一把,由不得止住了脚步,掉转身,一张脸几乎是撞到了门板上。老甘就骂自己,你个没出息的货,没听过女人撒尿啊?但是他很快听到了小皮的嘲笑,是啊是啊,这村子连个女人的影子也看不到,你到哪里去听啊?你是有几年没听过了。老甘也顾不上去惩罚这个小东西了,他贴着门缝,听着院子里的女人奏出的音乐。里面黑咕隆咚的,他看不到女人的身影,却听得到她的声音,嗅得到她的味道。
老甘觉得管不住自己了,欲望潮水一样膨胀着,喧嚣着,拍打着他的身体。他的手哆哆嗦嗦地,似乎伸出去就能抓到女人蓬蓬勃勃的奶子。他感到谁在蹭着他的腿,绵绵软软的,一低头,看到小皮直愣愣地盯着他,盯着他的胯下,好像也觉出了他身体的异常。或许几年来一直追着他的那道视线,就来自于这小东西呢。他努力掩饰着什么,从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了,狠狠吸了几口,蓦地把烧得通红的烟头烫在了手背上。
老甘听得心底发出了一声惨叫。
老甘看到小皮把脑袋扭到了一边。
院子里再没一点动静了,女人或许是回了屋。
老甘对小皮说,回吧,没啥事了。
小皮扭过头来,还是直愣愣地看着他,意思是,不去甘大脚他们几家门洞走走了?
老甘摇摇头,以后我们谁家都不用去了,你可以安安稳稳睡个觉了。
说罢,丢下小皮,一瘸一拐地往自家的院子返。
老甘知道这是他的最后一次夜活儿了。
小皮怔了一怔,也跟了上去。
夜空里有一弯小刀,老甘想了想,从前,村子里的屠户甘四劁猪时,用的就是这种弯弯刀。
老甘又把目光投向远处,狼窝山淡得只剩一抹影子了,更远的山则稀里糊涂地给抹掉了,没留一点痕迹。但是老甘知道,这些老不死的山们肯定不会从这黑暗中走丢的,明天一早起来,还会憋着劲儿努出来,该在哪里还在哪里,该是啥样还会是啥样。
老甘回了屋,一头就撞进了那根大辫子的梦里,他看到它挥舞着,就像传说中的神鞭,一鞭一鞭地抽打着他。
责任编辑陈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