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深处的旋律(外一篇)

2009-04-17 09:33
散文百家 2009年3期
关键词:线轴琴键老爷爷

俞 妍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写下这段往事。读师范的时候,曾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变得很忧郁。我的忧郁是因为我非常非常喜欢弹琴,却没有被老师选入钢琴兴趣小组,只能在旧琴房踏那架快散架的破风琴。

有一天,我的同桌—— 一个进师范前就能流畅地弹奏《致爱丽丝》的女孩,把一枚闪亮的钢琴房钥匙放在我的手心。她说:“我知道你喜欢钢琴,以后我的弹琴时间就让给你吧。”我用苍白的手捏住那枚钥匙,发颤地打开钢琴房的门,掀开琴盖,伸出柔弱的手指轻轻按压白色的琴键,它们发出喑哑的丁冬声。我的双手在琴键上急切地寻找优美的旋律,却始终没有发现一个美妙的音妙。

H 就在这时来到我的身边。那是一个初春的下午,校园里的柳树刚刚暴出鹅黄,含笑树已缀满了素洁的芳香。我坐在钢琴前,眼睛被琴谱里的小蝌蚪扎得生疼生疼。H 来了,他穿着一件宝蓝色线衣,从室外跑进来。他来的目的,是找一样东西。他稀里哗啦地打开柜子,翻起琴凳。我很尴尬地靠着墙壁,怯怯地望着他。“你好像不是我们钢琴兴趣小组的?”他随口问。我的脸红了。“没关系的,你喜欢弹钢琴?”我点点头。他让我弹一首,我硬着头皮,丁丁冬冬胡乱敲着。他说:“手,你的手有问题,你不要压琴键。这是钢琴,不是风琴。你必须弹,你的手指要有力量。”他耐心地给我示范。他抬起手臂优雅地落下去,手指像一群白天鹅卧在清澈的湖面上。我按他的要求反复练习。他说:“对了,其实你现在应该学断奏,就是单独弹一个音。”我点点头,却不敢看他的脸。因为那一刻,我的心在莫名地剧跳。事后我才知道,原来那时我闻到一股熟悉的气息,一股小时候邻居家的小哥哥身上散发的气息。“如果你真的想学,以后我可以教你。”他认真地说,并很随意地用手指摸着琴键,一支动人的曲子如同河流在我心头急急淌过。我紧张地站起来,咬着嘴唇不说话。他笑了,“你真是个小女孩,很小很小的那种……”我傻傻地站着,精神有点恍惚,仿佛自己处在一张棕黄而模糊的旧照片里。

第二天,H 给我带来了《车尔尼钢琴初级教程》,他果然像昨日说的那样,打算每星期抽几个下午教我弹钢琴。钢琴课成了我十七岁春天最灿烂的一页。

有一天,那已经是暮春时节了。当我终于能流畅地弹奏首钢琴曲时,我突然感到,H 一直在背后凝视着我,我似乎还听到了他不寻常的呼吸声。我不敢转身,但心里盛满了感动,就像冰冻的小河铺满了温暖的阳光一样。他说:“妍儿,如果我早点认识你该多好!”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他的同样发颤的手轻轻地搭在我的肩上。我还是没转身,但琴声停了。我在心里说,是的,H ,如果我们早认识该多好。他挨着我坐下来,他的双手情不自禁地划过琴键,现在我知道,他第一次弹的是《童年的回忆》。他说:“妍儿,你知道吗,原先我把你当作小时候一起玩耍的邻家小妹妹,可是现在……”“你不要说了,”我站起身,泪水从我的眼睛里涌出,他的眼睛也潮湿得像个雨天。“你还是把我当作邻家小妹妹吧,永远的小妹妹吧……”我喃喃地说着,很轻很轻,好像只有自己听见。“可是,我明天就要走了,我们去实习,然后毕业。我——恐怕再也不能教你弹钢琴了。”他垂下头,艰难地说着。我突然发现男孩子伤心的样子是那么令人心碎。“我知道,我会永远记着你的……”外面下雨了,很大很大……

那是一个伤感的下午,此后的日子,淡蓝色的雾霭笼罩着我的心头。我常常悄悄地流泪。在热闹的人群中,只要一想起 H,我就会加倍地感到孤独。我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念他,一种从未有过的期待在我胸口盘踞着,我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后来,他写来几封信,还寄过几本钢琴教材。他反复叮嘱我要好好练琴,却始终没有说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我很想告诉他,我怎样想念他。可是当我真的铺开信纸,却认认真真地写下了:“哥哥,你要好好工作”之类的话。我想,也许这就是我们最好的结局。是的,从此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很多年后的一个秋日下午,一位很知己的朋友,跟我讲起他高中毕业后待业在家的那段时光。他说,那时他的隔壁有一个十七八的小姑娘常常有事无事地找他玩。他们一起溜出去打电子游戏,一起躲在房里偷偷地学抽烟,甚至一起半夜三更去田里捉黄鳝。他们吵过,闹过,哭过,笑过。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有没有爱上过那女孩,或者那女孩有没有爱上过他。但他喜欢那种纯真的感觉,他非常怀念那段散发着梧桐花香的美丽岁月。我静静地听着,随手掀开琴盖(这是我任教学校的音乐教室)。我伸出手指轻轻按压白色琴键,它们发出喑哑的丁冬声。“手,你的手有问题,你不要压琴键。这是钢琴,不是风琴,你必须弹……”我仿佛听到 H 在耳边说。我重新找到了感觉,双手弹奏着记忆深处的一段旋律……

风筝飞上天

三月,天空洁净得像个刚出浴的美女。阳光很嫩,好似毛茸茸的鸡雏,跑得满地都是。淘气的风儿,伸着柔软的舌头贪婪地舔着草尖的露水,柳枝的嫩芽,和桃花梨花油菜花的香蜜。马路边有一块绿地,种满了野杜鹃,山茶花,和一些黄杨幼苗,使它们近旁的水泥路透出一丝生机。

“妈妈,我们到这儿放风筝吧!”三四岁的儿子一手拿着蝴蝶风筝,一手牵着妈妈的手,奔向这里。他们的身后,年轻的爸爸也像个大孩子,手里捏着线轴,小跑过来。“这儿恐怕有车来往,”妈妈担忧地说,“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吧。”“不嘛,不嘛,我喜欢这里,有车子来了,也会让我们的。”儿子撒娇说。爸爸同意了,从儿子手中接过风筝,顺风往空中一甩。风筝像一只初次学飞的燕子,抖动翅膀,在空中摇摇摆摆了一阵,慢慢上升了。“哦,风筝飞上天喽,风筝飞上天喽……”儿子高兴地拍手大叫,他红润的小脸冒出几颗汗珠,像冒出几个小太阳。妈妈也开心极了,放开儿子的手,向爸爸冲去,要爸爸手中的线轴。可爸爸偏偏不让,惹得妈妈蹦上跳下,扯着爸爸的衣袖,一副少女时的耍赖相。两人正争夺着,突然风筝一斜,如喝醉了酒的醉汉,跌跌撞撞地向路旁的单元房顶落去。“糟了,糟了……”爸爸大叫着,赶紧扯紧线猛拉。这个“救护员”疯跑着,散开钮扣的夹克外套在风中犹如一只大鸟鼓着翅膀。妈妈也像个疯丫头,一脚跳上花坛的边沿,手舞足蹈地指挥着:“往右拉,收线,放线,对,就这样……”

风筝总算没有掉下来。这个劫后余生的精灵,又在湛蓝的空中飞翔,像一艘航船平稳地在大海中行驶。此时,航船的三个舵手,都认真配合,小心地驾驭它。妈妈和儿子捏着线轴,爸爸拉着线,三人都抬头仰望,目光如另一根丝线,牵引着风筝越飞越高。风儿不再淘气,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姑娘,温顺胆怯地走来。绿地上的花草也兴奋地笑着嚷着。野杜鹃笑得花枝乱颤,她的神情极像一旁的妈妈,好像在对天空喊:“喂,大蝴蝶,快飞到我们这里来呀,我们这儿的花粉可香了。”一向庄重的山茶花,此刻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羡慕地想,如果有一天我也能在空中自由飞荡,那该多幸福呀。最热闹的是那些黄杨幼苗,他们你挤我我挤你,都吵着要看风筝,犹如一群幼儿踮着脚向老师要小红花一样。吵声引来了几只小燕子,从电线杆上飞下来,停在一棵樟树上听花草的嬉笑叫嚷。当这些春天的使者也看到空中的精灵时,忍不住扎紧翅膀直冲上天,仿佛要和风筝比一比谁飞得更高。“小燕子在跟风筝比赛喽,爸爸妈妈,你们快看呀。”儿子眼尖,手指向天空。妈妈快乐地应着,把线轴转动了几圈,风筝轻轻晃动了一下,又往上升,把几只燕子甩在后面。儿子高兴地拍手叫好,妈妈一鼓作气,放松线轴,让风筝青云直上,直到线全部放完。

风筝把春天打开了,把天空的门打开了,把大家的心也打开了。两个骑着自行车的外地女人从远处驶来,一个无意中发现空中的风筝,高兴地对另一个说:“瞧,天上有鹞子,一只好大的蝶鹞子。”另一个放慢车速仰头望去,却一下子没找到,“在哪里呀?”“在那边。”另一个干脆刹住车,两脚踮地,“噢,好大的蝴蝶哟,我家的小伢子,也放过这么大的蝴蝶,比它还要高哩……”她咧着嘴笑了,她的同伴也停住车。两个人痴痴地看着天空,好久好久,好像要用眼睛把这风筝拍摄下来似的。“三月三,放鹞忙,跑来几个小儿郎”一阵童谣从单元房那边传来,三楼有个防盗窗口里露出两张脸,年轻的妈妈和不到一周岁的婴孩。妈妈一边伸手指着风筝逗她的小宝宝。小宝宝瞪大眼睛,好奇地望着天空,咿咿呀呀地叫着,好像在说:“我看不到,我不够高。”妈妈用力把宝宝托到窗台上说:“春天来了,宝宝长大了,风筝飞高了。”宝宝终于看见了风筝,似乎也听懂妈妈的话,开心地咯咯笑着,在窗台上奋力跳着。这时,单元房下面出来一对老夫妇。老爷爷一手提着菜篮子,一手挽着老奶奶,无比幸福地向绿地走来。正跑得满头大汗的儿子刚好撞在老奶奶身上,儿子乖巧地说:“老爷爷老奶奶,看,我们在放风筝。”两个老人一抬头,嗬,风筝正在他们头顶的天空里呢。“风筝放得真高,真高呀!”老爷爷羡慕地说。老奶奶眯缝着眼感慨道:“好久没放风筝了,在我们儿子小时候,孙子小时候,我们也是每年春天放风筝的。”老爷爷也叹道:“春天来了,风筝又在空中飞了。”“我们也回去做个蝴蝶筝,来这儿放吧!”老奶奶调侃道,她说出这句话后,竟然像小姑娘一样脸红了。“好,好,我们马上去做。”老爷爷也激动起来,一股类似于青春的热血在他身上涌动,他拉着老伴的手,兴奋地走了,他们的身影犹如一对还没老去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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