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手

郭严隶本名郭岩丽，曾用名岩丽，女。出生于内蒙古赤峰市巴林左旗，世纪之交移居成都。毕业于首都师范大学中文系。现为四川省作协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1990年在《青年文学》发表短篇小说处女作《红草莓·蓝草莓》，此后，先后在《北京文学》、《十月》、《小说》、《萌芽》、《长江文艺》、《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等全国各类期刊、报纸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等作品百万余字。出版中短篇小说集《红草莓·蓝草莓》（获内蒙古“五个一工程”奖）、长篇小说《浮途》（上下册）

张爱玲的文章中有“收手”二字，读来别致。“收手”是“止”，“行乎当所行，止乎当所止”的“止”，却更有一分幽幽的苍凉。

怎样的“收手”才是最好的？

看花，看它徐徐地，开到将妍时，毅然转身，离去。

看月，看它恬恬地，圆成将满时，悄然低头，辞别。

看山，看海，看云霞，看一切，都是这样，挥剑了断在最难割舍的时节。

电影放到最后了，终场的乐音已响起，却仍坐在那儿，不想走，痴痴地，惘惘地，心里翻着万千被搅动的滋味儿。可是，灯光亮了，看下一场的人已潮水般涌进来。须臾间，屏幕上又重映出那开场时的欢喜和新鲜。

若是还不走，你怎样面对，那他还是他，你还是你的时候？

弹琴也是，到最激越处，琴音紧得透不过气来，情浓得化不开时，猛然抬起手指，停住。弦还在颤着，余音仍袅袅不绝，而人已经去了。

张爱玲是从骨髓间吟出这两个字罢？后来人的文章说她是“踢脚坐在云端”，超脱极了的人生。有此一种姿势，不消说，是“收手”的高手。殊不知，她牵扯的时候其实也是牵扯得十分到位的。最鲜明的表现，是她和胡兰成之间。这段情爱之错就不去提它，只说到缘尽而散的时候，张爱玲竟显得那般无悟性，不但对胡的变心察之不敏，到后来明知其已跟别的女人同居，仍巴巴儿地从上海跑到温州去，试图让他回心转意。每读到那一节，心里就一阵锥疼，去的就让它去吧，是不能追的，也是追不回的。颖悟似你，张爱玲，何以在这种关头，却愚钝了呢？“收手，收手”，念这两个字虽说也是一种煎熬，但那苦中至少还透着高贵。

愈是纯粹的生命，疼痛来得愈尖锐强烈。作为千古才女，张爱玲之伤，是不能注视的。

这样的大伤痛是炼炉，人从其中经过后，就再不会糊涂了。张爱玲后来的善“收手”，当是尘劫的馈赠。

历史上人物，思来想去，“收手”好的，要算春秋时范蠡和汉时张良，他们面对的是人世的另一大诱惑：富贵功名。于他们，“收手”表现为“退”，“功成名就身退”。范蠡在助越王勾践得大成功之后，毅然在摆着的盛宴面前转过身去，轻携西施，去泛舟五湖，做江上清风的主人了。张良也是，刘邦的天下可说无他而不能得，但大业一成，他立刻罢手，像丢弃一方手帕一样，随手扔掉已落在掌心的大富贵，隐去汉中，做山间明月的主人了。这样的“退”中，含着比“进”还奇崛的艰难，印证着卓越的人生智慧。

曾经对《红楼梦》中贾宝玉的行为耿耿于怀，认为黛玉既死，他就该立刻出家，不可复去跟宝釵成亲以至生子。既与宝钗交合了，竟还假惺惺地，于某一日，独自睡在外间，想让黛玉之灵前来与他幽会。每每读到这里，不由地要啐一声，真是痴心妄想！里面睡着宝钗、袭人一对各秉机关的大俗女人，地榻上又伏着一个一心以为自己的机会来了的丫头五儿，这般腌臜之所，黛玉怎么会来?!可惜黛玉为他而丧，他对她却是全然不知！后来，渐渐地，对宝玉也能理解一些了。作为一个人，他毕竟不仅仅是他自己的，他还是他父母的儿子，家族的“香火”，他不能只对他的爱情负责。

这样想了，再看宝玉的从考场出来直奔“大荒”，就看出了“收手”的高明。功名考回来了，传人造出来了（此时宝钗已怀孕），对得起父母的养育之恩了，斯人可以去了！

宝玉虽是一个书中的人物，却比张良、范蠡这些现实生活中的真实人更具有普遍意义，因为似张、范这等政治中的佼佼者毕竟是少呵，滚滚红尘中，与宝玉一般在平常人的爱恨恩怨中翻滚挣扎的总归占多数。必得叫所有人都有着落了，才能说到脱身。

黛玉在云端，见了这个情节，当会心一笑。聪慧如她，必能读懂人间的一切。

这般说来，宝玉才是最难为的。在黛玉去后，立刻也去，这样的“收手”容易。埋满满一心哀苦，一点一滴地捱完后来的岁月，这坚持，却是难！

可见，智慧总以善良为底色，最好的“收手”却不一定是表现最爽利的。

那么说，张爱玲的那处败笔，也该重新审视？可不是，细细看，其中也隐着美的，那是她的一点儿痴心。

将最想说的那句话咽住，然后，掉转头，一步一步，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不再回头，不再回头。

红尘之中，这最残酷的，就是最好的。

“泥上刚刚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最好的“收手”就是这样呵，爱刚刚发生，人已远走天涯。不再问候，不再相见，甚至，不允许牵挂和思念在心间辗转。

人们说，张爱玲的人生是以艺术的方式存在。却不知道，那是因为她的心中老是似念经般默叨着两个字：收手，收手！

责任编辑朱继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