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唯唯1978年秋生于湖北江汉平原,毕业于鲁迅文学院作家班。现定居北京。2001年开始写作,陆续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中华散文》等文学刊物发表作品。
工业区
灰色的水泥厂房、围墙围着工厂。工业区是灰色的,面积阔大的。一排临街的铝合金门哗啦啦地打开,一天的营生开始了,那些铺面:地产经纪,飞机火车售票点,邮局,音像店,杂货店,吃食店,街头有一些缝补的鞋匠,裁缝档口,但凡日常所需,这条街道上都有。但是,又不那么日常的,这条街的空气,带有一种安营扎寨的漂泊气息。吃食店门前的煤火炉,一年四季都散发着热烘烘的煤烟气,粥粉店,饺子店,麻辣烫,皆是人走进去落座,食物转眼就可上桌的速食小店。大炉膛里燃着猩红的煤球火,食物架上的塑料小筐摆满青菜,可供小炒。满载货物的大卡车轰隆隆地从街面上驶过,扬起灰尘。然而,这些吃食店,在这条小街上,是一种抚慰的烟火气。
这爿工业区呢,杂乱之中也有着忧戚的面目。那些灰色的单栋水泥楼,每年春天,热闹一阵子,一时搬进机器,招进工人,开始运作。机器声轧轧的,打工男孩女孩的身影在楼里出入,自有一种活泼。而后,不知是几时,这些工厂,便关张了,这些小业主,在潮海里沉浮求生,姿态甚少有风度。厂子经营不能支撑,濒临倒闭时,想不出办法,自己倒先不见了。剩下那爿厂,机器卖掉,工人的工钱,少给少算,彼时,那点闹哄哄的人气,一哄而散。那些抛荒的水泥厂房,拾荒的人光顾几回,连厂房内原有的设施,门、窗框、电线,但凡能拆走换小钱的,无一幸免。渐渐地,在工业区便有了一批这样荒凉的灰色厂房,破旧的,没有水没有电,没有门也没有窗,就那么袒露着,成为那个经济大潮的年代冲刷过后的一个遗迹。不知哪一天过去,废墟四周砌起围墙,变成了工地。
经营得当的电子厂,珠宝厂呢,围墙围起了车间,办公楼,工人宿舍,自成一体。工厂散工时,从各个厂房大门里,水一般地涌出来,满街都是穿着深蓝工作服的打工者。这些孩子,都是十七岁往上的模样,面目敦厚,身形结实。黄昏的时候,你会看见街头上的少女,脚上趿着拖鞋,披着刚刚洗过的头发,三五成群地,走在街头的榕树下,打打闹闹的,一如在家乡时,小姊妹成群结队的乘凉,她们的嘴巴是闲不住的。那些,开在厂门口的饼档,生意总是兴隆的,好过珍珠奶茶或蛋糕店。烙饼是一种北方风格的食物,面糊在锅底摊开,刮平,变热后迅即地烘成一张白饼,而后,饼面刷一层芝麻酱,摊一个鸡蛋,撒上葱花。这种实在的面食,女孩们买一张,分成四五份,当作零食来吃的。她们吃着,慢慢地走着,沿着一条熙熙攘攘的街边人行道。并不要去往什么地方,沿途也没有可观赏的风景,只是,她们自己,这些皮肤瓷实,面容敦静的少女,便是风景。她们的小拇指勾的塑料袋里,还有冬天的炒瓜子,夏天的西瓜,秋天的哈密瓜,等等。那些工厂里的少年呢,他们看起来,比女孩们更加的敦静,几乎不发出一点声音来的。他们闷头干活,闷头吃饭,闷头走路。在散工的时候,他们结伙站在街边,也不怎么说话,沉默的,眼睛明亮的一群人,隔着马路看着另一群少女们,她们嗑着瓜子,每个人都比白天看起来活泼,瓜子皮,欢声笑语,比翼齐飞。少年郎的眼神,真是深情呢。又深情又茫然的,那样的目光,只有在孤独而澎湃的青春期,才会有的。看见那样的目光,那样沉默聚集的情景,你真是要心疼的。
然后,黄昏过去,暮色降临,厂房的灯光雪亮,街面上的黑压压的人头却不见少。此时,空气里产生了一种紧张的张力,说不出什么来,只是感觉不安的。沉默的少年们,会突然地哄闹起来扭打起来。动作剧烈,围殴成一团,板砖石块都用上,拔出刀子匕首。这样剧烈的行为,发生在黯淡的霓虹灯闪烁的录像厅、网吧、租书店门前,剧烈地开始,猝然地结束,打斗最激烈的时候,不知谁先收回那打出去的一拳头,对方顿时得到信息,整个过程便结束了。想想吧,当你经过那样的一条街,那些少年们,在夜色里,沉默,散发着不祥的小兽般凶猛的气息,你会感受到,那样漂泊的,不安稳的,鲜活的心灵充满了渴望,却又被牢牢铆实在生活底部的青春,是多么伤感的一种景象。
工地
工地是这个城市寻常的街景。一片旧楼,或者一片空闲的地,不知什么时候,四面砌起了围墙,那些空置的水泥框架,拆成了浩荡的一片废墟。而后,搭起了脚手架,越搭越高,脚手架外罩上了绿色的安全网。
工地飞沙走石,运货的货车往来,脚手架上的电焊工人在劳作,半空里电花闪闪,推土机在地面刨坑,吊车在半空里徐徐横行,靠着围墙搭了一排蓝色的简易工棚,沿街的一排小树,灰尘满面,枝叶羸弱,气息奄奄地拉着绳子,上头晾了许多衣裳,被褥。饭时,我从工地前经过,也会闻见工棚里爆油锅的香气,炒菜下锅的滋啦滋啦,勺子刮着锅底的声音。
时常会看见这群父老的身影,这所有的人,籍贯来自天南地北,乡音各异的人们,在城市里,成为一个特定的符号,穿着蓝色的工服,结实的球鞋。背佝偻着,或轻或重,视年纪而已。酱红的皮肤,面容间有微微的愁苦、谨慎。他们过马路的样子,亦是那样的雷同,两三个人结伴,走过马路的红绿灯路口,佝偻的,左顾右盼的,脚步敏捷的,对汽车,城市,隔膜的人海,都充满了高度的警觉。
工闲时,他们的身影还出现在超市。在琳琅满目的货架间,他们睃巡着,一排一排地仔细看过去,色彩缤纷的糖果,蛋糕,烤面包,水果,肉菜,酱料,冷冻食品柜,电炖锅电饭煲这些小家电,织物……通常三两个结伴,在货架间认真地观赏,慢慢地踱着步子。衣服和鞋子,极干净,应该是为着上街,特意穿的最干净的那一身。一回,在菜市里,我看见他们中的两个人,中年的乡党,在鱼档前买鱼。红杉鱼、贝壳、鲫鱼、黄花鱼,在海鱼和淡水鱼中,他们紧张地商量了一会儿,决定要淡水鱼——喜头鱼的尾部,冬天里的至廉之物。人们喜好买鱼头煲汤打边炉。另一半鱼尾巴,切去了头,就廉价了。他们问过了鱼头的价格,是鱼尾的三四倍,其中一个,拣起了一条小些的鱼尾巴,五块钱。而后,他们急急忙忙,啰啰嗦嗦地,为这五块钱的付账抢起来。忙着掏自己的口袋,还要急切按住对方的相同动作。是骨节粗大,发红的手,风霜的,劳作的,五块钱的纸币落在地上了,被飞快地捡起,扔在鱼档上,拎着装鱼的塑料袋走了,后头的那个人无奈地跟着走了,一路啰嗦客气着,是乡下礼节繁多的客套习气吧,一路客套到工地上,势必遵循为人的规矩,友人之间的情意。我站在他们身边,听着他们的啰嗦,抢着付钱。那五块钱纸币落在湿漉漉的地上时,我差点哭了。
萦怀的一幕,亦是寒冬,岁末元旦夜,我们去海边看烟火,经过码头的一片工地,探照灯照着旷阔的工地明亮如昼,深深的沟壑,空旷的大工地,背光处的那一排蓝色工棚,暗着,有三五个蓝色工服的人,佝偻着背,坐在一抔火前,是元旦夜,寒冷的天,大风在夜空里呼啸,他们围着火,剥着花生,大盘碗里装的,应是卤水店买来的熟食。在海边的寒夜,一群人坐在一起,也是温暖的围炉夜吧。我远远地望过去,火光映照出工棚内的一床红花棉褥,那情景里头,有一股入心入肺的乡情,叫我萦怀……
菜市
街巷间的菜市,是不可不描的一笔:鲜肉档,海鲜档,蔬菜档上水汪汪的绿叶,金南瓜、木瓜,紫色的长茄子,洋葱,一样样地码起来,加上静物画般的蒜头、生姜,看起来,那么的可亲,明亮,色彩斑斓。
鱼档,充满了新鲜水的气味,清水里养着螃蟹,蛏子,虾,贝壳,案头摆着切开了的大鱼,很血腥的新鲜,然而,是天经地义的饮食生计。
烧鹅档的窗口挂着红色的灯盏的半圆形灯罩,红溶溶的光,照着金汪汪的烤鹅,鸭,白切鸡。烤肉的油气和卤水食物的香料气息拥塞在狭小的空间里,亲切的,油腻腻的,始终有那么一点不清爽的嫌疑,然而,这些食物早早晚晚地,被人们用餐盒装回家去,家常地出现在餐桌上,烟火生计、地久天长的。
卤水店的小伙计,眉清目秀的男孩子,早早晚晚地招呼生意,守着一锅卤水煮日月,那样的踏实,看着,会令人生出一些惋惜,想一想,又不晓得到底该惋惜些什么。
小店还有一个小窗口,卖鱼干,蚬肉,新鲜的虾丸,鱼丸,鱼皮饺,干贝,都是精致的物事。守摊的是位白净的老妇人,寡言少语的。鱼皮饺,虾肉馄饨卖相好,一边做一边卖,生意兴隆,这些精致的点心,就应该出自于这样寡言素净的老妇人之手。她大抵是做卤水的小伙计的娘吧,这爿小店,养护着一家人的生计。三面玻璃围着的后墙壁,高处供了一间小小神龛,红色的小木框罩着,里头供了财神菩萨。
忙碌拥挤的时段过去,菜市里头的日常生活,便浮现出来了,风吹在菜档的行落间,很舒缓,通透。一个四五岁的孩子,从面店里捧来老大的一碗面,走向自家的档口,捧给照顾生意的爹娘。那碗面热热地冒着香气,汤满满的,小孩子的手指扳着碗沿,神情熟练,走得很郑重。卖小菜的一对年轻人,是情侣的样子,在茄子和芹菜后,耳鬓厮磨地缠绵。鱼档口的夫妇,解下湿淋淋的皮围裙,亦是温存相依的一对年轻夫妻,有个老妇人来给他们送茶饭,推着一辆童车,里头睡了个孩子。饭盒搁在娃娃的脚头。情人节的日子,菜市里走动着手执玫瑰花来买菜的主妇们,听肉档口一个俏丽的女子,幽怨地告诉邻座:每到情人节,总觉得心里慌慌……粗着嗓子,平和而怅然的声音,很艳丽。是平日里挥着砍肉刀,麻利地将排骨剁小块的那个女摊主。
黄昏时分,又是菜市场的一个好时段,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豆腐档的清水嫩豆腐,在炎热的天气里有些豆腥气了,千张,凉皮,已是凋零。新鲜的肉和鱼,因为迟暮,格外的可挑剔了,青叶蔬菜呢,过不得夜,过夜叶子就蔫了。小贩的叫卖和招呼,情真意切,动人肺腑。此时的菜市,几乎有一种激越的狂欢的空气:卖肉的小伙子,眉目清秀,袒胸露乳,一身白肉盘踞案上,面前堆着猪骨,板油,肉皮,价格一律是贱价。他握着一把刀招呼着案前的人们,指指戳戳间,骨头肉皮都在消失。他风格豪爽,言简意赅,你的手指指到哪儿,他割哪儿,那豪爽的劲头,仿佛连案上自家的一身白肉,只要你敢指出,他也二话不说地一刀削下来,过秤,收钱,卖给你。
金汪汪的烤肉架上的食物渐渐地空下去,卤水店的老妇人在燃香烛,在关公神像前上了香,跪下来,在堂上深深地拜一拜。檀香的气息飘出来,扇子一样打开,在安静下来的菜市里,复杂的空气中,清晰地走……
小贩
宁静的午后,扭麻花的男人,挑着麻花走在树阴下。麻花,是北方的食物,金黄的面色,撒着糖霜。在这暖和的气候里,看着麻花油汪汪地堆在宽平的扁箩里,徐徐地行走在绿阴下,是亲切图景,和胃口无关的。
舀凉粉的妇人,凉粉是自家的,篮子里的水煮花生,也是自家做的,她亦寻常地坐在树阴下的石头上,笑眯眯地守着那一杯仙草凉粉两块钱,一杯水煮花生五块钱的小本生意。
戴着黑斗笠的女人,挑担卖枇杷、荔枝、芒果。果子生在枝上,还青枝绿叶的。都是时兴的,随季的。枇杷,杏子,木瓜,山竹,火龙果,猕猴桃。岭南的四季,空气里都散发着瓜果的气息,在热带的阳光下香熟、糜烂的气息。
挑担卖豆腐花、醪糟、咸鸭蛋的,用一只细细的扁担挑起。鸭蛋装在竹篮里,一个个青白,圆润。豆腐花盛在木桶里,加一面圆木头盖,这些,都是清好的。
还有一种坚硬的敲糖,方方的,盛在斗笠上,也是小贩挑担卖的。售卖时,需要拿木凿子,小榔头,敲敲打打地,凿下一块来,用小天秤称出重量。这些,都是看着令人感觉亲切的图景。这些挑担的小贩,慢悠悠地行走在绿阴下,如今不兴叫卖了,只兴朝人笑眯眯地兜售,生意似乎也不见得好。然而,在一天中静寂的阳光里,在树叶婆娑的小街上,这些偶尔遇见的零星小担,让人感觉到居家的宁馨。还有一种,迢迢的,乡村情怀……
社区楼下的山坡,夜里有一个烧烤档,烧烤档的铁炉膛里装好赤红的炭火,主人是一个彪型大汉,夜色里守着一炉明火,豪爽地袒着半个身子,着一条布裤,摇一把蒲扇,扇着炉子里的炭火,铁架上整齐地排好一队食物。
在辽阔的山坡上,漫山遍野的月光,送烧烤的小弟穿梭在楼群间,窗帘四合的房舍透出家居的灯火,门铃响起,送进去烤好的鸡翅,生蚝一二打。那些门里的生活,也许是好友小聚,也许是通宵上网的网民,看电影的幽魂,打麻将的牌友。所以,午夜的烧烤档其实是很忙碌的。大汉又往炉火上烤了一排鸡翅膀,羊肉串,玉米,对讲机里传出小弟在山坡上的月光树影间穿梭的声音:“凝翠轩再加一打烤生蚝,三个辣茄子,要蒜泥,不要葱花芹菜末。”
月光下大汉的剪影,黑黝黝的。仿佛古典小说的连环画,意境幽远的一幅。《水浒传》里,打渔的阮家小三耳边插一朵石榴花。明月遍地的夜,飞檐走壁罢,在路口佯装照顾一个烧烤炉的火。飞快地扇着扇子。
墟落
我们去一座山上。经过大梅沙海滩,盘山公路在山谷间迂回往上。阳光照耀着绿油油的山谷。山很静很静,车往上走,偶尔有一二辆对面车道上的车,互相错开后,依然是展展的山路。山上有一片水库,高高的坝,水库里约存了半库水,岸上的石头晒在阳光里,洁白,粗糙,寂静了很久的样子。山谷里的小树林,在风里招摇成一张帆,顺着山势的起伏,帆连着帆,绿得潮头涌起。洁白的云朵,像胖乎乎的棉花糖,就趴在山头上。而天空,碧蓝碧蓝的天空,在很远很远的高处。
转过山坡,一片平展地上生着齐腰的长草,瓦砾间的长草,疏落有致。它迥异于山谷里的草莽气,无收管的荒蛮。靠近路口有郁郁的大榕树,而且,我们看见了竹林,竹子生长在半堵白粉墙壁前,墙上还开了一扇小窗,涂了蓝油漆。这小窗令这片空地生动了起来,我们顿时嗅到了往日的生活气息,人们的说话声,孩童绕着榕树追逐,小窗下爆油锅的声音。风吹着竹叶间婆娑的沙沙轻响,这座无人的荒山,它原来也曾生息过烟火,养育过村庄呢。
从山顶望出去,陡然地出现绚烂的景物:绿茵茵的高尔夫球场,湖泊,欧式的酒店,城堡式样的尖顶。蔚蓝的天空白云朵朵,热气球升在空中,从地老天荒的山头望出去,人造的东部华侨城,像转个弯迎头撞见的童话。再远些,依然是青山延绵,山下是汤汤满满的蔚蓝大海。
另一片墟落,在人迹罕至的大鹏湾半岛的尽头,沿着弯弯的山路,一直走,一直走,路尽头,远天连着大海。一片平地上,生息着一座小村庄。一幢幢白粉墙小楼,路边的人家,门前码着柴禾堆,是劈得整整齐齐的木材,晒在阳光下,是做饭生火用的原料。菜园里种菜的农妇,头上带着一种古老的斗笠,圆顶斗笠边,披下一片片的蓝布,遮住阳光,亦遮住她的面容,蓝布阴下有着原乡人家的绚丽,神秘无言。
古老的大榕树下供着土地神,祠堂,家庙,在村庄的中央。空气里充满了香火燃烧的檀香气息。翠绿的庙堂,供着关公,神龛上点着长明灯,宁静的阳光,斑斑点点地落在庙门前,芭蕉依着绿墙。风吹拂着庄前的草海,白鸟飞过竹林,芭蕉,飞过山头,盘旋在夕阳西下的大海上。
你真的会感觉到,一种神秘的,阔大的,庇佑生计的庄严力量,在这宁静的原野上……她的烟火昌盛的情景, 是王维的诗歌:“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田夫荷锄立,相见语依依。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
这是大鹏湾半岛的尽头,再往前,陆地不再厚重,踏实,它不作解释,神秘变幻,衍生成为一片洁白沙滩,沙滩外是大海,是伶仃洋,亚洲南部的海。这是地尽头了。我想着这个村庄,她是怎样存在于此的呢?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光里,是谁第一个来到这里?是谁点燃了第一捧柴火?是大海阻挡了他们远行的脚步么?那些人们从哪里出发?为了什么样的藉由,需要远离从前的家园故土,远离书籍、礼俗、繁华里的人声耳目,一直走到岭南陆地的尽头这片半岛上来?这个夕阳下静静矗立的小村庄——她蕴含着一个久远的故事,一次执拗地走到陆地的尽头的迁徙。一个千年那样久长,千里万里那样漫长的故事。
她从哪里来?
山路弯弯
山路弯弯,是让人心生温柔的名词,山路弯弯的温柔景象,不是高速公路的宽阔、一往无前,路中间千篇一律的绿化带,路有多远,它有多长。高速公路令天下的路途变得面目划一,高高的路基隔开了沿途的迤逦风物,单调的去往远方,勇往直前,没有梦幻。
山路弯弯是一帧小画,画框里树影婆娑,清泉引路。被阳光、雨水淘洗洁白的路,窄窄地镶嵌在山间,路面破损的地方,补上柏油。山路边的树木,枝叶婆娑,阳光照得一片清新的绿。树干清癯,洁白,是我不知道尊姓大名的树,然而,它们瘦弱,笔直地生长在南亚灼热阳光里的景象,总令我想起帕慕克的书《伊斯坦布尔》里的一个词:“呼愁”。它像北方,冰天雪地里生长的一种质地坚硬的树种,白桦树,它不是南亚的灼热、蛮荒的重重老绿。那婆娑的姿态里,有着天长地久的焦灼,忧伤。当风吹过,山道上的树木,韵律一致地摇摆、吹拂,发出飒飒的响动,你会感觉到,那是扎根的树木对于另一片天空下的冰雪凛烈,对于山长水阔的远方,忧伤的呼唤,永恒的渴念……
迤逦的山路带着我徜徉,有时候它路过大海。无名的渔港,出海的帆船停泊在小小的港口,在浪花里轻轻地颠簸,是轻盈的小船,船头和船尾高高翘起来,若是解开了锚,漂浮到海面上,便是“君看一叶舟”的轻灵了。在海上,在光里,真的是一叶的轻盈。岸上有几颗高高的椰子树,错落的民居,楼顶阳台摊晒着衣衫,竹筛里摊晒着海鱼,像内陆人晒干菜一样。这便是靠海为生的赶海人家了。民居的门楣上,粘贴着热闹的香裱、大符,印着神佛的图像,繁复的花样,表达着咒符的力量,明亮的阳光照下来,照着那些热闹的门楣,房屋总刷着鲜艳的油漆,红色,绿色,蓝色,简单而艳丽的,这一切在热带的大风、阳光里,是富足的,然而,有一种蛮荒,汉字还不曾有的简净。
海边人家的脸谱,也是殊异的。孩子和大人的眼睛,一律黑白分明,瞳孔大而清澈,眼光直直地看向人,那样坦诚直接的目光,里头仿佛有一个大海,看得老远老远。还有天后宫,赶海人家敬奉的妈祖庙,也是在山高风急之处,白色的庙宇,朱红漆,绿色的琉璃瓦,守护着海边的人家,千年万年地和大海打着商量。
是一个秋天的黄昏,风很急,我们沿着山路,过一处无名的海港,正逢赶海的人家去祭海,锣鼓喧天的,鞭炮齐鸣,簇拥的人群向着海滩送一条彩色的龙。人群后有妇人孩童,杂沓的脚步,一路走一路从挎篮里取了纸符漫天地撒。在秋天的暮色里,海风吹着,我们的车好奇地跟了一段,然后,在岔路口彼此错开,渐行渐远,那一条胖乎乎的彩龙,爆竹人声,在秋天的天空底下,是一丛热闹的光和色,而后,渐渐去远了……
责任编辑刘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