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农村合作医疗之父”覃祥官的晚年生活

胡振栋　胡志尧

再过一天就是覃祥官75岁大寿，但他终究没等到第二天就匆匆走了。他一生最崇拜毛主席，并以自己首创合作医疗制度而引以为荣

2008年10月23日凌晨2点50分，中国合作医疗创始人覃祥官突发心脏病，在湖北省长阳土家族自治县榔坪镇乐园村家中去世，享年75岁。

10月27日，细雨蒙蒙，天公动容。上午8点20分，覃祥官的追悼会和葬礼在乐园村举行，千余名土家族、汉族群众踏着泥泞从四里八乡赶来，满含泪水为这位传奇老人送行。国家卫生部农村卫生司送来花圈，湖北省卫生厅、宜昌市卫生局分别发来唁电。长阳县委、县人大、县政府、县政协领导及相关部门负责人驱车150多公里赶到乐园村，出席了追悼会。

在追悼会现场，挤满了当地群众，他们中有不少人是覃老当年医治过的病人，有的还是从数百里之外的巴东县等外县市赶来的。他们噙着泪水，自发打起“祥官医生，您一路走好”的横幅，寄托哀思，为他送行。

42年前，鄂西长阳土家山寨的“赤脚医生”覃祥官，首创了看病吃药不花钱的“农村合作医疗制度”。由于毛主席的亲笔批示和《人民日报》头版头条报道，该制度在全国农村普遍推广，惠及亿万农民。其创始人覃祥官也几度出国访问，四次受到毛主席接见，连任两届全国人大代表，并被破格提拔为湖北省卫生厅副厅长，被新华社记者誉为“中国农村合作医疗之父”。

由于他在当副厅长期间不拿工资、不报补助，而且户口也在农村，依然靠在生产大队记工分、分口粮生活，因而人们称他为“农民厅长”。正值覃祥官前程如日中天之时，他却激流勇退，辞官还乡了。此后，人们对他的印象逐渐淡忘。

覃祥官去世之后，他女婿秦文广第一时间告诉了笔者。“昨天白天还好好的，晚上还看了电视剧。没想到突然就走了，连句话也没留下啊！”“明天就是他老人家75岁大寿，我们正准备为他过生日呢，没想到他连这一天就等不及了！”说着说着，这位质朴的土家族汉子早已泣不成声了。

2008年8月下旬，覃祥官因消化道疾病从长阳当地医院转入宜昌市中心人民医院治疗，同年9月3日，宜昌市卫生局局长董美阶、副局长曹晓军在市中心医院院长宋兴福的陪同下，专程到市中心医院看望覃祥官，并与专家一道为他研究治疗方案。

待病情稳定之后，覃祥官就执意回到长阳县城他女儿女婿家休养，身体和精神都好了许多。最后应老人要求，孝顺的女儿女婿又专程把他送回榔坪镇乐园村老家静养。那天离开长阳县城之时，覃祥官曾望着车窗外的人流和景色自言自语：“龙舟坪（长阳县城地名）又变漂亮了，明年我恐怕没机会再来了！”这难道是老人对生命的一种预感？

覃祥官一生最崇拜毛主席。在他居住了数十年的老屋大门上方，高高悬挂着毛主席肖像，在堂屋（大厅）的墙壁上，同样还是毛主席的画像，竟达15幅之多。覃老一生四次受到毛泽东主席的接见，曾五次到北京瞻仰毛泽东的遗容，每一次都失声痛哭。1993年他退休后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县城买幅毛泽东画像。

“山花不语如听讲，溪水无情自荐哀”。覃祥官一生朴实无华，多年前便在离老屋不远的一处群山环绕之地为自己和老伴找好了安身之所。这副挽联便是他为自己所作。在这位传奇老人安身的墓园。芳草在秋风中瑟瑟摇曳，只有朵朵橘黄色的野花在风中倔强挺立，陪伴在墓园左右。

覃祥官与妻子刘维菊感情十分深厚，生要同床，死要同穴，多年前，二老便选定了此地，约定死后合葬在一起，于是便有了这一夫妻墓。坟茔通体为水泥所筑，前面是石刻墓碑。墓碑两侧的墓志铭和挽联总会给人们留下深刻的印象。

墓碑右侧上方刻有毛主席对《人民日报》头版报道覃祥官首开农村合作医疗先河的批示，左侧上方为1993年新华社记者送给覃老“中国合作医疗之父”称号的大事记。覃老一生都将这两件事引以为荣，并将此化为毕生奋斗的动力。

墓碑两侧，有毛体对联两副。一为毛主席所写“中华儿女多奇志，人间正道是沧桑”，一为“山花不语如听讲，溪水无情自荐哀”。谈及这两副对联，秦文广感叹万分：老人在世时为人正直，为实现全国农村合作医疗的推广奉献了自己毕生的精力，“奇志”、“正道”正是他一生的真实写照，而对自己的身后事，覃老则看得很淡，正如那满墓园的橘黄色山花一样无语，如青山脚下那潺潺流动的小溪一样自哀。

经过省委书记过问、本文作者努力，尤其是县长亲自督办，覃祥官的后顾之忧得以解决。为表谢意，他亲手为县长打了一双草鞋相赠

1933年农历9月26日，覃祥官生于鄂西长阳土家山寨一个贫困的农民家庭。50年代中期，他与当地美丽贤惠的姑娘刘维菊结为夫妻。覃祥官一生正直无私，1999年以前从没有为个人私事和困难向组织开口提要求，不然他那位“厅长夫人”至今怎能还是农村户口？但只有一次例外。

到了晚年，他愈发觉得愧对妻子女儿，尤其是大外孙女儿秦勤。秦勤1999年5月从宜昌农校中专毕业后，工作单位始终没有着落，这更成了他晚年的一块心病。因为覃祥官一生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十多年前不幸病逝，小女儿和小女婿就是他晚年的依靠，二老要靠他们养老送终。

1999年6月23日，内蒙古自治区原党委书记王群专程从武汉赶到长阳看望覃祥官。早在70年代，王群任中共湖北省宜昌地委书记时，因为抓合作医疗在原长阳县乐园公社蹲点很长时间，其间住在覃祥官家里，与他同吃同住同劳动，彼此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此次久别重逢，他们二人似乎有谈不尽的话题。

当王群得知覃祥官正在为大外孙女的工作发愁时，他立即嘱咐陪同的县委主要领导说：“祥官同志是一个对中国农民健康有贡献的人，请你们想想办法，帮他安排好外孙女儿的工作，让他晚年无后顾之忧，拜托大家了！”在场的县领导连连点头表示照办。但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此事一直没有下落，覃祥官也不便过多地追问。

1999年9月，笔者首次慕名拜访覃祥官。当老人谈及大外孙女的工作时，显得十分伤感和无奈。他说：“万一县里领导为难就算了，到时叫勤儿（即他的大外孙女秦勤）跟我回乐园，反正老家还有几亩责任田也要人耕种。”

我当即给自己的好友、正在北京教育部挂职担任财务司司长助理的谭卫国县长打电话，告知了这些情况。谭卫国表示，等他年底挂职期满回来后，一定想办法研究解决，并让我转告覃老，请他尽管放心。当年12月中旬，谭卫国县长从北京回到长阳。第二天，他就在笔者的陪同下，自费购买烟酒等礼品，登门拜访了覃祥官。他还将自己在北京参加建国50周年大典时，有关部门送给他的一本精美集邮纪念册题字签名后，赠送给覃祥官。

临别之时，谭卫国握着覃祥官的手依依难舍，他动情地说：“您是为党和人民作过贡献的人，是全县人民的骄傲。我们县政府对您关心照顾不够，请多多包涵！”覃祥官听后十分感动，连声道谢。

2000年下半年，在谭卫国县长的亲自过问和多次督办下，覃祥官的大外孙女儿秦勤终于被安排到县公安局办公室工作，每月有1000多元的工资。

外孙女儿正式上班的第一天，覃祥官感到满身轻松，喜不自禁。从不饮酒的他竟破例端起了酒杯。面对来之不易的工作岗位，秦勤倍加珍惜。如今，她的勤奋工作早已得到长阳县委常委、县委政法委书记、县公安局局长熊显耀，县公安局政委宋方军等领导的充分肯定。

为感谢谭卫国县长为他排忧解难，覃祥官当时准备了１万元现金，并执意请笔者代为转交。我将此事告诉谭卫国，他听后显得十分生气，“覃老要这样搞的话，那真是隔着门缝看人，把我瞧扁了！”他让我转告覃祥官说：“老人家的心意我领了，但我们双方都不能违犯党纪国法。作为一县之长，我原来不知道覃老的困难，现在给他解决迟了，应该请他原谅我才是啊！”

第二天，覃祥官来到笔者办公室听回信，我将谭卫国的原话转告给他，他听后沉思良久，“谭县长可真是个好人啊！”

一周之后，覃祥官又拿着一双布草鞋，来到笔者办公室。他说：“这是我戴着老花镜，花两天时间用布条打成的，请谭县长一定收下作个纪念！”当晚，笔者将覃祥官的草鞋送到谭卫国县长家中。谭卫国立即在客厅里试穿，他十分高兴地说：“这份厚礼我收下了。穿上草鞋，时刻不忘自己是农民的儿子；穿上草鞋，时刻想到脚踏实地为群众办实事。”

后来，我想将这件事公开报道出来，但谭卫国县长不同意。他说：“我做的都是份内的事，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此后，谭卫国县长又多次在笔者的陪同下，到覃祥官家中嘘寒问暖，与老人共同探讨本县合作医疗的巩固和发展。

2002年12月9日，谭卫国县长调任中共宜昌市委副秘书长兼农办主任，2004年10月28日调任宜昌市科技局党组书记、局长时，他都将那双多年来舍不得穿的布草鞋，一次又一次带到了新的工作岗位。

谭卫国县长调走之后，新任县长马尚云、原县委副书记张毅（现为宜昌市总工会常务副主席）等领导多次带领县卫生局局长董新华等人，专程上乐园看望覃祥官。当时，张毅副书记还在老人过生日之时，专门派车把他从乡下接到县城一同庆贺。

覃祥官多年求证毛主席批示合作医疗的来龙去脉，经一位新四军老战士苦苦寻觅，终于弄清了事情真相，原来仅有“此件照办”四个字

1968年12月5日，《人民日报》报眼发表毛主席“要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这段语录，头版头条发表了题为《深受贫下中农欢迎的合作医疗制度》的调查报告，并加了《编者按》，称湖北省长阳县乐园公社的“合作医疗是一件新事物”，“解决了农村群众看不起病，买不起药的困难”。调查报告中还称赞覃祥官是“白求恩式的好医生”。（长阳县1984年更名为长阳土家族自治县，笔者注。）

关于《人民日报》这篇报道的发表过程，在合作医疗的发祥地长阳县有两种误传版本，一是传说该调查报告是由当时的中央办公厅主任汪东兴送毛泽东主席批示的；二是传说毛主席1968年11月亲笔批示乐园合作医疗“是医疗战线上的一场大革命”，“值得在全国推广”等等。由于个别作者想当然凭空杜撰毛主席批示内容，以至个别媒体在宣传报道时也不经核实，继续跟着这样说，造成以讹传讹，使读者难辨真伪。

对于这些没有权威文字依据的误传，覃祥官得知后十分着急。他曾告诉笔者，自己先后被新华社记者和中央电视台等媒体誉为“中国合作医疗之父”，真是受之有愧，因而更有责任和义务查清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还历史以本来面目。他希望笔者也帮忙查证。

2005年初秋时节，《湖北日报》社离休干部、79岁的新四军老战士古正华专程从武汉赶到长阳，慕名拜访覃祥官。临别之时，覃祥官又委托他帮忙查一查有关资料，希望能够找到毛主席亲笔批示的内容和出处，以澄清事实。古正华回武汉后，不顾年事已高和旅途劳顿，一连几天到省档案馆、省图书馆、省卫生厅、省委党史研究室等部门查阅历史资料，终于大海捞针般地找到了权威的出处。

古正华欣喜万分，他立即写信将这一好消息告诉覃祥官，并把有关资料复印后一并寄达。覃祥官是个闲不住的人，他收到信后立即从乐园乡下坐班车赶到县城，将古正华复印的有关资料交给笔者，希望我尽快帮他整理出来，并力争在报刊上发表，以澄清事实。

古正华提供的历史资料来自于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辑、中央文献出版社出版的《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12册第604页，其标题为《对〈人民日报〉发表〈深受贫下中农欢迎的合作医疗制度〉等文章的批语》。

文中注释清楚地告诉读者：中共中央文化革命小组一名成员1968年11月30日给毛泽东写报告说，关于湖北省长阳县乐园公社合作医疗制度的一篇报道，经核实后，又拿到北京郊区开了两次座谈会，也整理了一个材料。“可否过两天将按语、报道及座谈会情况（摘要）同时见报，展开讨论，请批示”。毛泽东的亲笔批语为“此件照办”，写在这个报告上。

同年12月5日，《人民日报》加编者按发表了湖北省宜昌地区革委会、长阳县革委会、长阳县人武部联合调查组《深受贫下中农欢迎的合作医疗制度》一文和北京郊区《黄村、良乡公社对乐园公社实行合作医疗制度的意见——贫下中农、农村基层干部、公社医务人员座谈会纪要》。

根据在长阳县卫生局工作了30多年，1993年从该局医政股股长位置上退休的倪兵万介绍，《人民日报》发表的那篇调查报告，是由他和另两名同事曾庆佩、董孝松自发到乐园公社调查后，并由他执笔总结出来的。

倪兵万还证实，当年发表文章不提倡个人署名，所以《人民日报》发表“调查报告”的落款是“宜昌地区革委会、长阳县革委会、长阳县人武部联合调查组”。其实，当时根本没有什么联合调查组。由此看来，在乐园公社合作医疗走向全国的背后，还有许多默默奉献的“无名英雄”。

倪兵万还告诉笔者，1970年8月，人民卫生出版社还以《深受贫下中农欢迎的合作医疗制度》这篇调查报告为书名，编辑出版了有关农村合作医疗的文章选辑，并把这篇《调查报告》作为书中的第一篇文章，共印刷10万册，发至全国各地新华书店经销，使乐园的合作医疗更加深入人心。

覃祥官幸有终身务农的“厅长夫人”陪伴，女儿女婿孝顺，让他深感晚年幸福。他说自己死后也要与合作医疗相伴

1993年，覃祥官60岁时办理了退休手续，每月有2000多元的养老金。尽管晚年再未恢复副厅长级别，但他仍然感到生活充实，幸福安宁，丝毫没有失落感。因为他觉得，自己原本就是一个走乡串户的“赤脚医生”，实际就是一个农民，现在回到原来的位置也是理所当然的，叶落归根嘛。

覃祥官的妻子刘维菊今年73岁，一直在家务农。20世纪80年代时兴“农转非”时，覃祥官作为一名副县级干部，完全可以让妻子跳出农门，但他每次都把机会让给了别人。20世纪70年代在省卫生厅当副厅长时，省里领导多次催促他把妻子女儿的户口迁到武汉，也被他婉言谢绝，所以他那位“厅长夫人”至今仍在土家山寨以种田为生。

对此，他老伴无怨无悔，心甘情愿。笔者曾五次陪同县领导和记者前往距县城150公里之外的杜家冲拜访覃祥官。每次都是覃老陪我们聊天，而由她老伴一人忙着做饭。客人吃饭的时候，她又忙着喂猪干家务，从不上桌子陪客吃饭。

如此几十年如一日，刘维菊似乎已经形成了习惯。在她身上体现出土家山寨家庭主妇的传统美德。覃祥官曾自豪地告诉笔者，他一生能做到宠辱不惊，沉浮不乱，多亏家里有个通情达理的好老婆开导他，鼓励他，照顾他。覃祥官说，能够讨个同甘共苦、不慕虚荣的好老婆，这是他一生的福气。

覃祥官平时在乡下还和老伴侍弄着五六亩地，种着玉米和红薯，自己做不动，就请工。每年杀两头大肥猪，大部分腌成腊肉供全年食用，或让女儿女婿带到县城。

覃祥官的女儿覃发珍原是县燃料公司的职工，1995年下岗后一直在家操持家务；女婿秦文广在县农业局植检站上班。小外孙女前几年从三峡大学临床医学专业毕业后，为了不给外公和父母增添麻烦，她自己凭实力到浙江应聘找到了一份临时性的工作。

女儿全家都居住在县城农业局宿舍，对两位老人十分孝顺。前几年，小女婿怕二老在乡下孤独，专门为他们买回了卫星电视接收器和大彩电，还为他们配置了手机，以便随时问候和联系。

覃祥官生前每年要来县城三四趟，在女儿女婿家小住。其间或自己到医院检查身体，或上街走访亲朋好友，或与县领导探讨合作医疗的发展问题。他身上随时都带着一个小本本，上面记载着密密麻麻的联系电话，有北京、武汉的，也有宜昌和本县的。

2003年，长阳县以其“中国农村合作医疗发祥地”的特殊身份和勇于探索的创新精神，被纳入全国新型农村合作医疗试点县，并设计出了“自愿参加、多方筹资、大病统筹、小病补偿、公开公正、平等享有、科学管理、民主监督”的新模式。

覃祥官对此很满意，但他同时认为，新型农村合作医疗在“预防”和“保健”方面还要不断加强，要充分发挥中医中药的作用，要做到“有病早治，无病早防”，把疾病消灭在萌芽之中，这样可以避免“小病拖大”，既有利农民的健康，同时也可减少合作医疗经费的开支。

2006年5月3日至5日，笔者陪同凤凰卫视《凤凰大视野》栏目制片人郑东先生一行４人，专程前往长阳乐园专访了覃祥官。老人喜不自禁，乐呵呵地告诉笔者：没想到自己在古稀之年，又会碰到合作医疗再度红火起来，而且还有这么远的电视台记挂着他！

2008年10月31日，覃祥官去世后的第8天，他女婿秦文广又给笔者打来电话，说：“我岳父晚年之所以过得开心快乐，首先要感谢媒体对他的宣传，使他深感当年创办合作医疗是完全正确的，因为社会没有忘记他，人民没有忘记他！”

（责编雷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