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故事
去年1月30日,收到妹妹的短信:奶奶走了。
赶紧丢下笔,请假,订票,踩风踏火一路狂奔,到家已是第二天下午。按彝族的规矩,家人不到齐不下葬,吊丧帮忙的人都在等我。起棺入土前我最后一次看到奶奶的容颜。她慈目微合,皱纹舒展开了,脸庞略微浮肿,像是刚松了一口气。
奶奶生前一直喜欢讲故事。无论家国大事,还是地方琐碎,在她口中总是生动有趣,我们兄妹整个童年都沉浸在她的故事里。油灯昏黄的乡村夜晚,常常让我产生不切实际的联翩浮想,也许还影响了性格。如今,我只能靠讲述来怀念,她成了故事的主角。
奶奶记性好,心算能力强,算赢过生产队会计手里的算盘,因此被狠狠批斗了一阵子:一个“地主婆”怎么能这么猖狂?她和同辈聊天,思路敏捷、逻辑清晰,说起很多年前的往事,能复述当日情形,精确到年月日、地点、人物、事件、天气。
1991年前,村里还没有通电,农闲时节,天一擦黑,全村人就分成很多拨打扑克、“摆龙门阵”。奶奶先喂猪、洗碗,招呼好牛马牲口,然后就加入热闹的人群。每逢刮风下雨,不能出门,我们就围坐在火塘边,往炭火里抛红薯、土豆,一个劲地缠着她讲“古俚”,边吃边听。
奶奶没受过教育,她的故事除了当地流传的奇闻轶事,就是“好人有好报”、“有情人终成眷属”之类的劝诫。她最喜欢讲薛仁贵和王宝钏的传奇。我觉得很神奇,以为是她胡诌出来的,看到小说才知她简直是在说书。
命运并不眷顾她。1923年她生下来不久,生母就去世了,被村民东一口西一口的奶水接济才长大。三四岁时薄有钱财的父亲续弦,强势的后母每天都责令她忙东忙西,夜里还要烧洗脚水、喂马、劈柴、看管牛羊。有牲口病了,就要烧一堆火,睡在马厩、牛圈门口守夜。
她曾回忆,那些漫长的雨天,雨丝像断线的泪珠一样砸在身上,幼小的她却还要背上背篓,拿着镰刀,踏着一路泥泞去放牧、割草,经常赶不上吃饭,饱一顿饥一顿,随便拿个甘薯、玉米棒子填肚子。
熬到了十六七岁,经人介绍,能干的奶奶嫁了个好人家。尽管是给乡绅做二姨太,日子却比从前好很多,衣食住行都换了样。这位乡绅虽有三四个妻子,却没谁能持家守业,奶奶就担起了管家的担子,精打细算,日子过得祥和安定,还认识了很多开明的汉族朋友。可惜好景不长,地方上派系斗争,她的丈夫成了牺牲品,被押解去遥远的县城。整个家族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不知如何应对。
奶奶变卖了首饰,四处筹钱,找人疏通关节。县长、乡长、保长、团练、师爷,乃至他们的太太以及姨太太,只要有用的人她就放下颜面去讨好求情。钱财不够,她带上了几个人去金沙江沿岸的淘金者家中秘密收购金砂,时局动荡,沿途土匪猖獗,为了自卫和保护收购到的金子,她在身上藏了把匕首。
当时从家乡到县城骑马也要3天,奶奶往返于两地,成为本地第一个去过县城的女人。等营救有了一丝希望,已是解放前夕,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中,政府把她丈夫从监狱提出来,作为第一批坏典型枪毙了。
1950年代初,奶奶拖着10多岁的儿子,遇见了同样丧偶的爷爷,组建了新家庭。为逃避“土改”爷爷躲进了大凉山。奶奶一个人咬紧牙关操持家庭,饥饿与动乱中先后生下两个女儿。“大跃进”时一家人拿观音土作零食,吃野椿叶和仙人掌剁碎煎熬的“饭食”,瘦到不成人形。她和前夫的儿子18岁那年浮肿死去。
10年浩劫过去,村里实现包产到户,爷爷的地主身份也得到平反。奶奶忙碌得像一个获得鼓励的积极分子,干劲十足地开荒、选种、撒秧、育苗,忙着为子女们张罗婚事。这个家没几年就成了村里“过得去”的家庭。
她35岁才生下父亲,很宠爱来之不易的独子,任他读书求学晚睡晚起,干农活挣工分也由着他。我姗姗来迟,60岁那年她才当上奶奶。她把对父亲的疼爱转到我身上,我一涉水爬树翻墙跳院她就担心得要命,怕出现闪失。每天晚饭时我还在外面贪玩,她就站在村子中央的山头上,顶着风大声喊我的乳名。
家在山区,水田少旱地多,日子刚好转,大多数家庭都是吃大米、玉米混在一起,黄白相间的“两掺饭”,干涩,难以下咽。为了满足我们吃白米饭的愿望,奶奶常常在“两掺饭”拌匀混合前留下一些白米饭。我从外面玩耍回来,刚进门就大声叫嚷,“奶奶,我快饿死了!”奶奶就从厨房小跑出来,拿给我热气腾腾的饭团。
为了多收一些水稻,奶奶和爷爷在放牛牧马的同时,还在那些有山泉、活水涌现的峡谷里开辟水田。夏日在山间可以采到蘑菇、野果,开地之余,他们就用树枝、草绳把它们穿成一串带给我们兄妹俩。
他们还学村里人去挖磁铁矿,每天扛着十字镐上山下山忙得停不下来。村里通了公路之后,还承包了一段公路来养护,赚些小钱贴补家用。奶奶爱唠叨她的一个朴素观念:事情是做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
吃了这么多苦,奶奶的好心态没有变,能吃能睡,身体也没有大毛病,就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永动机。直到70多岁她还每天早起,为全家人烧洗脸水、喂猪、下地薅草、收玉米、打谷子。她从来只想高兴的事,不和别人记仇,很少提及被抄家、批斗的事。闲来坐在电视机前,听不懂普通话就叫我解说。她喜欢《西游记》里的孙悟空,看了很多遍还是津津乐道。
岁月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一年年地吞噬人的生命力。比奶奶小两岁的爷爷去世10年后,奶奶也难捱病痛,悄无声息地走了。儿时,她像上课一样讲别人的故事给我听。她走了,轮到我来讲她的故事,才发觉难度太大。我的记性、口才远远没她好,感动了自己却未必能打动别人。但我希望自己能一直讲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