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苏
你们总是追问我为什么要做这个事,我真是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但有一个目的是明确的,我是为了我的父亲和儿子而做
8月中旬,通往莫斯科地铁的最后一站,斯霍德宁斯卡娅的清晨凉意十足。
7点钟起床后,李荆像往常一样,为自己沏上了一杯淳浓的俄罗斯红茶。餐桌上只有他独自用餐,家人早就被送往农村的娘家。
只要稍一兴奋,他握杯子的手就会轻轻颤抖。
出发前,他再次清点了一遍沉重的绿色行囊:睡袋、毛衣、帐篷、药品。
在迈出家门一刻,他将钥匙虔诚地装入了贴身的口袋。那里还有一张等同10万多元人民币的银行卡,以及儿子马克西姆的照片。
“我这个人比较迷信,觉得不带上它,我可能就回不来了。带上它我就还能回家。”此时,在北京北七家镇鲁瞳村的马篮球俱乐部,李荆用武汉话说,手心紧紧攥着那把钥匙。
那天是2007年8月13日,心情就“像运动员即将参赛一样”。
这场一个人的比赛,李荆将骑马从莫斯科出发,翻越乌拉尔山脉,穿过西伯利亚平原,最终抵达中国。
“赛前”准备了14年或更长。至于“结赛”时间,他可真难以肯定。
警察们
按照原计划,李荆先从莫斯科坐火车,到巴什科尔托斯坦共和国的雅那乌尔镇买马。之前,他已和当地的马贩子在电话中完成了交易。
为了买马,他逗留了7天,全因为“那个家伙中途变卦涨价”。
他花了25000卢布买下的巴什基尔马。在前往雅那乌尔以南120公里的柴科夫斯基的故乡沃特金斯克的途中,马几次三番想趴下来,这让他深感不正常。
于是他换了第二匹马,沿着沃特金斯克的大路,他一路来到了中心城市——乌法(UFA),乌法在乌拉尔山的西麓。
在乌法大街上,一警察把我拦住了。他问我干嘛的?我说了原因,他一查我证件全都齐全。他找不出任何理由,还说要查查么(什么)样的。说穿了就是要钱!我不给,说随你公事公办都行。
他把我送到局子里一通臭骂。我不吭声,心想只要不打我就好。让我坐了两个小时的冷板凳后,一个长官出面说,按个指纹吧,万一有什么罪呢。
不过,事情偏偏那么巧。在我快到乌法前,在乌法南边两百公里,发生了几个乌孜别克族人(骑马,亚洲人长相)持枪袭警事件。就让警察一路把我盯上了。
在路上,我还遇到过一个政工所的家伙,他冲着我高喊,过来!
我坐在马背上说,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边说边往怀中掏证件。这个家伙误以为我要掏枪,一下子猛扑上来,拎着我的脖子就往下摁。
我当时骑的这匹马还是生马,脾气大,我生怕它受惊跑起来了。我说你慢点,我的脚还在蹬子里,你等我把马抓住下来再说。
这个狗东西把我用皮带反捆住了,搜遍我的全身。然后打电话到了分局。我不怕,反正警局我去过一次,他的上司都认识我。在证实我确实得(没有)问题后,我骂他为什么不动脑筋想一想,哪有通缉犯敢像我这样大模大样地在街上骑马的?
在门口,他不好意思地说,这是执行公务,我们握个手吧。
原来你不是成吉思汗派来的
“乌拉尔山脉是欧亚两大洲的分界线。山脉宽两百公里,全是盘山路,真不好走,足足走了两个多星期。”李荆捏着烟卷,眨巴着小眼睛。
重要的是西伯利亚。过了乌拉尔山就到了西伯利亚。这是一条很有诱惑力的路,很多俄国名著都提到它,让我有无限的遐想。
西伯利亚分东西中。中西伯利亚的中心就是新西伯利亚州。一到新西伯利亚城,我想好了,这就是一个里程碑了,取得了阶段性胜利。以后的路,我想多走点就多走,想少走点就少走点。
在途中,他常上沿途的饭馆、公路咖啡屋里吃饭。如果运气好的话,兴许还能撞上好心人,到人家家里蹭饭借宿。
睡觉的最安全地是教堂。有时也会睡在公路旁的餐厅里,如果能睡在屋子里,即使一张板凳,他都有本事睡上五六个钟头。
“要是睡在野外,那就选择有树遮蔽的地方,要有足够宽的草皮,软、不脏的那种。”他大谈旅行趣事:
在乌拉尔山上,我邂逅过两个行者,一个50多岁了,已在俄罗斯来回行走了12年了。他很能聊,一个劲抱怨解体后的制度,他想一边行走一边思考;另一个是个小伙子,叫瓦诺佳,不知是哪个民族的。当我拿出自己的干粮,请他们一起享用时,那小伙子 “腾”地给我来了个单膝跪礼。
还有某个小镇里,收留他又警告他,不许他动“歪脑筋”的女教师。
那一次在下雨,我站在一个小商店门口避雨,心想看看有没好心收留我的人。半天来了一个老太太,喝得醉醺醺的样子,她一看到我的马就叫了起来,啊,马啊,真是不幸,在外面淋雨。然后又看了看我。
最后,她把我领回了家。在家门口,她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我可告诉你,我是同情马,而不是同情你。你不会强奸我吧?我今年都60多岁了……”
继而,他又抱怨,“唉,你们这些记者啊,只想打听旅途中有什么惊险故事。你们根本不懂,一个人牵着马在野外睡觉,只要有个风吹草动,就会胆战心惊。因为你分不清,这是风声还是脚步声。”
他记得骑过车里雅宾斯克,就是库尔干。库尔干的野外,荒无人烟,没过头顶的杂草让他毛骨悚然。他慌忙拐到鄂木斯克州时,已是11月的霜冻时节。
“不顶用的睡袋早被我丢了。我将所有毛衣全部穿上,恨不得再将鞍子压在身上,也抗不过寒冷。我想我必须要找个地方停下来过冬,否则我会冻死在路上。”他说。
他决意留在距离新西伯利亚州300公里远的一个附属农场。“我住在村子的老房子里,只要不赶我走,我什么都愿意干。”这一待就到了次年3月。
到达新西伯利亚州时,他受到了一位农场主的热情招待。
晚上我在这户人家借宿。刚睡下就听到咚咚敲门声。我一打开门,进来一老头。自称是农场主的爸爸,是搞心理分析的。
他说要和我聊聊,坐下来就问我哪年生日,父亲的情况,最近做过什么梦等等,问得十分详细。我只好一一回答了他。
第二天我准备启程时,那老头才对我说了实话,他说,“我们这群人都是在为伟大的人工作。成吉思汗在古代一直征战到了欧洲,他就是那个伟大的人。我们相信世界运转在某一时刻,成吉思汗就会重降人间。所以,我儿子昨天来电话说你的样子时,我还以为你就是成吉思汗派来的使者,后来一分析你说的情况,才知道你原来不是。”
最令我恐惧的一次,是过赤塔时,我经过一家咖啡馆,一个样子很和善的老头冲我打招呼:喂,看来你是走远道的,坐下来休息,吃点东西吧。
我坐下后,他把全家人叫出来,我发觉其中一人目露凶光,脸上有疤。我原以为他是个伙计,后来才知道他是老头的女婿,这家店的真正主人。
店主的妈妈是个白俄罗斯人,一个善良的教徒。在她和我聊天时,对面一个吃饭顾客过来悄悄对我说,如果你不想你的马被偷的话,就赶紧走吧。他说话时,我发现老太太的神色很不安。
那人走后不多时,店里又进来几个凶神恶煞的家伙,一看就不像什么好人,他们一进来就和店主称兄道弟的。
我吓死了,赶紧说我在这里不方便,要另找住处。店主这时要紧不慢地说,是啊,趁现在我们还没抢你的时候,你快点走吧。
我当时心都快跳到嗓子来了。但是走时我答应了他,明天一定让他骑骑我的马。
那一晚我又是不能闭眼。第二天天蒙蒙亮,我信守承诺来到店门口,发现店是关着的,我是一阵狂喜,这就怪不得我了,我连忙牵马离开这里。
我不是疯子
“我以为到了中国境内就放心了,其实跟俄罗斯没两样。从我进入满洲里开始,就有人提醒我要小心马啊。”
在乌法的农场主哈桑送给他的第三匹马腿瘸了,第四匹马因为喂的麦子过多撑死了。
第五匹马钉马掌时把蹄子钉坏了,第六匹马无法过境。李荆只好在满洲里又买了两匹蒙古马。
从满洲里到齐齐哈尔、哈尔滨、长春、沈阳,再到河北秦皇岛、唐山、天津。
李荆披着从贝加尔湖买来的那件土黄色斗篷,飘散着须发,顺着这条路线,骑着两乘马,在今年3月抵达了北京。
途中总有好奇的人问他:你从哪儿来。
他特厌烦这个问题,没好气地说:我从夹皮沟来。
“你到哪儿去?”
“上威虎山去。”
有人称他为现实版的唐吉诃德,他说,唐吉诃德是个骑士,而我是个游士。
在回武汉时,一朋友建议他干脆在斗篷上写上几个字:我没有疯。
“哈哈,我真写了,别人反而更认为我是个精神病。”他笑道。
狭小的寝室里,他摊开了那件脏兮兮的、叠成枕状的斗篷。
上面除了用黄油漆涂鸦“我没有疯”赫然在目,还有“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以及刀郎的歌词等等。
“李荆不是一个向往金钱的人,他只是对精神生活要求比较高,和常人想法不一样。”他从小到大的好友熊斌在电话里温和地辩解。
“我也试图说服自己,还看些佛道方面的书来化解。结果,过几天这个想法又冒起来了。所以我觉得这是天生的。”他本人无可奈何。
为了实践这次行动,他做了两年家教,加上积蓄,积存了4万多人民币。除却路上种种开支,他为家人留下了1000美金。
他苦笑着,“我不想跟人借钱,这回确实冇得招数了。还是林彪说得对,不说假话办不了大事。我就是太老实了。不说假话,第一笔钱哪里来?”
我找朋友开口,说我有个生意要做,风险蛮大,回报率也蛮大。我承诺支付他年息20%,结果他借了我六万元人民币。
等我骑马到了西伯利亚,他看报纸才知道真相。他骂我哄他,问我要是出了事,这笔钱是不是回不来了?
哧哧。现在我不就是在跟生命做生意?跟生活做生意?钱投进去,我享受到了,回报率真的蛮大。
“1985年,他刚从武大毕业到深圳大学图书管理室工作。他阅读了大量国外风土人情方面的书籍,在那个时候他提出了骑马环球旅行的想法。”他的大学同学涂晓波在电话中说。
“为了实现这个梦想,那时的李荆拼命苦学外语,以至患上了严重的胃溃疡,把身体都搞垮了。”“李荆离开了深圳大学以后,就进了一家公司打工。后来公司派他回武汉成立办事处,他就在办事处里设了一顶马鞍,每天非要坐在上面骑个两下才去睡觉。”他的另一好友董明回忆说。
在武汉,李荆父母家中的客厅里,醒目的也是他当年大学毕业后前往内蒙放马时握缰扬鞭的巨照。
“我去查每个国家的地图。关注当地的天气、植被状况。我要考虑那里天气会不会太冷,马有没有草吃。我要算怎么走,多长时间能走到那里,这都要蛮详细。”
“我想首站从中国的呼伦贝尔大草原出发,这是取个意境。”
“肯定要拿到每个国家的签证。但要先得到俄罗斯的,把它走完以后,再去申请欧洲、南美等国家的签证。”提及第一次的梦想,李荆宛若回忆初恋般。
1990年,他远赴俄罗斯,3年后弄到了一本为期1年的往返签证。但那次刚从呼伦贝尔的南屯骑马到达满洲里就作罢。
“中俄边境处里的人没有一个搞得清,要办么样的手续才能骑马通行。”
马可以卖掉,进入俄罗斯再买。可是“我俄语不好,在俄罗斯找的搭伴中途放了鸽子,没去边境等我”。
他后来又找到一人作搭档,“那伙计一听要经过西伯利亚,‘哎哟了一声,说走不了两天就过冬了,西伯利亚冬天怎么走?他不干。”
“通过这个事情,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环游世界的想法不现实。除非我有家产万贯顶着搞。”
“我又想也许从俄罗斯到中国可以。这两个国家加在一起就是大半个亚洲,而且只过一次边境就行了。”
1999年,他筹措了第二次骑马远行,集合了中俄美加一行10人同行。
“那次都开新闻发布会了,搞得蛮热闹。结果同行的人签证出了问题,又没能成功。”
从那以后,他变得极为敏感,感觉身后总有人对他“抱以两声冷笑”。
“你说说看,我这次怎么敢高调?万一又失败了,他们不是笑话我做事好滑稽呵。”这会儿,李荆反问道。
旅行中,我哭过一次
武汉的朋友们有对李荆极为真诚的理解:“李荆的父亲是一名对古文化造诣颇深的学者。特别是对人口迁徙方面很有研究,这方面潜移默化给了李荆。可惜他在文革时受到了冲击,也连累了家庭。”
“在这种情况下,李荆小时候肯定是不快乐的。他学习、体育都很好,但表现叛逆。他固然骨子里天生不安分,但不能排除这些综合因素影响了他,让他产生了那些奇思妙想。”
“影响是绝对存在的。”在马篮球俱乐部,寝室外的客厅里,头顶的吊灯闪了两下,灭了。幽暗中的李荆情绪泛起了波澜,尔后声音渐渐低沉:
有人问我在旅途中有没有哭过?我说没有。实际上我哭过。那是与人聊起了父亲,我话还没张口,眼泪就跑出来了。
我们父子关系一度很紧张。小时候只要他一训我,我就把自己关到厕所里拿头撞墙。就因为他的缘故,不管我学习再好,年年都要挨批斗会。但像横渡长江啊,走红军路啊,这些事就得我的份。
我记得有一回,我在教导处挨批,父亲跑来了,当着全校老师的面,扑通一声跟我跪下了。
因为他也是这个学校的老师,我表现不好的话,就会让他的处境更恶劣。
不过,父亲也是这个世界上最能接纳我的人。虽然他不轻易表现出来,我可以感受得到,他从心里欣赏我。这里面不仅有父子真情,还有一个男人对男人的理解。
在武汉我感到活得像狗一样。我想去放马,支边,甚至羡慕到柬埔寨打仗的人。
大学毕业后,深圳正搞改革开放,我毫不犹豫就去了。但兴奋了两个月,我就厌烦了程式化的工作。
不管是为了实现旅行的梦想,还是想逃离过去的环境,还是出于对俄罗斯文化的向往,种种原因都让我去了俄罗斯。
我喜欢没解体前的俄罗斯,大家都快活客气。解体后,卢布贬值了,人们经济压力重了,心情变得焦虑,都“狠”起来了。
我一辈子从一个地方逃到另一个地方。最后莫斯科成了我另一个监牢,那里空气和树都让我压抑。
1998年时,我想放弃梦想算了,想回到国内。偏偏这时我太太说她怀孕了,我们是在儿子出生前一个月才去公证结婚。
太太人不错,但和我谈不上有共同语言。婚姻嘛,主要是为了儿子。
我现在最担心的是这个小伢。他性格很弱,一有么事就哭。他觉得班上其他同学的父母都比我有钱,不像我只能给他买便宜手机,为这事他躲在他妈妈怀里哭过。
我是绝不会给他买只贵重货的。我要让他为我做的事骄傲,为有我这样的父亲而真正骄傲。这就像我的朋友说的,如果你父亲还活着,他也会为你做的事而自豪。
你们总是追问我为什么要做这个事,我真是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但有一个是明确的,我是为了我的父亲和儿子而做。
有时我感到父亲、儿子,还有我,我们三个是一体的。
说话间,李荆须发间的银丝吹拂颤动,隐约可见屋外的草场上,他的两匹蒙古马时而耳鬓厮磨,时而垂首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