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 岩
天麻亮,山道上就有人了。
一个大人一头挑着一口褪了色的暗红的木箱,一头是用塑料包的被套,上面还扣了一个崭新的瓷盆。后面跟着一个少年,肩上挎着一个大包。少年兴奋地望着山下的路,快快地走着。少年后面是狗,狗迈着碎步,尾就像弹簧颤。
大人。少年。暗红的木箱。崭新的瓷盆。颤颤的狗尾。这赶早走的,就是去送学生进城读书的了。
秋到时,就有几个学生考进城。听人说自己的娃子有出息的时候,一年到尾闷头劳作的父亲们,就禁不住咧开嘴嘿嘿笑。可一见入学通知书,就又皱起了眉头。学费是越来越贵了。书本费,学杂费,附加费,保险费——种田的人,一时半刻上哪儿去凑这么多钱!唉,供个学生,不容易啊!蹲在稻场上,面对着默默的山,烟一根接一根地抽。末了,烟头一丢,站了起来:书还是要读的!
把年猪赶去卖。无非过年少吃几斤肉。还有粮,存那么多压仓?牙刷、脸盆、棉被都要置新的,箱子么,就用他娘陪嫁时的那口红木箱……
山中,秋到得早。一路走,就见旁边的叶子怏怏地落下。踩去,悄悄地无声。原来早被露水浸湿了。只有父亲挑着的担子发出吱吱的声响。
车站就在山下的路口。已经早早地等了一些人了。四大八处,仍有人来。那有父亲挑着被套箱子走在前面的,就是才考取的新生。到了路旁的停车站歇下担子,父亲们很自然地掏出烟来互相敬着,不管认识不认识的,都像很熟悉地攀谈起来,于是知道这个是送儿子进城读高中,那个是送姑娘去读师范。一听说某某的儿子考了个全县第一,大家都羡慕起来。转而又说到田里的收成去了。而这些将进城的学生,怯怯地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微微地一笑。有活泼的,就说起话来了。跟来的狗们,也触着鼻子你嗅嗅我,我嗅嗅你,摇一摇尾,大家就算熟悉了。
班车怎么还没有来?父亲们说一阵话,来时走出的一身热气退去了,凉凉的晨气,感到鼻子里有东西往外爬,用两指捏一下清鼻涕,翘起脚往鞋帮上擦,一边鸭般地伸长了脖子望着山下。
车终于来了。沿着山道往上爬,慢得像乌龟。
狗们跟着装了小主人的车跑一阵,就站下,呆望着客车远去了,还在那里疑惑,想一想没得个结果,也就四散地回家了,迈着碎步,尾弹簧般颤。
东边,日头才红山。
(《散文》199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