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静
摘要:香港电影在世界电影史上有着重要地位,外国电影(尤其是西片)在香港的放映与传播在海峡两岸和香港都有着广泛而深远的影响。港译电影片名形成了独特的语言风貌,从中可以解读出香港社会的江湖文化、世俗观念及道德评价,无论其品格如何都折射出丰富的信息和文化意义。
关键词:港译电影;语言特色;文化分析
中图分类号:H109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0751(2009)02-0239-03
电影是港式文化标签上的关键词之一,香港与电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自电影诞生以来,香港就一直是世界上重要的电影背景和电影制作交流传播之地。在香港电影发展史上,外国电影(尤其是西片)的影响不能低估。1970年前,美国八大电影公司在香港设立分公司,长期占据香港电影院线。20世纪70年代初,香港本土经营西片的独立公司崛起,港产电影逐渐被西片院线接受,遂带动港产电影的兴起。
港译西片的片名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语言风格,不但反映了西片在香港的文化变迁,也折射出香港本土电影的荣辱兴衰,港人对西方文化的吐纳正反映在西片此起彼伏的潜移默化影响之中。在教育、政治、经济等方面,香港始终是西方体制化的翻版。惟有文化,香港固执地坚守着本地的特色——非中非西,非土非洋,你我不分,互相包容。本文试图归纳港译西片取名的语言现象及其文化特点,剖析其深层文化内涵,借以观测香港不同时代的文化风向。
一、港译西片名称的语言特色
20世纪60年代前,经典西片的港译名称受内地传统的影响,多以古典简约的四言句为主,表达传统的审美意蕴,这成为当时港译西片片名的主要特色。如20世纪30年代末的《民主万岁》、40年代的《黄金时代》、50年代反映复杂人性的《彗星美人》、反映社会心态的《郎心如铁》、反映青春期叛逆情绪的《阿飞正传》以及经典西部片代表作《原野奇侠》(Shane)、《赤胆屠龙》(Rio Bravo),等等,都鲜明地体现了这一特色。这一时期的西片名称多受港产电影取名的影响,与内地的译法没有太大出入。
20世纪60年代,港译西片曾经受到粤语片的冲击,电影取名多以粤语为主。但由于20世纪60年代后期粤语片市场萧条,到70年代初粤语片全面停产,港译西片片名中的粤语词汇一度相对减少。但1972年楚原执导的《七十二家房客》的成功,又使粤语片卷土重来。尤其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以前占黄金时间70%的外语节目下降至30%,本土文化压倒性地占居上风,从功夫电影、粤语流行歌曲、粤剧神功戏等长期凝聚形成的港式口语随着中国内地的改革开放,延伸至更广阔的华人空间。
20世纪80年代香港大量西片的粤语译名与香港本土文化的崛起有密切关系。港译西片取名以粤语为主,体现了香港文化非殖民的特色。如《小生撞板》、《打工仔》、《大老千与小妖精》、《乌龙大机密》、《上错老豆身》、《两个辘逐个捉》等片名中,表示碰钉子的“撞板”、表示骗子的“老千”、表示汽车的“辘”、表示糊涂或误会的“乌龙”、表示父亲的“老豆”(也作“老窦”)等,都是来自粤文化中的谚语、俗语、行话、黑话、土话,语言诙谐传神。还有一些片名体现出不同于普通话语法结构的粤语词汇特征,如改编自史蒂芬金小说的惊悚恐怖电影《瘦到死》,其中“到”用在形容词后,充当补语,强调某一程度达到极点。另外,港译片名也体现出了粤语保留单声字、古语词汇多的特色,有时则省略量词,显得言简意赅,生动而富有情致,如《两生花》、《一屋一鬼一情人》等。
20世纪90年代以来,港译西片片名中的粤语词汇逐渐减少,受众面主要指向内地。不过粤语片名虽已退出港译西片的主流,但依然聚集着人气,如受港产电影“古惑仔”的影响,有《古惑丑拍档》等系列古惑仔名称的西片。《扭计大少》的片名源于粤语文化中关于“扭计”祖宗——广东民间第一状师的传说,取其“足智多谋、有起死回生之力”之意;至于“鬼马”(鬼灵精)在片名中则更是百用不厌。这一时期还有一些港译西片片名受文学作品的影响,长句式较多,如《生命中不能承受的烟》显然脱胎于昆德拉的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根据影片类型的不同,港译西片片名中积累了众多流行词语,比如言情类型中的“情迷、奇缘、情未了”;战争、动作、复仇类型中的“黑道、追杀、奇兵、赤胆、屠龙、终极、末路、乱世、风暴、轰天”;冒险、传奇、惊悚类型中的“魔怪、精灵、鬼马、惊魂、偷天、惊心、鬼、食人、吸血、活尸”;家庭喜剧类型中的“傻、痴、呆、疯狂、娇娃、佳人、大亨、佬、宝贝、智多星、精灵”;伦理类型中的“孽、恋、劫、胭脂、玫瑰”等。这些词汇被高频度地使用,虽然有些运用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但整体看格调不高。
二、港译片名的文化内涵
(一)鲜明的江湖色彩
20世纪60年代香港电影开始从文艺片向武打片、侦探片转轨,各路本土电影公司崛起,出现了《云海玉弓缘》、《独臂刀》、《南拳北腿》、《金粉神仙手》、《侠女》等重要作品,其中张彻导演的《独臂刀》首创香港电影史百万元票房纪录。这些功夫片的出现甚至挤垮了粤语片市场,到1972年,邵氏、嘉禾等电影公司全面进入武打片时代。在武侠文化风潮下,港译的电影片名也呈现出鲜明的江湖色彩,如1961年一个讲述英雄救美故事的电影hero and beauty,被取名为《伏魔神剑》。在香港从事西片宣传20年之久的资深从业者李默在《西片宣传手册》一书中回忆,为了让“007电影系列”《只给你看的机密》(For Your Eyes Only)更加醒目,他绞尽脑汁地把片名改为《海龙帮》,“不知是否受此影响,戏院附近,也出现一个‘海龙会”。
江湖语言、江湖情调有时甚至影响观众对影片故事走向的认同。香港观众不希望看到“英雄”被杀,因此间谍片《刀锋冷》中“艳妇杀掉间谍”的结局不受欢迎。此片名是当时西片宣传之王张学琛的杰作。他迎合“小李飞刀”的流行,将片名译为“刀锋冷”。如此风格的片名体现了香港江湖社会深远的历史背景。1928年,尚恺然(即平江不肖生)的代表作《江湖奇侠传》在上海被拍成电影《火烧红莲寺》,这是中国电影史上第一部功夫片,三年之内拍出18集,风靡一时,1935年在香港拍出了第19集。20世纪60年代以金庸、梁羽生及台湾武侠小说家司马翎、古龙等人作品为代表的新派武侠小说取代旧派传统武侠小说。这些新派武侠小说以广阔的时代背景和深厚博大的知识、艺术修养在全球华人世界中培养了大批读者,其影响在20世纪80年代达到高潮。在香港上映的西片不可能回避这股武侠风潮,如美国电影《胭脂劫》的名称即取自司马翎20世纪60年代创作的同名武侠小说。再如,《美国往事》(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的港译名称《义薄云天》,与台译名称《四海兄弟》彼此呼应,台港两地充满江湖味道的译名,正是对1984年《霍元甲》等港产
功夫电影高潮的呼应。
(二)市井中的世俗观念与道德评价
香港学者金耀基认为:“从香港早期到20世纪50年代英国基本上没有什么文化上的贡献,英国政府的上层结构与香港的下层社会基本上是分开的。因此中国社会本省的文化传统,在香港大体上是继续存在的。现在香港民间保留着的各种传统节日恐怕比内地还要多,香港的旧式读书人甚至还保留着古老的结社、吟诗、读经等传统方式,内地反而不多见……”在港产的喜剧片、社会片、武打片等不同类型影片的彼此抗衡中,在港产片与西片的不断冲撞中,香港电影的发展与香港都市国际化的进程是同步的。20世纪70年代末随着新浪潮崛起,香港有了自己的电影节和金像奖,电影呈现出多元化的风貌。从话本到“鸳鸯蝴蝶派”,从市井到言情,港译片名中均有所反映,如《今夜情归何处》、《女为悦己者狂》等。在这种多元色彩之下,传统的世俗观念与道德评价被展示出来。
港译电影片名常常无视原片名的格调和意境,甚至偏离原片的关注点,沿袭的是中国民间的传统审美习惯和心理,比如从《破镜奇案》的名字可以窥见白话传奇的踪影;从《蜜月俏冤家》、《月满抱佳人》等可以看出对“才子佳人”之类传统审美趣味的迷恋。有时港译电影片名过分偏离原片的关注点,而使原片的内容受到影响。例如,以珍珠港为背景的美国电影《乱世忠魂》在香港被翻译为《永垂不朽》,因为过度诠释,结果把一个美国大兵因捍卫尊严而与军方冲突最终毫无意义地献出生命的悲剧解读成一个不伦不类的闹剧。再如,1981年根据美国乡村女歌手洛莉塔·琳的奋斗经历拍摄的原意为“矿工的女儿”的美国电影Coal Minerg Daughter被译作《春风得意上云霄》,“矿工的女儿”的人生信念与励志精神荡然无存,空余猎奇与窥视。不过,这种热衷中国传统世俗的习惯有时也会被巧妙地传达,如,1996年原意为《佩雷斯一家》的美国电影The Perez Family,港译片名为《男人最疼》,与台译片名《旧爱新欢一家亲》相比,更能让人感知撕开包装直击内里的劲道与力量,把香港的人间烟火气、对世俗的关怀表现到极致。
港译西片取名的世俗观念,还体现在浓郁的民俗色彩上,主要表现在三方面。一是讲究趋吉避害,这是粤语的特点之一,这在港译西片片名中多有体现,如《逢凶化吉女福星》。二是热衷于十二生肖的运用,虎、龙、鼠、兔是港译西片尤其是喜剧片片名中出现频率较高的几个动物,如《老虎都要威》、《行运两条龙》等。20世纪80年代中期史泰龙的动作片《第一滴血》第三集爆映,票房已过两千万,宣传方适时把他的第一部《莱茵石》改为《猛龙劲歌》重放,吸引了大量观众。三是映射出粤文化圈的生活观,如美国电影As Good As It Gets在台湾被译为《尽善尽美》,在内地被译作《爱你在心口难开》,而港译名称则是《猫屎先生》。这是个很有趣的对比,港译名称看似不登大雅之堂,但生动描绘了影片中那个遭人厌烦的完美先生,实则反映了粤文化的幽默。“猫屎”在粤语里指遭人厌的意思,与原片名那种规整讲究的西方意趣相比,港译名称透露出香港的中国文化传统特性,即骨子里舍其形似而求其神似。
港译片名也体现出香港在某一层面文化上的“非殖民化”特色。同一影片的不同片名体现出中西方明显的文化差别。港译片名突出情感色彩,如《天使狂奔》;港译片名与西方宣扬的主流道德观念大异其趣,如《肥妈先生》在“肥”这一词语的表达上可谓是对西方文化的戏谑;港译片名有明显露骨的性指向,这也是最突出的文化差异,如《军妓爱茜》、《禁果蓓蕾》、《风月俏佳人》等。这些都反射出不同时期香港社会的特定文化心理。
三、港译电影片名的文化成因
港译电影片名良莠驳杂的语言特色,首先与香港文化的杂糅性有着直接关系。西塔拉姆(K.S.Sitaram)曾研究过不同文化的价值体系,并按其重要程度做过分类。各价值的重要程度可分为一级、二级、三级和可忽略不计四类。被列在一级里的东方价值有“感激、和平、谦逊、因果报应、尊重长者、集体责任、好客、土地神圣感”等;被列为三级的东方价值有“个性、金钱、进取精神、效率”等,而后者中的这些词汇已经融入了香港社会的角角落落。从这个对应来看,香港已经不能完全代表东方文化和东方世界,而是在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中寻找互补,构成平衡。
香港地理的独特性形成了香港文化的杂糅特色,夹杂着丰富外来语的粤语词汇成为香港杂糅文化的重要标志,大量的外语词汇进入粤语。香港社会从文化价值到思想意识,无不体现出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庞杂交织的特点。从港译西片名称上看,也鲜明地体现出文化杂糅的特色。充斥于宣传海报的,不仅有“叻女”、“狂花”与“娇娘”、“佳人”,而且有《妈咪先生》或《窈窕淑男》之类的调侃与《娇娇女仔迎春曲》的老套,还有西方女权主义的踪影与传统价值的圆守。
另外,港译片名多意译、少直译,体现了香港在接受西方文化上的复杂心理。“从跨文化语言交际和文化交流的角度来看,意译强调的是译语的文化和价值观体系。相对轻视原语的文化和价值观体系对译语文化和价值观体系的借鉴作用,忽视不同文化之间的可理解性、可融合性以及相互适应、渗透的可能。”港人对待外来文化的态度表面看起来是本土文化独立地凌驾于外来文化,但接受是一个充满冲突的过程,内里依然呈现出文化杂糅的性质。
香港地域狭小,商业繁荣、享乐主义兴盛,通俗文化大行其道,尤其是20世纪70年代后,以电影电视为代表的娱乐业异军突起,在东南亚和海外华人世界中产生巨大影响,形成了粤语文化圈一致的文化认同:即无厘头文化特色,快餐式消费、实用、热闹,为那些玩世格调的电影提供了生存的土壤。
激烈的市场竞争是言情变成滥情、悬疑变成惊悚、打斗变成滥杀的直接诱因。长时期以来,香港电影从业者面临着票房的巨大压力,业界一向把电影票房的欠收都归咎于宣传不力。西片宣传从业者李默说,在香港宣传西片离不开四大技件或技巧:一为片子的题材和制作技术,二为片子的导演及幕后制作者,三为片子的演出者,四为片子与本地的关联性。“在四大条件缺如之下,惟有搏命以它的技术来号召。”1995年的美国电影《肖申克的救赎》港译名称为《刺激1995》完全是为了票房的权宜之计。还有数不胜数的“惊呼狂叫”、“玉女痴男”、“夺命怨灵”、“富贵逼人来”等港译片名与港产电影片名多用“鬼马”、“第六感”、“情迷”、“轰天”、“终极”等词语最大限度地刺激观众的感官,都可谓是激烈市场竞争之下的搏命炒作。这些片名往往自我抄袭,毫无创意。
香港文化中浓重的商业色彩也与政府的文化政策密切相关。“香港的问题不是在于商业化的流行文化与雅文化之间的不平衡,而是教育问题、政府不懂也不重视文化艺术问题,重欧美轻中的‘问题——说穿了是殖民主义遗留下来的余毒。”香港回归之前,当地政府的文化政策不利于高品位艺术种类的发展,导致香港文化中充满了功利和粗俗物质利益的追逐。李欧梵把这种现象总结为公共文化空间的缺乏。他认为,即使是在香港的大学里,教授和学生也都为西方现代意识体制化了,缺乏文化的思考空间和人文气息。这正是导致香港文化粗鄙性的根源。而市场上尽管有小众趣味的艺术,也很快被广告商抄袭,小众很快被大众所吞并和淹没。“也就无所谓什么是主流,什么是另类了”。大量港译片名难脱艳俗与平庸,或许从此可以找到深层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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