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燕云
[摘要]纵观沈从文的整个创作,他在女性书写方面呈现两种明确而清晰的主观叙事模式:对9村女性的理想建构和对城市女性的变相讥讽。由于主观意识的干预,沈从文对城市女性的描写要么演化成他对城市进行文本复仇的工具;要么处理成他构建湘西心灵之梦的一个反面衬托。这导致了沈从文在女性书写方面难以形成统一的整体叙述。
[关键词]城市女性;《都市一妇人》;《如蕤》;主观书写
在沈从文的小说创作中,有大量涉及女性题材的作品,这些作品大致分为“两极”:“一极”是湘西女性题材,在这些作品中,他呈现给读者的是一幅幅美丽图景:有着水一样美好性情的湘西女子,在一种优美、自然、健康的生活环境下充满灵性地舞动着生命,用坦诚、热烈、奔放的男女欢歌充分展示了湘西人自然勃发的原始生命力量;另外“一极”是城市女性题材,在这些作品中,沈从文塑造了很多与湘西女子截然不同的女性形象。在他的早期作品中,南于沈从文对城市产生的排斥心理,深深地影响了他的创作,使他对笔下城市女性形象的书写带有很多偏执和不足。如在《绅士的太太》中,沈从文就描绘出一组在道德、文明、智慧和知识的面纱下,隐藏着庸俗、丑陋的灵魂的女性组图,她们对爱情不严肃,对婚姻不负责任,打牌、赌钱、调情、偷情和乱伦构成了她们的全部生活。显然,沈从文对城市女性的这种书写态度,明显带有他自身情绪失落的痕迹,在他的有色眼镜下,把城市女性无聊空虚的爱情婚姻生活进行了主观放大,使自己的失落情绪通过否定城市女性的形式得到转化和安慰。
到了20世纪30年代,因为城市以及上层社会对沈从文的接纳,沈从文有较多的机会去接触更多的城市女子,这使得他对城市女性的看法稍有改观。早期冷漠、严肃、讽刺的笔调开始带上一些理性色彩,对城市女性的认识开始有了新的理解,不过这种新的理解是有限的。他虽然承认城市女子在学问和知识上的优秀,但还是以他固有的湘西乡下人的思维去看待她们,甚至有时候还赋予她们一些乡村女子的性格。这时,他笔下的女性就成了具有城市女性的身份、经历和乡村姑娘的性格、气质的结合体。
在城市女性的题材中,小说《都市一妇人》(1932)和《如蕤》(1933)特别引人注目,如果单从艺术上看,在众多的沈从文作品中,这两篇小说不算好,但从中能够看出沈从文对城市女性进行了刻意而为的主观书写。《都市一妇人》中的女子最有光彩的一面是她敢于追求自己的幸福,沈从文用“真实”来涵盖了自己对她所有的好感。但如果知道了这个妇女的故事,理解了“真实”的真正意义,也就不难找出沈从文是如何将她改写处理成一个城市女性和乡村女子的结合体的。
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出没于北京上层贵族社交界的小家碧玉,一个老外交家的养女。没得到养父的同意,自作主张嫁给了外交部的一位年青科长。遭到抛弃后回到养父身边又被养父身边的朋友引诱,‘但对方脚踏几只船,最后,她只能做了这男人的姨太太。当丈夫被刺死后,她为了生存成了一名上海名妓。无数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甚至为她破产自杀,她得到一种复仇的满足。后来,她卷入一场命案之中,一个老兵将军因为可怜她的命运而想尽办法使其获救,随之她成了老兵将军的情人。老兵将军死后,她成了老兵俱乐部的女主持。在那儿,她认识了一个黄埔军校的优秀青年军官,他们真诚相爱并结婚。如果说故事到这里,似乎她这一生被损害,被侮辱的命运应该宣告结束,但让人感到惊讶不已的是这个妇人因为过分害怕失去这份有年龄差距的爱情而找人用毒药弄瞎了丈夫的眼睛。最后,她在陪同丈夫回湖南老家休养的路上,因为轮船失事,双双葬身江底。
沈从文用一个老兵向“我”讲放事的方式叙述了这个妇人的故事,他从这个妇人身上,看到了她与城市其他“都只像一只蚱蜢,一粒甲虫”的女性不同的一面。这些女性“都能按照时季换上它们颜色不同的衣服,都会快乐而自足地在阳光下过它们的日子,都知道选择有利于己有媚于己的雄性交尾,但这些女子,不是极平庸,就是极下贱,没有什么灵魂,也没有个性”。而这个妇女身上所体现出来的留住爱情的方式,深深地震动了沈从文的灵魂,让他感到并不是只有湘西才会出那种奇特的故事。沈从文把这个故事写出来,不管是虚构的,还是真实的,其实都隐含了他对城市女性的期望,期望她们的身上多一些个性,多一些自己的追求。“那个妇人如一个光华炫目的流星,本体已向不可知的一个方向流去毁灭多日了……似乎比许多女人活到世界上还更真实一点”。沈从文充分理解这个妇人的过激行为,认为她是合情合理,甚至赞美她的“真实”,说到底沈从文还是以一个湘西乡下人的标准,以湘西世界的奇幻和人的生存方式的多样性,来看待这个妇女对待丈夫的痴情和残忍方式,来衡量城市女性生存的“真实”的意义:只要能够获得爱情,只要不违背自己的意愿,采取任何方式都是可以原谅的,都是合情合理的。对这个城市妇人的残酷手段的认同,其实也流露出沈从文希望用乡村女性敢爱敢恨、勇于追求的品性来补充城市女性性格上的某些不足。但是沈从文自己可能没有想到在他后来写成的《边城》里,湘西女子翠翠已经丧失了这个品性,对心中渴望的爱情她没有采取任何方式去争取。
在《如蕤》中,沈从文对城市女性采取的是另外一种策略,他承认城市女子的优秀品质、学识和智慧,但是他又不愿意承认城市男子能够给她们幸福的爱情,而是想用自己的理念为城市女性的爱情寻找一条出路。
美丽、大方、高贵、品学兼优的总长女儿如蕤,是众人永远倾心的对象。但是她觉得,每一个爱她的男子在她面前都把自己的灵魂、语言、行为和个性丢失了。她想寻找一颗“永远皆不动摇的大树”,但是在她身边的“都市中人是全为一个都市教育与都市趣味所同化,一切女子的灵魂,皆从一个模子里印就,一切男子的灵魂,又皆从另一模子中印出,个性和特性是不易存在”。城市中的一切男子在如蕤看来,都是庸俗和平凡的,表达爱的方式不是极其愚蠢,就是极其下流。那种公式化的男子和公式化的爱情让她感到自己的美丽无人可以征服,她厌倦了一切柔情,希望自己能像她看过的佐拉小说里的女主人公那样,远离献媚和假装天真浪漫的绅士,在一个粗鲁农夫的强暴中得到快乐。渴望有一个男子用固执的热情和疯狂的爱的火焰点燃金黄色的稻草积,将自己和他一起烧死,“这爱情方是爱情”。但在都市中,她找不到一个稍微倔强点的人,于是她认为“若需要这种树,应当向深山中去找寻”,因为她需要的是一个粗野而骄傲的男子。
她开始主动寻找那颗能使她生活放光的流星。在青岛她遇见一个男子,是她划船时遇到意外救她性命的人,一个带着几分乡下人气质的男子,有点单纯,有点野,也有点骄傲。她于是爱上了这个男子,爱上了他的活泼、年青、骄傲和不善表达。但是男子却只是感激她的情意,对她不存有爱情。直到他在病中感受到和明白了如蕤给他的全部柔情之后,才产生要留住她的念头。他像那些城市中的男子一样向她表白和忏悔,但恰恰是他最后的忏悔让如
蕤觉得这个男子并不是自己所要的。他不懂自己,不明白她要什么,她要的只是这个男子用粗野的力量来征服自己。
如蕤走了,她还在继续寻找自己渴望的爱情。也许,在湘西的深山中,如蕤才能找到自己心中的“那颗星”。这也是沈从文一直致力表现的发生在湘西世界无拘无束的爱情境界,在湘西,强悍、勇猛、血性的汉子可以让城市的姑娘得到她们想要的暴风雨般的征服。如蕤的功能和沈从文的另外一篇乡村小说《三三》中的三三的功能竟是如此相似,虽然道不同,但是却指向了一个共同的归属意义:乡村人发自内心、不压抑的自然的生活方式才是使人的本性得以舒展的根本所在。虽然沈从文没有直接告诉如蕤她要的爱情和男子只在湘西存在,但是如蕤在寻找爱情失败之后的继续前行却暗示了这样的深层含义。
沈从文的整个创作,在女性书写方面几乎都在遵循着两种主观叙事模式:对乡村女性进行理想建构,而对城市女性给予讥讽评价。这两种模式都带有一个共同的特色,那就是沈从文的主观态度。在太多主观意识的干预下,他对乡村女性的想象和对城市女性的评判显得太急功近利,特别是对城市女性的表达上呈现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偏见和不够深入的缺陷:要么是在相同的人物性格,近似的背景和环境下对城市女性的生活进行尖刻的讽刺,作为一种情绪的宣泄和转化,以此来对城市以及城市中的人们进行文本意义上的复仇;要么就是给城市女性补充乡村女性的性格成分或者采取另外的形式来暗示她们的出路在沈从文构建的理想湘西世界里。这些都显露出了沈从文迫不及待想要述说的隐藏在心底的真实意图:城市女性只是作为湘西心灵之梦的一个反面衬托。在这种心理驱使下,他笔下的城市女性比他笔下的乡村女性更加接近扁平人物,主观态度的干涉使他无意也无力创造出真正丰满的人物形象。
城市女性的生活状态是他建立湘西梦幻世界的一个反观,对城市女性的书写。是他为乡村女性书写所做的反面衬托。妇人和《如蕤》只是他表达情感的一个符号,是都市女性生活无聊,无奈,没有安全感、希望感极差的代表意符。对于女性问题,本来就不应该刻意分出一个明显的乡村和城市模式,问题是沈从文已经沉醉于此,并且在泾渭分明中,沈从文一不小心,就陷入了自我矛盾:在同样都是性行为或者偷情题材中,因为自身的主观情感因素,他对城乡女性所持的是两种眼色。对乡村是宽容的,赞赏的,甚至有时带有沾沾自喜,对城市是厌恶的,也是尖刻的。而这种明丽活泼与阴暗沉闷的对立,使他难以在女性整体叙述中协调一致,从而走向单一或者极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