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 城 韩雪松 许 鸣
[摘要]顾长卫导演的新作《立春》以分段与交叉相结合的叙述方式、细腻温婉的叙事风格,展现了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中期西北小城中几个不甘庸常生活的艺术青年梦想与现实的冲突,诉说着大时代背景下小城市小人物的生存状态和深层苦衷。电影人物形象塑造典型而丰满,情节设计细腻深刻颇具质感。但美中不足的是故事叙述略显拥挤,情节发展上缺少必要的铺垫和渲染,对影片中人物心理层面的表现,尤其是人物梦想从产生到幻灭的心理过程挖掘不够深入,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观众对这些人物的理解和同情。
[关键词]《立春》;梦想;现实;小人物
在2008年的春天,顾长卫以其一贯的写实风格推出了他的新作《立春》。《立春》和顾长卫的导演处女作《孔雀》一样,诉说着大时代背景下小城市小人物的生存状态和深层苦衷。虽然两部作品所展示的情节背景不尽相同,一个表现的是20世纪60年代末到80年代初期的社会形态和人物心理,一个表现的是80年代至90年代中期西北小城中几个不甘庸常生活的艺术青年的命运跌宕起伏,导演在人物经历的选择上也稍显极端。但对小人物的理想、命运的悲悯和关怀。细腻温婉的叙事风格,厚重的文化意蕴,个性化的亲民视角以及那种对生命的某种宿命式的叙述和诠释却是一脉相承的。从姐姐到王彩玲到黄四宝到胡金泉,一个个不安分的灵魂对于理想的向往与渴望,以及这些人物在现实面前放弃了坚持和挣扎、最终妥协的辛酸与无奈也都是相同的。
影片在叙述方式上采用了分段与交叉相结合的方式。把镜头聚焦在中国经济形态转型期的大时代背景下尘土飞扬的西北小城中几个“另类”的小人物身上,他们各自都有着或懵懂或执著或世俗或卑微的理想与追求,但却与周遭的氛围格格不入,他们最终都无法跨越梦想与现实间的巨壑,淹没在世俗生活的滚滚洪流之中。
音乐教师王彩玲,有着仿若天籁的歌喉,她幻想有一天可以离开令人窒息的小城唱到巴黎歌剧院,那里“灯光闪耀、掌声雷动,人们都喊着我的名字。”然而老天却给了她一副令人不忍直视的容颜:龅牙、黑面、身材臃肿,操一口口音浓重的方言。相貌的丑陋、装扮的恶俗、大龄未嫁的身世与高远的理想间巨大的反差使她成了人们眼中的笑柄,她的事业、理想、爱情甚至人格也都在周围的奚落嘲讽打压下而变得一文不值。为了寻找到可以战胜周围环境的心理优势,她开始编织一个谎言构成的幻想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她与她的理想已经近在咫尺,她随时可能被调入北京中央歌剧院。这个虚幻世界也给了王彩玲以极大的勇气,令她高傲地去对抗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种种不解与不屑。
炼钢厂工人黄四宝从小喜欢画油画,他刻苦自学,拼命想离开这个城市,每次看到别人提着包离开,不管是干什么的去那里,心里都充满了羡慕。可是年年到北京考美院,年年落榜。
群众艺术馆舞蹈教师胡金泉从小喜欢跳芭蕾,他狂热地追求着心中的艺术,他的性取向却成了城市里的一桩“丑闻”、一根小城人喉咙里拔不掉的刺。
三个人的人生轨迹在80年代末90年初的背景下出现了瞬间的交叉,黄四宝为了托关系进入中央美院被王彩玲的追求者周瑜带进了传说中在北京神通广大的王彩玲的生活,年青不羁的黄四宝触动了王彩玲尘封已久的对爱情的渴望。她为他做模特,并在他酒醉后以身相许。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王彩玲为黄四宝献出的爱情被一个巴掌打落到尘土中。这之后的黄四宝放弃了画画,去了经济繁荣的特区深圳,人生也从此峰回路转,在影片的最后他已经成了婚姻介绍所里一个投机取巧的商人。
与王彩玲和黄四宝对北京、对巴黎、对“别处”的向往不同,胡金泉并没有指望把理想寄托到小城之外的世界,他本分地期待着“时间长了,这个城市就习惯我了。”他热情地帮助群艺馆彩排迎合大众口味的群体舞蹈,但却被领导拿来和“人妖”相提并论;他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自己做人的尊严,依然被人们当着自己母亲骂做变态。为了逃避世俗的不解和指责,他希望和王彩玲假结婚,遭到王彩玲的拒绝,最终他为了用男人的方式证明自己还是一个男人,他用一种极端的方式,制造“假强奸”案,进了监狱,那一刻他无比从容,仿佛获得了彻底的解脱,他说:“这下,鱼刺从他们喉咙里拔出来了,他们踏实了,我也踏实了。”
黄四宝的离去、胡金泉的入狱,使王彩玲看到了梦想照进现实的艰难,她开始一步步走出自己虚构的世界,直面现实的世界,她放弃了即将买到手的北京户口,帮助“癌症女孩”高贝贝取得了她梦想的成功,没想到,她的好心面对的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谎言,她用所有的金钱和热情帮助成功的这个“癌症女孩”原来只是在利用她的善良和信任。她放弃了伪装的清高,走进了婚姻介绍所。可看到时常来向她炫耀美好婚姻的漂亮女邻居最终也没有逃过被抛弃的命运。这一个接着一个的冲击终于使她对艺术、对理想、对婚姻的信念开始震荡、摇摆继而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次递坍塌。王彩玲不再寻求谎言置换来的短暂快乐,她去福利院领养了兔唇的女孩儿,并为她取名“王小凡”,她对周瑜解释说:“平凡的凡”,这个通俗而平实的名字透视的是她一路曲折,最终告别梦想、尘埃落地后的彻悟与无奈。她为给女儿做手术而放下了身段成为一个轮着大刀卖羊肉的肉贩子,最终她在一个母亲的身份里得到了一份爱与安慰。影片的最后,王彩玲带着女儿坐在天安门广场前,她虽然始终没有化成蝴蝶蜕茧而出,她在母性的光辉照耀下呈现着前所未有的生动和美丽,远处歌声响起,一切恍如隔世。
至此,影片中的理想主义者最后都以不同的方式不同程度地向现实生活缴械投降。顾长卫说:“离理想越来越远,也不一定是悲剧。”那我们只能说这就是生活。上天总是吝啬对生活在平凡世界里的小人物的眷顾,他们一方面生存环境、生存条件艰辛,社会地位卑微;一方面又都怀着与其生存环境格格不入的“高远”的理想。理想与环境的相互排斥使他们形成一种迫切逃离的心态,他们对“别处”的生活充满向往,他们拼命挣扎只为有一天可以跳出这周同世界。可当现实无情地碰撞并粉碎着这些梦想时,当所谓的十会秩序剥落了做人起码的尊严时,当在所谓正常人眼中成为“另类”时,他们的梦想就会变得可怜与荒诞。王彩玲千里迢迢来到北京,无限深情地演唱着普契尼歌剧《托斯卡》中的咏叹调《为艺术为爱情》,没有人会考虑她背后的辛酸,没有人给予她预期的赏识与尊重,得到的只有无情的嘲讽以及漫不经心的拒绝,她跪在地上唱着“命运为什么如此不公”时,她悲怆的歌声与臃肿丑陋的身躯强烈地冲击着观众的听觉和视觉,也冲击着观众的心灵、唤起一阵阵的不安:我们身边是不是也有王彩玲、胡金泉?我们是否有意无意中嘲笑和扼杀他们的青春与理想?我们是不是就是王彩玲、胡金泉?我们卑微的理想也曾被无情地践踏、最后零落成泥碾作尘?我们是不是也想逃离令人窒息的城市寻一处高远的天地自由地呼吸?电影中的故事情节虽然锁定在中国80年代到90年代中期的社会背景上,但电影对于生命的感喟却超越了那个时代的范畴,这些小人物的际遇中所体现的理想与现实的对立,应
该说是人类过去、现在和将来始终要面对的一个主题:社会总是一方面呼唤着理想,一方面又从来不肯放弃阻碍理想的努力,同时义正是因为有了这重重障碍,坚守理想才更显得弥足珍贵。因此,当卑微的王彩玲们从芸芸众生中站起身来去追寻一种世俗心态和大众道德不可理喻的理想时,尽管最终头破血流,仍然令人肃然起敬。
展示理想与现实的二元对立是电影《立春》的创造主旨,影片的人物形象塑造、视听效果处理、情节设计也处处围绕着这一主旨。《立春》所塑造的人物不是完美的,却接近真实。在影片里每个人都是矛盾的集合体,骄傲与虚荣,清高与世俗,善良与残酷错综聚集、此起彼伏。王彩玲因为自己的丑陋四处碰壁、遭人嘲讽,她无限渴望有人能透过她丑陋的外表而认识她的心灵、她的才华,接受她的爱情,但是她自己也不愿把爱情送给又胖又难看的周瑜。把他献给自己的爱情称为“烂杏一筐”;她一方面说不想在这个城市发生爱情,一方面愿意主动献身给黄四宝。酒醒后的黄四宝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前斥责她“强奸”了自己,她不堪其辱自杀未遂后对周瑜的解释是:“我为他放弃了进北京的机会,他一直追我,我被他的勇敢打动了,我想留下来接受他,他却说他不爱我。”周瑜也不客气,他义愤填膺地评价昔日的好友:“我早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漂亮的女邻居平时似乎对单身的王彩玲多有关心,可遭遇婚变后,我王彩玲诉苦,说的是:“我今后连你都不如了!”心底的轻蔑一览无余地暴露出来。高贝贝和她的侏儒母亲看起来弱势而无助,却是最大谎言的制造者。从这个意义上讲,阻碍梦想照进现实的不单单是世俗的残酷,也包括人性自身的矛盾。
《立春》在视听效果和情节的配合处理上,也采用了顾长卫惯用的风格和手段。顾长卫曾经表示他的艺术追求不是现实主义,而是社会与生活的质感,像绘画的超写实主义。因此,影片通过沉稳朴实的镜头、丰厚的美学意蕴、诸多怀旧的元素,在整体上营造出一个时代的质感。如果习惯了纵横银幕的视觉盛宴带给观众的视觉刺激,《立春》或许会给人们带来一些心理落差,它没有时下大片中流动的张扬与绚烂,也放弃了顾长卫积累几十年的各种摄影技巧,波澜不惊地把一个略显幽暗、平淡无奇的小城从容自然地呈现在观众面前,而在这平静的叙述进程中又涌动着一份不动声色的残酷与清冷,王彩玲云雀般华美的歌声和去北京去巴黎的绚烂的理想,在这种惨淡的现实背景映衬下就显得格外苍凉。
影片的细节处理也非常出色,处处传递着导演的良苦用心。以导演的身份看,顾长卫不是一个高产者,从《孔雀》到《立春》,中间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但通过《立春》可以看到,他对“梦想与现实”“个人与社会”的思考始终没有停止,这两部作品都可以称得上是顾长卫在艺术追求中对社会人生深刻思考的阶段性成果,他希望藉此来传达自己对为坚守理想而付出的艰辛努力的小人物的同情和理解,也希望观众能最终收获感同身受的感动。他冷静而真实地展示着现实的残酷,又不希望人们因为现实的残酷而放弃追求梦想改变逆境的精神动力,处处散发着一种真诚地关注大众命运的悲悯情怀。
美中不足的是,《立春》的分段叙事结构占用了过多的叙事时间,故事叙述显得比较拥挤,不够从容有度,导演对于每个小故事里王彩玲身边的人物都只是蜻蜒点水般的轻描淡写,然后就匆匆开始另一段故事。虽然整个片子加起来共讲了好几个小故事,涉及了五六个人物,但因为每个故事的篇幅都很有限,叙事上有很大的跳跃和省略。故事与故事的衔接不够紧密。情节发展上缺少必要的铺垫和渲染以及对人物关系、人物心理层面的表现,使得每一个小故事没有很好地肩负起推动影片整体层层推进的作用。其次,对影片中人物从开始产生理想、为理想而努力到最后梦想幻灭的心理过程挖掘还稍欠深入。在电影中,我们看到一个个人物理想的湮灭,但看不到他们的理想从何而生,我们不知道在那个偏僻封闭、灰尘扑面的西北小城中的王彩玲、黄四宝、胡金泉们是因何对歌剧、油画、芭蕾这些与环境反差极大的西洋艺术情有独钟且如痴如醉,某种程度也消解了电影更应具有的意义,从而欠缺另一种力量。另外,所有的人物都不约而同地把理想的最终湮灭归结为嫉恨或怨恨或阳春白雪曲高和寡,而缺乏一种对自我的认真的反省,显然要在一定程度上消解观众对这些人物的理解和同情。
[作者简介]成城,吉林艺术学院硕士研究生;韩雪松,吉林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许鸣,吉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