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骁骥
如果要将法国作家贝尔纳一亨利·莱维的《美国的迷惘——重寻托克维尔的足迹》与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作某种比较,那么我更愿将前者视为对托克维尔著作的“质问”而不是“致敬”。
1831年4月,法国政治思想家阿列克西·德。托克维尔在经历了9个月对美国的访问,于4年后出版了这部令他留名世界的作品。当时的美国,已从最初联邦成立时的13个州扩展到24个,人口也从1800年的500万扩展到1300万,物质上正处于资本主义蓬勃的上升期。同时,这也是史上首位民主党总统安德鲁·杰克逊就任的第二年,“平民政治”理念在美利坚蔚然成风。托克维尔在著作中得出结论:在美国这类具有政治自由传统的国家,民主转化为专制的危险大大小于欧洲。由此,他说道,“自由美国”将会是欧洲民主的最佳样板。
然而,时隔170多年后,当莱维重寻托克维尔的足迹开始另一次“美国之旅”时,他面對着21世纪初的美利坚却感到忧虑多于欣喜,迷惘多于肯定。当莱维受《大西洋月刊》之邀来到美国的第一站——纽波特——之后,他立即要求参观赖克斯岛上的纽约监狱。正如托克维尔一样,莱维将监狱视为国家政治制度和社会结构的一个缩影,而潜匿其中的不仅是自福柯以肇的法国知识分子的思维定式,更是出于一种现实的考虑:关塔纳摩监狱的虐囚丑闻让人不得不追问当下美国监狱制度的合法性。
莱维的考察无疑是令他自己失望的。在参观了美国数家监狱尤其是境外的关塔纳摩监狱之后,他看到监狱已成为隔断社会主流与灰色地带的一道“屏障”,美国政府对关押的所谓“恐怖分子”的草率处理,正是当下充满暴力与不安的美国社会的缩影。使他感到更为困惑的是,在历史上尼克松、克林顿不得不因说谎而要考虑下台的美国,为何公众会容忍布什在伊拉克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问题上如此明显的说谎,而媒体和公共知识分子却对这一事实三缄其口?
美国人对现状的默许乃至麻木在莱维看来正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可以说,托克维尔时代的美国人自信、直率、充满使命感,而从“开拓者”向“获利者”的角色转变使美国人对自身文化和国家认同产生了困惑与迷惘。莱维把当今美国的“迷惘”归结为四个主要症状:对于自身历史的迷惘;不断分裂的社会和政治空间;过度消费造成的社会性“肥胖”;被社会遗弃的贫困和犯罪人口的增长。他写道:“美国人仍然被看作是精英,自信而专断,但实际上今天没有一个现代大国像这个国家这样彷徨。”
莱维所担心的,很像美国学者提出的公民“独自打保龄球”现象,即当今美国人愈加缺少公共精神,个人生活完全沉浸于中产文化的“幻象”中。在美国这个“好莱坞取代了黑格尔的国度”里,人们却有意无意地奉行着这位耶拿哲学家的格言“合理的才是真实的,真实的即合理的”。当每个人都紧盯着个人的眼前的“真实”,对于国家和民族却漠不关心时,莱维所谓“少数人暴政”的危机便浮现了。
实际上,在原著“民主国家害怕那种专制”一章中,托克维尔已经明确表示了自己对美式民主的担忧:“(公民)把他们的意志活动限制在极小的范围之内,使每个公民逐渐失去自我活动能力。平等使人养成了接受这一切的习惯,也就是强制人们忍受这一切,甚至往往把这一切视为恩惠。”莱维想为托克维尔作补充的是:正是在此过程中,普通的美国人开始失却了以往的开拓精神,变成价值观上趋同,思想上迷惘的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