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晞
张炜这个名字似乎不属于眼前日益喧哗与骚动的文坛。上世纪80年代发表作品以来,他借助对故园土地的回忆和对农业文明的歌颂,竖立起一种近乎固执的,不厌其烦的,具有反思性和批判性的文化姿态。很多人说,可为80年代树碑立传的理想主义早已划归了历史。不过,在他的《楚辞笔记》里,理想主义的纯净和激越仍顽强地投射在两位诗人相隔2300余年的对话中。我更愿意把向“巨人时代”不断追问生命本质的张炜看作一个普通人。这不仅是因为,直接而真诚的读诗体验正在现代传媒和经院传统的夹缝中变得越来越难能可贵;而且,最为普通的身份,也使每一个读者亲近《楚辞》进而理解屈原成为可能。
“外感于物,内动于情”,一部《楚辞》,因其绮丽的比兴隐喻和诗人巨大的人格魅力而成为中国古代文学精神的典范。世人常把它与《诗经》并称中古诗赋的两大源头。在一个尊崇经典的社会心态下,值得担心的倒不是经典一时受到冷落无人愿读,而是读时不全身投入,不独立思考——形成对经典自以为是的简单化理解。譬如《离骚》,跑到中学的教科书里,无非浓缩成“忠君爱国”4字,外加几片艾叶几条龙舟。更不要说意识形态或陈规旧律对文学艺术的伤害。问题是,历朝历代如同汗牛充栋的楚辞研究,真的能帮助今天的人们读懂《离骚》,读懂《九歌》吗?
世上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张炜在自序中开篇即问。张炜说,真正的屈原需要自己从未来的精神跋涉中去寻找,而这种寻找又必须是独身之旅,目无旁顾。但,这已封存了两千多年的心灵密码真的能找到吗?找到了又有什么能作为证明呢?诗人闻一多在论及《离骚》时有一段话,绝不似现今大量论文考据那样面目可憎,读来叫人心生欢喜。他说:
“总之,我不相信《离骚》是什么绝命书,我每逢读到这篇奇文,总仿佛看见一个粉墨登场的神采奕奕,潇洒出尘的美男子,扮演着一个什么名正则,字灵均的神仙中人说话(毋宁是唱歌)。但说着说着,优伶丢掉了他剧中人的身份,说出自己的心事来,于是个人的身世,国家的命运,变成哀怨和愤怒,火浆似的喷向听众,炙灼着,燃烧着千百人的心。这时大概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演戏,还是在骂街吧!”
文字因何而生动?是因着背后敏锐的感受力和赤诚的心。灵魂的倾诉从来讲究棋逢对手,平等相契就可以成就一次伟大的相逢。这本无关悟性禀赋,只看你是否一样认同一些沉静的语汇,而且躬行不辍。比如质朴,比如淡泊,比如一身傲骨抗拒流俗,比如对钟情的人事忘我追求……
故而,完全从对诗人心理状态的体察和审美人手的《楚辞笔记》是特别的。在穷经皓首得来的庞杂卷册之外,张炜的气魄可惊可佩。他的凝神倾听和不休追问中,屈原不再是斥逐的贵族、失意的臣僚,甚至不再只是一个伟大的爱国诗人。浪漫的天才呼之欲出——他用冲决一切的酣畅幻想,用缠绵不休的爱恋,乃至生命——表达他的不安,牵挂和忠诚。书卷纸张的正面是一家之言,背面则凝聚着跨越千古,彼此相通的哀伤与沉醉。张炜曾对诗坛的楚辞传统和唐诗模式做过比较,他说:“我总觉得《楚辞》的传统是最伟大的。当代中国诗的希望在于回到《楚辞》,而不是回到唐诗……唐诗的精美,它的完整性,作为传统范式就会极大地约束后来者。它会将生命感动的形式导向某种简单化……比起《楚辞》无可遏制的生命感动、形式上的无拘无束,唐诗更像一种刻意制作,一个走向封闭的系统。”
今天,我们怎样读诗?怎样获取诗人们的心灵密码而不至落入跟风从众或者自我封闭的窠臼?毕竟,诗歌属于生活,属于对美的追索,不是仅靠书房里的灯光就能滋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