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振
记 忆 语 录
“我从一个很赏识我的老师那里借到了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晚上,母亲在灶前忙饭,一盏小油灯挂在门框上,被腾腾的烟雾缭绕着。我个头矮,只能站在门槛上就着如豆的灯光看书。我沉浸在书里,头发被灯火烧焦也不知道。保尔和冬妮娅——肮脏的烧锅炉小工与穿着水兵服的林务官的女儿——的迷人的初恋,实在是让我梦绕魂牵,跟得了相思病差不多。多少年过去了,那些当年活现在我脑海里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作家莫言在《会唱歌的墙》中如是说。
这是一段莫言的读书记忆,也是一段可能我们都曾有的读书记忆。
那是一个莫言的年代,那是一个我们的年代——一个共同的有着读书渴望的年代。
悠悠岁月,时光消逝,我已不再是那个在学校读书的青涩少年,中学时代的往事记忆所剩无多,唯有那几本小说中的故事难以磨灭。印象最深的人物也如同莫言记忆的一样要数保尔和冬妮娅了,而铭刻在心灵深处的名字只有一个——冬妮娅。她性格爽朗,性情温厚,爱念小说,有天香之质;乌黑粗大的辫子,苗条娇小的身材,穿上一袭水兵式衣裙非常漂亮……
选 段 重 读
冬妮娅站在敞开的窗户前,闷闷不乐地望着熟悉而亲切的花园,望着花园四周那些挺拔的、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白杨。她简直不敢相信,离开自己的家园已经整整一年了。她仿佛昨天才离开这个童年时代就熟悉的地方,今天又乘早车返了回来。
这里什么都没有变样:依然是一排排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树莓,依然是按几何图形布局的小径,两旁种着妈妈喜爱的蝴蝶花。花园里的一切都是那样干净利落。处处都显示出一个学究式的林学家的匠心。但是这些干净的、图案似的小径却使冬妮娅感到乏味。
冬妮娅拿了一本没有读完的小说,打开通外廊的门,下了台阶,走进花园。她又推开油漆的小栅栏门,缓步朝车站水塔旁边的池塘走去。
她走过一座小桥,上了大路。这条路很像公园里的林阴道。右边是池塘,池塘周围长着垂柳和茂密的柳丛。左边是一片树林。
她刚想朝池塘附近的旧采石场走去,忽然看见下面池塘岸边扬起一根钓竿,于是就停住了脚步。
她从一棵弯曲的柳树上面探过身去,用手拨开柳丛的枝条,看到下面有一个晒得黝黑的男孩子。他光着脚,裤腿一直卷到大腿上,身旁放着一只盛蚯蚓的锈铁罐子。那少年正在聚精会神地钓鱼,没有发觉冬妮娅在注视他。
“这儿难道能钓着鱼吗?”
保尔生气地回头看了一眼。
他看见一个陌生的姑娘站在那里,手扶着柳树,身子探向水面。她穿着领子上有蓝条的白色水兵服和浅灰色短裙。一双带花边的短袜紧紧裹住晒黑了的匀称的小腿,脚上穿着棕色的便鞋。栗色的头发梳成一条粗大的辫子。
拿钓竿的手轻轻颤动了一下,鹅毛渔漂点了点头,在平静的水面上荡起了一圈圈波纹。
背后随即响起了她那焦急的声音:“咬钩了,瞧,咬钩了……”
保尔慌了手脚,急忙拉起钓竿。钩上的蚯蚓打着转转,蹦出水面,带起一朵水花。
“这回还能钓个屁!真是活见鬼,跑来这么个人。”保尔恼火地想。为了掩饰自己的笨拙,他把钓钩甩到更远的水里。
钓钩落在两支牛蒡的中间,这里恰恰是不应当下钓钩的地方,因为渔钩可能挂到牛蒡根上。
保尔情知钓钩下错了地方,他头也不回,低声埋怨起背后的姑娘来:“你瞎嚷嚷什么,把鱼都吓跑了。”
他立刻听到上面传来几句连嘲笑带挖苦的答话:“单是您这副模样,也早就把鱼吓跑了。再说,大白天能钓着鱼吗?瞧您这个渔夫,多能干!”
保尔竭力保持礼貌,可是对方未免太过分了。他站起身来,把帽子扯到前额上——这向来是他生气的表示——尽量挑选最客气的字眼儿,说:“小姐,您还是靠边呆着去,好不好?”
冬妮娅眯起眼睛,微微一笑,说:“难道我妨碍您吗?”
她的声音里已经没有嘲笑的味道,而是一种友好与和解的口吻了。保尔本来想对这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姐”发作一通,现在却被解除了武装。
“也没什么,您要是愿意看,就看好了,我并不是舍不得地方给您坐。”说完,他坐了下来,重新看他的渔漂。渔漂紧贴着牛蒡不动,显然是渔钩挂在根上了。保尔不敢起钩,心里嘀咕着:“钩要是挂上,就摘不下来了。这位肯定要笑话我。她要是走掉该多好!”
然而,冬妮娅却在一棵微微摇摆的弯曲的柳树上,坐得更舒适了。她把书放在膝盖上,看着这个晒得黝黑的、黑眼睛的孩子,他先是那样不客气地对待她,现在又故意不理睬她,真是个粗野的家伙。
保尔从镜子一样的水面上清楚地看到了那姑娘的倒影。
她正坐着看书,于是他悄悄地往外拉那挂住的钓丝。渔漂在下沉,钓丝绷得紧紧的。
“真挂住了,该死的!”他心里想,一斜眼,看见水中有一张顽皮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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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的是,保尔和冬妮娅最终还是分道扬镳,成了两股道上跑的车,各奔了前程。保尔有了革命伴侣,冬妮娅也有了“水牛似的丈夫”。当年读到这里时,我心里那种滋味难以说清,我曾觉得,冬妮娅应该跟随保尔投身革命。现在看来,冬妮娅为什么要向保尔靠拢呢?保尔希望爱情成为协助革命成功的一部分,为了炼成钢铁,爱情也要化为干柴,化为熊熊烈火,为钢铁的炼成而献身。但冬妮娅,为什么要为了成全别人的理想,而奉献出自己的爱情呢?我开始懂得冬妮娅何以没有跟随保尔献身革命。她的生命所系固然没有保尔的生命献身伟大,她只知道单纯的缱绻相契的朝朝暮暮,以及由此呵护的质朴蕴藉的、不带有社会桂冠的家庭生活。保尔有什么权利说,这种生活目的如果不附丽于革命目的就卑鄙庸俗,并要求冬妮娅为此感到羞愧?在保尔忆苦追烦的革命自述中,难道没有流露出天地皆春而我独秋的怨恨?
也许,他们两个人所坚持的都没有错,错的只是所处的时代,那个时代没有给予他们足够的自由。
作为“深深影响了一代人”的前苏联红色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在那个特定的历史条件下,让任何人的思想观念和生活道路都打上了鲜明的时代烙印。尽管读书时,在学校墙壁上有奥氏的名言“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该是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鞭策我们,我也曾把它奉为座右铭;尽管散发着英雄主义气质,头戴红星帽骑马挥刀向前的瘦削青年也吸引住了我;尽管我无意诋毁保尔,我也钦佩保尔有坚定的信念和钢铁般的意志;但他却没有理由和权利粗鲁地轻薄冬妮娅仅央求相惜相携的平凡人生观。因为我更尊重人世间追求幸福自由的生活选择方式,冬妮娅的战栗的美丽也是普遍意义下的人性在理想主义下的一种彻底的释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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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察金出院了。我们十分亲切地互相道别。他眼睛上的绷带已经去掉,只是前额还包扎着。那只眼睛是失明了,不过从外表上看不出来。同这么好的同志分手,我感到十分难过。
向来就是这样:病人好了,就离开我们走了,而且希望不再回来见我们。临别的时候,柯察金说:“还不如左眼瞎了呢,现在我怎么打枪呀?”
他仍然一心想着前线。
保尔出院之后,起初就住在冬妮娅寄宿的布拉诺夫斯基家里。
他立刻试着吸引冬妮娅参加社会活动。他邀请冬妮娅参加城里共青团的会议。冬妮娅同意了。但是,当她换完衣服走出房间的时候,保尔却紧咬着下嘴唇。她打扮得那样漂亮,那样别出心裁,保尔都没法带她到自己的伙伴们那里去了。
于是他们之间发生了第一次冲突。保尔问她,为什么要这样打扮,她生气了,说:“我从来就不喜欢跟别人一个样子;要是你不便带我去,我就不去好了。”
那天,在俱乐部里,大家都穿着褪色的旧衣服,唯独冬妮娅打扮得花枝招展。保尔看在眼里,觉得很不痛快。同志们都把她看作外人,她也觉察到了,就用轻蔑的、挑衅的目光看着大家。
货运码头的共青团书记潘克拉托夫,一个宽肩膀、穿粗帆布衬衣的装卸工,把保尔叫到一边,不客气地看了看他,又瞟了冬妮娅一眼,问:“那位漂亮小姐是你带来的吗?”
“是我。”保尔生硬地回答。
“哦……”潘克拉托夫拖长声音说,“可是她那副打扮不像是咱们的人,倒像资产阶级小姐。怎么能让她进来?”
保尔的太阳穴怦怦地跳起来。
“她是我的朋友,我才带她来的。懂吗?她并不是咱们的对头,要说穿戴嘛,确实是有点问题,不过,总不能单凭穿戴衡量人吧。什么人能带到这儿来,我也懂,用不着你来挑毛病,同志。”
他本来还想顶撞他两句,但是忍住了,因为他知道潘克拉托夫讲的实际上是大家的意见。这样一来,他一肚子气就都转移到冬妮娅身上去了。
“我早就跟她说了!干吗要出这个风头?”
这天晚上他俩的友谊开始出现了裂痕。保尔怀着痛苦和惊讶的心情看到,那一向似乎是很牢固的友谊在逐渐破裂。
又过去了几天。每一次会面,每一次谈话,都使他们的关系更加疏远,更加不愉快。保尔对冬妮娅的那种庸俗的个人主义愈来愈不能容忍了。
他们两个人都很清楚,感情的最后破裂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了。
这一天,他们来到黄叶满地的库佩切斯基公园,准备作最后一次谈话。他们站在陡岸上的栏杆旁边;第聂伯河从下面滚滚流过,闪着灰暗的光;一艘拖轮用轮翼疲倦地拍打着水面,拽着两只大肚子驳船,慢腾腾地从巨大的桥孔里钻出来,逆流而上。落日的余晖给特鲁哈诺夫岛涂上了一层金黄色,房屋的玻璃也被它照得火一样通红。
冬妮娅望着金黄色的余晖,忧伤地说:“难道咱们的友谊真的要像这落日,就这样完了吗?”
保尔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紧皱着眉头,低声说:“冬妮娅,这件事咱们已经谈过了。不用说你也知道,我原来是爱你的,就是现在,我对你的爱情也还可以恢复,不过,你必须跟我们站在一起。我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保夫鲁沙了。那时候我可以为了你的眼睛,从悬崖上跳下去,回想起来,真是惭愧。现在我说什么也不会跳。拿生命冒险是可以的,但不是为了姑娘的眼睛,而应该是为了别的,为了伟大的事业。如果你认为,我首先应该属于你,其次才属于党,那么,我绝不会成为你的好丈夫。因为我首先是属于党的,其次才能属于你和其他亲人。”
冬妮娅悲伤地凝望着闪耀的碧蓝的河流,两眼噙着泪水。
保尔从侧面注视着她那熟悉的脸庞和栗色的浓发。过去,这个姑娘对他来说,曾经是那样可爱可亲,此刻他不禁对她产生了一种怜惜之情。
他小心地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把扯你后腿的那些东西统统扔掉,站到我们一边来吧。
咱们一道去消灭财主老爷们。我们队伍里有许多优秀的姑娘,她们跟我们一起肩负着残酷斗争的全部重担,跟我们一起忍受着种种艰难困苦。她们的文化水平也许不如你高,但是你到底为什么不愿意跟我们在一起呢?你说,丘扎宁曾经想用暴力污辱你,但是他是红军中的败类,不是一个战士。你又说,我的同志们对你不友好,可是,那天你为什么要那样打扮,像去参加资本家的舞会一样呢?你会说:我不愿意跟他们一样,穿上肮脏的军便服。这是虚荣心害了你。你有勇气爱上一个工人,却不爱工人阶级的理想。跟你分开,我是感到遗憾的,我希望你能给我留下美好的印象。”
他不再说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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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妮娅的心肯定碎了,寒彻骨髓的毁灭感在亲切而又不可捉摸的幸福时刻突然触摸了她一下。”
“可是,多么可爱的冬妮娅!她没有接受自己所爱的人提出的爱的附加条件。她爱保尔‘这一个人,一旦保尔丢弃了自己,她的所爱就毁灭了。”
“保尔的形象已经暗淡了,冬妮娅的形象却变得春雨般芬芳、细润,亮丽而又温柔地驻留心中,像翻耕过的准备受孕结果的泥土。我开始去找寻也许她读过的那‘一大堆小说:《悲惨世界》《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白夜》《带阁楼的房子》《嘉尔曼》……”
读着刘小枫先生这篇《记恋冬妮娅》,我也记恋属于自己的冬妮娅。
时过境迁,天地间是另一个年代的蓬勃。新出版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错落在书摊上,还会给人那个冬妮娅吗?再次翻开这小说,我的目光停滞在了这一页,岔道上立着冬妮娅娇小苗条的身影。
“风猛烈地吹动着她的衣领和金色的卷发。她挥动着手。”
谁也阻止不了冬妮娅的飘逝。
正如我在这个冬季的残风中张望北京城见到的必然结果一样,冬妮娅也是寻旧记恋中的一个符号,就像眼前寒风中战栗的风信子草一样,被变了样的现代都市的喧闹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