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家卿
提要:在她心中:“舞蹈是美的,舞者的心灵也应该是美的。服刑人员通过学舞、跳舞,会发现美、去追求美,这会有助她们区别正确与错误。”
在北京市监狱局服刑人员金秋艺术节上,女子监狱的舞蹈《牵手》荣获了一等奖。年轻的王巍警官作为这个舞蹈的编导之一,在这一刻似乎更加理解了舞蹈的真谛。
穿警服的舞蹈者
王巍是北京市女子监狱教育科的一位普通警官,她主要的工作就是管理由20多名服刑人员组成的文艺队,教授这些曾经用不同方式危害过社会的女性罪犯跳舞,教导她们怎样去服刑、怎样去改造、怎样去做个新人。
王巍从北京艺术师范学校舞蹈教育专业毕业后,又先后进入舞蹈学院和师范大学深造。然而,在她心目中理想的职业却是警察,对此,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原因。让年轻的王巍没想到的是,她真的成为了一名警察,而且是一名监狱人民警察。
该怎样去成为一名真正的监狱警察,该怎样成为一名合格的“特殊园丁”?王巍苦苦地思索着。为了尽快适应岗位,王巍不但细心观察、揣摩别的警官是如何工作的,从中捉摸出改造罪犯的路数,而且还参加了一个成人教育的法律专业的课程班,从法律的角度理解和掌握各项监规纪律。她是一个要干就要干好的人。
自北京市女子监狱成立,就有了服刑人员文艺队,主管的监狱警官到王巍已是第三任了。目前,这支文艺队有队员20多人,舞蹈基础参差不齐。这些服刑人员年龄不同、案情不同、性格也不同。对于舞蹈,这些服刑人员更是有不同的理解。有的说是活跃服刑生活,有的说是给女犯找点适合特点的事情干,更有的说跳舞容易挣改造表现积分而获奖。
对于服刑人员的这些言论,王巍认为很正常,她需要做的是将服刑人员们的思想统一到一个正确的思想上来,并且能让这种正确的思想对所有服刑人员都有感染力,都能转化成积极向上的改造动力。
用什么做承载统一文艺队服刑人员思想的载体和形式呢?王巍很自然地想到了舞蹈,对用舞蹈去陶冶和教化服刑人员,王巍有能力,也很有信心。
从翻阅的大量的服刑人员档案中,王巍得到了一个信息,很多服刑人员,尤其那些青少年,大多是走了这样一条道路:对家庭亲情逆反——犯罪服刑——感受亲情促进改造。这是一个三段论,是不是每名服刑人员都能认清这个三段论呢?是不是每名服刑人员都能主动拉住家人亲情的手、监狱警官挽救的手,找到犯罪原因,从而幡然悔悟呢?答案是否定的。渐渐地,一个舞蹈的主题浮现在王巍的脑海中,经过几番推敲,王巍给这个舞蹈取名叫《牵手》。
《牵手》用亲情作为主线,讲述的是一个女儿不听母亲的劝告,在逆反心理作用下我行我素,最终犯罪入狱服刑。在监狱警官的帮助下,这对母女终于推倒了阻隔亲情的高墙,女儿紧紧拉住了母亲的手,也紧紧拉住了监狱警官的手。舞蹈既表现了人的成长离不开情感支撑的道理,也呈现了大多数服刑人员的改造过程。
在《牵手》的创作过程中,王巍得到了全科警官的支持。为了使舞蹈更贴近服刑人员,王巍还多次与文艺队的服刑人员们交流,吸取了她们的很多创意,对脚本的修改次数,她们都快数不清了。换个角度也可以说,舞蹈《牵手》是监狱警官和服刑人员集体创作的结晶。
用“情”跳舞
在舞蹈《牵手》中,母亲、女儿和监狱警官这三个角色的表演是重点,这需要演员的情感投入,没有情感,这个舞蹈是不会打动观众的。用王巍的话说,就是“情感到位了,打动人了,动作和音乐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就不那么重要了”。情感投入是如此重要,可是参加排练的20多名服刑人员,不管王巍对舞蹈内容讲得如何细,就是进入不了角色。
扮演母亲的演员叫兰草,扮演女儿的演员叫阿芳,都是20多岁。两个人排练中每当四目相对的时候,就会笑起来。兰草想:我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女儿呢?阿芳也想:兰草比我大不了几岁怎么成了我妈了?这两个想法在两个人的思想里由眼神引起碰撞时,不但她俩大笑,那些跳群舞的演员也笑个不停,就连王巍也会跟着微笑。
经历了几次笑场后,站在场边的王巍收起了笑容,开始静静地注视着演员们。在王巍不怒自威的眼光中,演员们收敛了嬉笑,一个个都静静地站在那里。两位领舞,更是局促得手脚不知道放在哪里了。
阿芳在接受采访时说:“王巍警官,从来没有呵斥过我们,生我们气的时候,就是一言不发地看着我们,她从不大声严厉批评我们,我们却对王巍警官的沉默特怵。”听到这个说法,文静的王巍说:“我有时也会大声说话的,只是不很多。她们都是成人年了,不能刺伤她们的自尊心。”
阿芳回忆说:“第一天的排练应该说是失败了。第二天,王巍警官说要找我谈话,我一听就害怕了,准备着挨王警官一顿狠狠批评了。谁知道,她见我进屋,让我坐在椅子上,还给我倒了杯水。之后,就跟我讲起了她妈妈是怎么疼爱她的。从小时候上幼儿园,直到上了大学,她说妈妈始终把她当个孩子,下雨了,会把雨伞准备好。起风了,会一遍遍打电话叮嘱多穿件衣服。最后她对我说,在父母的眼里,孩子不论好歹,都是宝。父母对子女的高兴、生气,那全都是爱呀!你在台上演女儿,就想想自己父母是怎么疼爱自己的,自己入狱了,父母会是怎样的难过,你就不会笑了。”
阿芳12岁时,母亲病逝。父亲的忙碌,使阿芳慢慢独立的同时,也逐渐在心理上形成了叛逆。她不那么听父亲的话了,老师的话更是不入耳了,“我行我素”成为了她的行为准则。上初中时,一次与英语老师在课堂上发生矛盾后,撂下一句“再也不上你的课”的狠话后,竟背起书包扬长而去。一匹撒了缰的小野马,后果可想而知。犯下抢劫罪的阿芳,带着少女的懵懂走进了监狱,开始了她15年的刑期。那时,她对什么都没有兴趣,下定了混15年的决心。
监狱警官一步步将阿芳从心理阴影中引导出来后,又将她选入文艺队。在舞台上找到自信、自我的阿芳,心情开朗了,但就是依然对常来看她的父亲不冷不热。她认为自己走到今天,就是因为母亲的去世和父亲对自己关心的不够。
阿芳听完王巍的一席话后,失眠了。她望着天花板,脑子里不断地闪现着父亲的影像。父亲在雪天里背着她去上学;她病了,父亲一脸的焦虑;母亲去世后,父亲又当爹又当妈,洗衣做饭、料理家务;在接见室里,父亲脸上增加的皱纹,头上出现的白发……泪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盈满阿芳的眼眶。
当再一次排练时,阿芳没有笑场,她与兰草跳那段充满感情的双人舞时,把饰演母亲的兰草当成了父亲,瞬时,一股对父亲的思念涌上心头,她的眼睛又湿润了。
兰草也没有笑,她注视眼前的阿芳时,眼神中似乎有了一种母爱的信息在传递。
阿芳见到兰草排练表情的变化,挺诧异的。她不知道,原来,王巍也同兰草进行了一次深谈。
兰草只有29岁,没有结过婚的她不会有当母亲的感觉。为了帮助兰草找到角色的情感,王巍就对兰草讲自己的母亲是怎么疼爱自己的,一点点地启发兰草通过体会她自己的母亲来把握角色。
王巍对兰草说:“人们常说,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为了生下孩子,母亲要经过怀胎十月的煎熬,忍受一朝分娩的痛苦,而且一生一世把孩子挂在心头。这是因为孩子是母亲的全部希望和骄傲。不管孩子怎么让母亲伤心、失望、生气,在母亲的心里永远都会有孩子的一个位置。”
听了王巍警官入情入理的一番话,兰草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兰草原本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可不幸的是她的父母在她未成年的时候离异了。兰草留在了父亲的身边,也可能就是这个缘故吧,兰草在心里头对母亲有一种若隐若现的哀怨。
兰草因毒品入狱后,让她想不到的是已经远嫁东北的母亲竟会乘坐几个小时的火车来监狱看望她,然后再乘坐几个小时的火车返回,而这往来两天的奔波,仅仅就是为了和女儿说20分钟的话。王巍的话,让兰草想起母亲在接见室转身离去的背影。忽然间,母亲点点滴滴的疼爱都涌上了兰草的心头。她情不自禁地低声叫了一声“妈妈”。这一声对母亲的呼唤,兰草已经生疏了很多年。
“在排练的时候,我把自己当作我妈妈,把饰演女儿的阿芳看作是自己,这种关系使自己准确地把握住了舞蹈中角色的心理,情感也就自然地流露出来了。”兰草说:“我要感谢王巍警官,不是因为她教我跳舞,是因为她让我理解了亲情,懂得了亲情,知道了该怎么样去对待亲情、对待生活。”
“对于一个舞蹈来说,还有什么比演员找到角色的情感更重要呢?找到了感觉,也就找到了排练好舞蹈的基点。”王巍说:“服刑人员们在排练中,跳懂了这个舞蹈,只有她们跳懂了这个舞蹈,才会使观看舞蹈的服刑人员看懂这个舞蹈。”
阿芳在一次接见的时候告诉父亲,她过去真的是错了,对不起父亲,她要好好表现,让父亲等她回家,做一个让父亲满意的孝顺的好女儿。阿芳的父亲听到女儿第一次跟自己说这么滚烫的话,顿时愣住了,感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女儿入狱8年了,这些话他也等了8年!说到这个情景时,阿芳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脸颊,打湿了她的衣襟。
以“舞”育人
“艺术节上,《牵手》在比赛的时候,除了有我(扮演警官)表演的时候,基本上我是在后台听完的。我相信我们的实力,但还是不敢看。”王巍说起《牵手》获奖时,笑了。 女子监狱综合楼一层的综合大厅里有个舞台,一身警服的王巍换上了一双黑色舞鞋,正在带领文艺队的队员们练功。队员们黑色的练功T恤上,有一个大大的动感十足的白色的“舞”字。
服刑人员们三三两两地坐在舞台上小憩,走下舞台的王巍看着她的队员,说:“我告诉她们,学习舞蹈不能有功利的思想,如果是为了挣获奖励的改造积分,是学不好舞,也跳不好舞的。跳舞是发现美、展现美的过程,提高自己的素质和审美的水平,使自己更完美。”
问起文艺队的队员对王巍警官的印象,得到的回答是“特严”。
王巍的第一“严”,是思想要求严,就如她所说的“学习舞蹈不能有功利思想”。只要她发现哪个队员出现功利的情绪,在改造的其他方面做得不好,她都会主动找其谈话,讲解跳舞与改造的关系。“还好,我至今还没有开除一个队员。”王巍说。
王巍的第二“严”,是行为要求严。在工作中,王巍与队员们所在的分监区警官紧密配合,不管排练多么紧张,始终做到直接管理;不管排练、演出时队员怎么分散,始终做到“不放单”,即便有时很麻烦。至于队员们的训练服、演出服、化妆品等物品的管理,一律执行监狱的定置制度,统一管理,统一使用。文艺队的服刑人员平日里在遵守《服刑人员改造行为规范》上同其他服刑人员完全一样,唯一不同的地方是为了演出的需要,她们都留着很长的头发。
王巍的第三“严”,是学舞要求严。文艺队的队员不都是有舞蹈基础,有的甚至对舞蹈的悟性、肢体的柔韧、对音乐的感知,都存在着不同程度的差异。王巍知道,在监狱这个特殊环境,对演员的条件不能苛求,弥补的办法只能是刻苦训练。排练中,哪怕是一个不起眼的动作,只要达不到要求,王巍就会一直地练下去,直到她满意。
“台下不多流汗,台上就不会赢得掌声。”王巍这样教育她的队员,这又何尝不是她自己心中坚守的信条。
文艺队在女子监狱是一个改造秩序稳定的集体。据分监区警官介绍,文艺队的服刑人员中没有严重违反监规纪律的现象。从排练《牵手》至今的一年多来,文艺队里的大部分服刑人员都获得了不同的奖励。
王巍说:“《牵手》的成功,不只是在舞台上,更重要的是反映在服刑人员的内心情感上,反映在她们对真诚、美好的回归上。”有一个细节可以做王巍这段话的注解。在文艺队练功的时候,记者看见已经是文艺队班长的阿芳左臂肩头处,有一个冬青叶图案的刺青。问起这个刺青的含义,阿芳赶紧拉了拉T恤袖口,有点羞涩地说,那是以前不懂事的时候,一天为了解脱心里的烦恼、郁闷而刺的。“出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掉这个。”阿芳非常认真地说。
(文中服刑人员为化名)
(摘自《法律与生活》半月刊2009年3月上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