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少邪
像是在被追赶那样努力地向前跑着。
疾驰的车擦肩闪过危险的流光,鞋子不住地落进水洼,溅起寸寸泥团。身子也冻得直发颤,然而此刻比落汤鸡还要狼狈的两个人,内心跳跃的却是前所未有的亢奋与激越。因为就在刚刚,他们偷跟到诈骗犯的老巢,抢回了坏人讹诈恩师的六万五千块诊疗金。
陆守将钱放在书包里,小心地护在胸前,林色边跑边笑,她几乎能想象到老师得知钱能完璧归赵时高兴的表情。
“不知道宿舍关门没有,如果我们现在去找老师他一定会吓一跳。”
“不能回学校。”陆守说,“那群人说不定等在那里。”
“那要去报警吗?”林色问。
他想了想:“你拿着包去老师家里,把钱交给师母,我去找我表姐想办法打发那些人,如果报警我们的档案上也会留下记录。”聚众斗殴,尽管目的是为了报答师恩,但一个未满十四岁的初二生和一个准大学生家教卷进这样的麻烦里,毕竟不太光彩。
陆守将林色送到老师在城北的私人公寓,昏黄的路灯照进楼梯口,女孩的脸上渐渐浮起不安:“还是我跟你一起去吧。”
“傻瓜,表姐要是知道我拐带自己的学生去做这种事,她一定会杀了我的。”陆守伸手摸摸她的头发,蹭了蹭,手指暧昧地停留在林色的脸颊。
微凉的皮肤因奔跑而红润着,细腻的触感出卖了主人的稚嫩。这么小的脸,这么小的孩子,要什么时候才能长大?陆守想着,对上女孩炙热的眼神,胸口深处满溢着无以名状的感动。
林色回握住他的手,语气甜蜜:“我们做了一件好事对不对?”
“是。”他笑。
“你答应过的,只要这次我能帮到你,以后都不可以嫌我小,就算你上了大学也不能跑得太快,一定要等我追上来。”
五年的岁月差距在现下看来或许还不合时宜,但总有一天这份只能藏掖的感情会坦荡在骄阳之下,肆意张扬。
“你知道亲吻未成年人的方式吗?”陆守忽然说。
林色红着脸,黛色的睫毛扑闪扑闪。
陆守咬破自己的食指,抓住她的手摊开,然后用血在白皙的掌心内画了一个唇印。
红迹扭曲着,就像是幼儿的涂鸦。“好丑”,林色说,将吻痕紧紧捂在怀里。
“别乱跑,等我回来。”陆守郑重道,认真得就像是某种誓言。
雨更大了,深蓝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夜幕当中,许久,林色才收回目光,取出电子怀表按在了计时的位置。
05年3月12日,22点45分。
她送还了钱袋,拒绝了师母谢意的挽留,回到分别的楼梯口,静默地等待。
又过了两个小时,夜更深了,街上已全然看不见人影。忐忑间,花坛里忽然传出凄哀的鸣叫,林色走过去,翻开树桩,草丛间蜷缩着一只通体漆黑的幼猫,用荧绿的瞳孔冷漠地瞪视着她。
轰地一声,天边响起连绵的闷雷,疾驰的轿车失控冲里出跑道,刺眼的光芒直直地朝她逼来——
08年2月24日,9点04分。
在九峰山公墓举办的教师葬礼聚集了数百名自愿前来悼念的学生。
林色在人群中见到了师母,阔别数日,柔弱的女人仿佛新生的春笋般在照顾丈夫的生活中逐渐强韧起来,即便最后也没能赢得了病魔,却已能抛下泪水,微笑地向身边的孩子去讲述与亡夫的幸福点滴。
她始终没有靠近,从头至尾都只是安静的,远远的,犹如自闭一般隔绝着怀念的氛围。
江麻以在一旁看了很久,才犹豫地拍了下前面的肩膀:“林色……是你吗?”
她回过头,茫然地看着这张似曾相识的脸。
“我是陆守的姐姐,他以前给我看过你的照片。”
林色的眼里闪过怔愕,半晌,才勉强道:“对不起,我没有去他的葬礼。”
“没关系,我明白。”江麻以用复杂的眼神打量着她,最后伸手揉了揉林色的头发,“一点也没有变啊。”
三年了,她身体里的生物钟好像随着陆守的死停摆了一样,抗拒着重要的青春期,毫无成长。
“我听说你一直在到处调查小守死因,现在也没有放弃吗?”
“那不是意外,直到找到凶手为止,我都不会再去见他。”她执拗地说,回想起那时被迷糊的司机送到医院,却看到陆守浑身是血地被推进手术室的情形。自己只是轻微的擦伤,他却再也没能从病床上醒来。
尽管警方已经判定是陆守失足坠楼,但无论如何林色都认为是那群诈骗犯将他推下的楼梯。
那是他们两个一起进行的战役,最后却只有陆守为此牺牲,如果不能让凶手付出代价,她就永远没有资格出现在他面前。
“傻孩子,为什么要责怪自己呢?”江麻以难过地看着她,“假如小守还在的话,一定不想看到你这么痛苦。”
林色努力地扬着嘴角:“我没有在勉强自己,我只是……忘不了他。”
那个以美术家教的身份,通过恩师的介绍走进她生命的人,就算用上一生的时间,林色也无法将他忘记。
江麻以被她强烈的情感所迷惑了,她只知道陆守有个很喜欢的小妹妹,常常夸奖她有天分又很可爱。然而在此之前,她从没想过这两个人还有师生和朋友以外的关系:“难道你们以前,在一起?”
林色垂下眼帘,许久,淡淡地摇头:“不。”
他们从来也没有开始过。
那时因为她还太小,陆守说愿意等她长大,然而现在就算她长大了,约定也已经毫无意义。
江麻以看着她的神情便已了然,似在思索般沉默了片刻,才道:“后天是我的生日,你能不能陪我去一个地方?”
“只要不是陆守的墓地就可以。”林色平静地说,“我该回去了,小乖还在等我。”
小乖是林色在三年前捡回的黑猫,家人时常抱怨黑猫不祥,于是她干脆自己找公寓搬了出来。还是初春的街道落着冷雨,陆守举着风衣将林色裹在怀只有二十平米的单间已经上了年头,简陋而潮湿,天气变坏的时候还会漏水,好似连房子也沉浸在那个雨夜里。
廉价的房租是用稿费支付的,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林色开始画连环涂鸦,最初发表时鲜少有读者问津,在编辑的坚持下持续刊载至今,渐渐地成为能够出版的小众漫画。
那是一个叙事诗般的科幻小品,故事发生在23世纪,由于医学的迅速发展人类获得了永久不死的权力,政府和宗教为了杜绝永生带来的社会后遗症,制定了名为模拟轮回的计划。每当一个公民因在生活中受到意外和疾病的致命伤害,法院就会判定此人虚假死亡,由特殊机构清洗他的记忆,然后以新的身份强制移民到另一个星球,在不同环境里开始另一段人生。
林色将小乖作为漫画的主角,讲述了被遗弃的黑猫为了寻找接受轮回计划的主人,开始跨越宇宙的孤单旅行的故事。每次下笔的时候,她都会想象已经死掉的陆守,是否也像漫画那样接受了某种命运的安排,在她所不知道的世界寂寞生存着。
由于将过多的精力花在了寻找诈骗团伙上,林色曾经优异的学业变得岌岌可危,亲戚见面时只会斥责她的不长进,朋友也看不下去她的固执,逐一远去。等意识到的时候,她的生命里似乎只剩下一只黑猫和成堆的画稿。
偶尔也会有读者来信被编辑整理送来,其中有一个叫黄泉的人,虽然只通信过两三次,却让林色感到意外的熟悉和亲切。
给小乖喂过牛奶后,她展开刚刚收到的信封。
“林:
收到了你寄来的新刊,谢谢。
你在回信里问了我关于雨天的看法,我突然想到施洋烈士墓后的园林,小学春游时种在那里的常青树,不知道现在是否依旧能够接收露水的滋养,茁壮成长。
人们常常说怀旧是衰老的象征,我却时常无法抑制地沉浸在零碎的回忆里。
难道过去真的是不可逃避的吗?那么究竟逃避是什么?
无根无底的追寻?还是用遗忘来承担面对?
黄泉”
小乖在林色的脚边磨蹭,她弯下身,把它抱上了沙发。
黑猫卷着尾巴,慵懒地陷入酣睡,林色画下这一幕,又想起奈何问的话。
于是展信写到:
“我无法体会种树人的心情,即便是无心摘下的种子,也唯恐它开出孤独的花。
回忆是很寂寞的时候,因为只有失去的,才会去回忆。
然而要如何遗忘已经融和进血液里的刻骨铭心?
既然已经抛弃了未来,又怎可连过去也一同背叛。”
“在这边!”江麻以从屏风探出头,林色迟疑了片刻,才踏进这间略显宁静的酒吧里。
服务生频频投来注视的目光,江麻以连忙将她拉进座位,夸张地扯着她的衣领:“你怎么穿校服出来了?”
“今天学校期末考,我刚做完就来了,还来不及回家换衣服,
江麻以叹了声,从袋子里翻出一件红色夹克:“还好我早有准备,把这些穿上。”朝这边看来,“我去一下洗手间。”
“快点,表演就快开始了。”
什么表演?她混沌地想,花了点功夫才找到目的地,等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大厅已全然换了模样,五光十色,缤纷热闹得犹如电视里的华丽盛典。
生日宴会需要这么大的排场吗?林色想,刚往前挤了两步,四周忽然黯了下来。
哐——随着浑厚的鼓动,一道蓝光打在舞台上,打扮怪异的视觉乐队自托台徐徐升起,帅气的造型引起了爆炸性的呼啸。
林色受惊地捂住耳朵,琴音响起,沸腾的气氛骤然沉静。
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然后磁性的声线渗透进酒吧的每一寸空气里,林色在周遭沉醉的聆听中瞪大了眼睛,如遭电击地望着一头紫发浓妆的主唱。
她的心跳得很快,猛烈得像要从发麻的头皮里迸射出来。
陆守!
林色在心底喊,然后痛苦地抓住胸口,抑制着自己离奇的妄想。
可是不行,那个人脸,声音,样子,无论怎样回避都会和记忆中的那个人重叠在一起。
这太疯狂了,明明早已沉寂的人,又怎可能死而复生在她的面前唱起安魂曲?
一定是她的认识出了问题,竟然会错认连做梦也不会模糊的人。
“林色!”江麻以从后扶住她的肩膀,“你的脸色好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那个人……”林色迷惘地看着她,“他和陆守是什么关系?”
这里并不是二十三世纪,她绝不相信自己漫画里的故事会成为现实,可如此相似的人就在眼前,林色不得不怀疑江麻以把她带到这里来的用心。
“不要激动,你认出来了是不是?”她仿佛是给予支撑般握住林色的手,“等这首歌结束我带你去后台见他,到时你就会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接下来的四分钟林色几乎是在恍惚里度过的,大脑和双腿仿佛都失去了重心,微弱的倾斜也能翻天覆地。
只有视线始终不变地凝固在那道身影上,歌唱的人在她的幻想里褪去了时光,重回到相聚的时刻,梦境真实到难以辨认。
一曲终了,换另一支乐队上舞台。
江麻以牵着林色穿过走廊,敲开了那扇白色的木门。
来开门的是身材高大的鼓手,看到林色吹了声口哨:“江姐,你什么时候干起拐带儿童的勾当了?”
“闭上你的嘴,出去!”她将外人纷纷赶走,来到化妆台前,紫发的男子正对着镜子卸假睫毛。
“他叫陆东。”江麻以的介绍打消了林色心底最后的奢望,可下一句话却又把她的心狠狠地吊起,“他是死掉的小守的另一个人格。”
“什么?人格?”林色有些听不懂。
陆东拿卸妆湿纸抹了一把脸,转身对着她道:“你就是那家伙过去的学生?”
林色迷惘的看着这张脸孔:“双胞胎?”“不是说了是第二人格吗?”陆东不悦地打断,“以前我这副身体的主人从小就有严重的解离症,医学上把它称作DID,分裂性身份错乱,俗称人格分裂。”
“怎么会,他没有告诉过我。”
“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告诉你?”
江麻以这时插口解释:“我们一家人为了小守好对他隐瞒了这件事,长久以来都偷偷地在给他看心理医生。”
林色回望着陆东:“那么,你跟他,你们是同一个人?”
“我不是说了吗,以前是,但三年前陆守从楼梯滚下来起就已经被杀死了,现在这个身体只属于我。”陆东指着自己的胸口,“你最好不要弄错,这不是失忆想起来就能解决的问题,可以说他的灵魂已经完完全全不在了,至于我跟你一点瓜葛也没有,要不是给表姐面子也不会站在这里跟你解释。”
江麻以拍了他的胳膊:“笨蛋,你的语气不能更友善一点吗?”
“想要温柔对待就去找陆守啊,我天生就是这样,改不了!”陆东暴躁地脱下假发,旁若无人走到一旁开始换衣服。
林色呆呆地站在原地,因为太过震惊连质疑的力气也丧失了。
江麻以叹了口气:“很抱歉没有早点告诉你,三年前我们带着小守去美国做手术,虽然身体康复了,但医生说他大脑的神经线出现了微妙的缺失,所以属于小守的那部分人格被永久销毁了。为了让他恢复正常的生活,他爸爸给他换了新的身份和名字,尽管外表看起来没有差别,但现在的陆东已经完全是另一个人。如果你不相信的话可以去小守的墓地,他的骨灰盒是空的,我们立碑只想在形式上说明小守已经死了,我带你来见他,也只是希望你不要再活在内疚里,忘记他。”
忘记……林色转头看向陆东,他光裸的背后还留着一道蜈蚣似的伤疤。
心口阵阵抽痛,仿佛要窒息一样说不出话。
江麻以安抚地伸出手,林色本能地躲过了。
“让我想一想,我要想一想。”她说,然后踉跄地奔出了这个扭曲的空间。
“黄泉:
今天突然想到要画新的故事,结果却被自己所设想的情节迷惑了。
假如有一天,从异世界而来的陌生灵魂窃取了你最重要的那个人的身体,你会怎么办?
林”
回信比往常还要快,第二天大早编辑就带着食物和读者回函来了。
林色焦急地接过,打开。
“林:
这可真糟糕,听起来比黑猫小乖所面对的模拟轮回计划还要崩溃。
倘若只是洗掉记忆,又怎能更改一个人的性格,过去和存在,那些真实发生过的经历会惯性地铭刻在人类的灵魂里。
但如果连灵魂也不在了,那就像长久流逝的河流,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曾经说过,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今春绽放的花也一定不会是上个秋天里凋零的那朵。
即便克隆出一个躯壳给你,填塞出相同的回忆,相似的举止,然而你们也只能不断地复制虚假的过去,却无法开拓出真正的未来。既然如此,这样的身体与被装进了程序的机器人又有何区别?那仅仅只不过是岁月投射出的虚伪残相。
难道你千辛万苦所要寻找的,会是一个廉价的替代品?
黄泉”
太过尖锐的词句,如同射线透视了林色心底自欺欺人的庆幸。
她像被烫伤一般丢开手里的信纸,环抱着膝盖,在闭塞的房间里彷徨地喘息着。
作为开幕和压轴的不二选择,陆东的乐队登台表演时几乎是场场爆满。
林色每天都来,看了二十几场,台上人的表情动作,张扬的姿态和火热的情绪,每多看一眼就和印象中的陆守远去几分。
这只是一个躯壳,她反复着黄泉的话,却始终抵不住用酸涩的目光注视着这具躯壳。
陆东本来不大想理她,可久了就连贝司手都对这个场场光顾的小妹妹起了兴趣:“嫩是嫩了点,但卖相还行,如果你不要就让给我,偶尔换换胃口也不错。”
“去你的,诱拐未成年是犯法的。”
“谁说的,都十六了,我昨天问过。”
陆东的眉头一挑,隐约觉得这样下去似乎不太妙,于是找了个机会把人拦在巷子里,警告着:“我已经说过了,我不是陆守,你不要企图在我身上找他的影子,没戏。”
林色靠着墙,神情低落:“我知道。”
“那你还来干嘛,有钱没地方花?”
“我有问题想要问你。”她说。
陆东无语,示意她早说早了。
“陆守还在的时候,你也在吗?”
他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那关于我们的事,你都知道?”
“当然不知道,他醒着的时候我睡着,他睡着我才出来,虽然是第二人格,我也是很注重隐私权的。”陆东道,“其实你现在跟我说这些都没意义,就算我知道又怎么样,那也是陆守的回忆,不是我的。”
“……是啊。”林色咬着嘴唇,心口隐隐地纠结着。
陆东以为她懂了:“所以你以后别来烦我了,让我那些粉丝知道了,还当我跟你有些什么就不好了。”他故意夸大其词。
林色笑了笑,眼里却像在哭:“我只是看着你也不行吗?我们从来都没拍过照片,如果不好好记住,我怕有一天连他的样子也忘记了。”
陆东望着她的表情,像是任性,却又有种求不得的卑微。这样的气氛让他禁不住浮起急躁:“不就是照片,我回去给你找张还不行吗?”他说着掉头就走,脚步快得像是逃离。
黑猫小乖终于找到了主人,然而他却已经有了自己的“在这里?”林色尴尬地看了看左右,不时地有人好奇地生活,那是一个它触手不及的世界,他的主人甚至变得对猫毛过敏,光是靠近也会不停地打喷嚏。
林色画完这一段,忍不住哭着写道。
“生存到底是什么,死又是什么?
生命到底是什么,你所爱的那个人又是什么?
我越来越不了解,究竟寻找的尽头是回忆,还是永恒的忘却。
林”
“林:
你问了一个自人类诞生以来,所有哲学家都在苦苦探索的问题。
关于生存的意义和究竟,我认为它就像鸡生蛋蛋生鸡一样,是无法用言语解释的循环圈套。
正好比有的人认为信仰比生命更加重要,而有的人认为生命比信仰更重要,前者是发起战争的借口,而后者是结束战争的理由。人类所缔造的所有冠冕堂皇的真理,难道不都是为了给错误的结果粉饰太平的美好包装吗?
当你选择坚持的时候那是对情感的忠诚,当你选择放弃时则是对理智的宽容。
又或许对与错根本就不重要,你所能做的只有忠于自己的选择。
而我则永远会支持你的选择。
黄泉”
三月初始的时候小乖得了罕见的花粉症,林色找不到动物诊所,只有把它藏在袋子里偷运进了医院。
美女医生对这只毛色光滑的小东西很有好感,破例答应为它诊治。
林色坐在门外,一面等一面思索给黄泉的回信。
这时走廊尽头传来剧烈的吵闹,她怔了怔,看到陆东从那个房里出来,黑着脸一副情绪不快的样子。
她犹豫着该不该上去打招呼,就见陆东的脚下虚浮的一晃,用手撑着墙面,差点摔在在地。
林色赶紧上前扶住他的手臂:“你没事吧,身体不舒服吗?”
陆东诧异地看着她,目光里是毫无防备的彷徨与不安。
突然他用力地将她推开:“别碰我!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林色的肩膀撞在墙上,痛得发麻,直到陆东走远,才回头看向他出来的那扇大门,正中间挂的是心理咨询室的牌子。
林色向江麻以询问陆东的病情,她支吾了很久,才说他自陆守消失起就患了严重的偏头痛,每到天气转变的时候就会发作,就连心理医师开的药也治不好,催眠了几次都不见作用。
“前两年是痛得很厉害,但去年来明明已经好了很多,最近却突然又加重了。”江麻以苦恼地说,“不知道是不是登台太累的关系。”
不是的……林色知道,尽管陆东没有说,光是那个眼神她就能明白。是因为看到自己他才会那样,就像漫画里的主人对黑猫过敏,陆东的大脑也在对她过敏。
几天没有看到那个小孩出现,贝司手奇怪地问陆东:“你该不会把小妹妹给甩了吧?”
他烦躁地敲着七头鼓:“ 不关你的事。”
“怎么不关,我可是真的很喜欢她,要是能有这样纯情的小女朋友我一定会很疼她的。”
陆东突然起身踢翻了凳子:“我警告你,离她远点!”
贝司手被他的反应吓到了,讪讪摸了摸鼻子。
江麻以冲了进来,激动地说:“我们遇到那个诈骗犯了!”
“哪个诈骗犯?”陆东问。
“就是骗你老师钱,又把小守推下楼的那个,他刚刚从酒吧门口经过,被林色认出来了。”
陆东的胸口一紧:“那她人呢?”
“追过去了。”
他匆忙地推开贝司手,冲出房间。
潮湿的小巷里,林色像猫一样轻巧地尾随在男人的身后,手心里握着折叠小刀,被过热的掌温捏得发烫。
三年前,她和陆守就是从这个人的手里抢回老师的救命钱,之后无论多少次去他的巢穴,都找不到半点线索。
男人对着隐蔽在墙内的铁门敲了敲,递出钱,微微开启的门内伸出一只手,将白色的小袋子交换到他的手里。
林色看过电影,她知道那包东西意味着什么,意外地目击到一场危险的交易,她不安地将身体缩在啤酒箱背后,等人走远才拿出手机,颤抖地按下报警的号码。
“你在干什么?!”本应离开的男人突然杀了个回马枪,面色狰狞地将她抓了起来,对着脸辨认了几秒,才冷笑道:“我记得你,你坏过我的好事。”
林色抬脚踢向他的小腿,握着刀狠狠朝他刺去:“你杀了陆守!”
男人稳住失衡的身体,冷不防握住她的手抢过小刀:“你说什么?”
林色慌乱地喘息着:“是你把陆守推下了楼梯。”
他想了想:“那天跟你一起的小子?你们抢走我的钱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他。”
林色错愕地瞪大了眼:“怎么可能……”
“放开她!”这时陆东自街尾冲来,不等他们反应,就义无反顾地撞开了男人的身体。
小刀滑过他的衣服,下一秒,鲜红的血喷溅开来——
好在江麻以即时报警,施暴的男人以贩毒罪被逮捕了,警方审问了整整一夜,最终确定他与陆守当年的失足毫无关系。
陆东的手臂受了伤,被送到医院后整整缝了二十九针。林色一直远远地站在楼梯口,听着他在病房里吃痛的喊叫,泪水不止地湿了脸颊。
“小朋友,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哭啊?”贝司手突然出现,将大团的纸巾塞在她的手里,“是那家伙自己不自量力才会受伤,不是你的错,你不要自责。”
林色哽咽地摇头,突然难过地捂住嘴,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推着林色进了洗手间,果不其然,很快便在门外听到断续的作呕声,浅短得就像是无力的呻吟。
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哭到吐出来,他有点被吓到。
过了一会儿林色走出来,眼睛和鼻子都是红红的,就像受伤的兔子。
“要不要带你去看医生?”
“不用,谢谢。”
贝司手想了一下:“那就去看陆东?你来这里就是为了去看他的吧。”
林色的神情异常地痛苦起来:“不行……”
“没什么行不行的,我带你去。”他不由分说地将她推进了病房,江麻以知趣地退让出来,将空间留给他们两个。
白色的房间里漫溢着消毒水的味道,加湿器在床头升腾着白雾。
除了微弱的呼吸声,空气里只剩下长久的安静。
林色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在靠近门口的地方罚站,而陆东则将缠满绷带的手臂交握在胸前,靠着枕头,略带不悦地瞪视着她。
“怎么不说话?”
突来的质问让林色不由得一颤,抽了口气才道:“对不起。”
“我不是想听这个。”他用挑剔的语气严厉地说道,“不过是个小孩子,居然天高地厚地想要复仇,你以为这是在演肥皂剧吗?凭你一个人又能做些什么。”
“对不起。”
“我说了不想听你道歉!”他激动地直起身子,怒气腾腾地看着那张宛如受害者般无辜脆弱的脸。
泪水控制不住地从眼眶掉落下来,林色慌忙地擦过,五脏六腑再度泛起纠结的酸意。
黑猫到底在寻找什么,她又到底想证明什么?
紧追了三年的犯人,最后却再度证实那次的悲剧只是意外。那一刻林色觉得自己好傻,不断地沉溺在鸡生蛋蛋生鸡的陷阱里难以自拔,不但没能找到陆守的一丝一毫,反而眼睁睁地看着重要的人在面前再度倒下。
曾经最恐怖的一幕犹如历史重演般反复在她的脑中回转,鲜血淋漓的单架,紧张忙碌的急救室,冰冷刺耳的仪器声……一度刻意掩埋的忐忑,就像被激活的病毒程序,在主机和屏幕上翻滚着可怕的代码。
“要怎么样……”林色抽泣着,紧抓着胸口竭力说道,“我已经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将你们分开。”她的视线始终停留在灰暗的地板,“我以为只要握着那份回忆不放就永远不会失去,但结果伤害的人却越来越多,最后就连你也……”
陆东怔怔地凝视着她。
“现在我已经明白了,我不会再出现在你的面前,只要有你在的地方,我会尽量离得远远的。”
“你说什……”陆东愕然地伸出手,然而她已经捂着口拼命地跑了出去。
房门因为风力重重地合上,咚的一声,宛如敲打在心底的沉痛悲鸣。
贝司手连忙抚着她的背:“怎么了,你该不会想吐吧雨点敲打在玻璃窗上,发出清脆的回音。林色蜷缩在床角,瑟瑟发抖地用被子裹着自己。
水渍渗过墙壁浸湿了床榻,她好像是踩在虚浮的海底,体内汹涌般炙热,皮肤却透着寒气。
小乖担忧地在她脚边鸣叫,声音忽远忽近。
直到第二天编辑赶来,才将高烧近四十度的林色接回了家。
“要不是我怕你那里下雨漏水去看,你真的要不声不响地死在公寓里了。”编辑大姐不无后怕地说。
林色小心地道着谢,将烫好的牛奶倒进盘子,照顾小乖喝下。
肆虐了数日的暴风雨在今早瞬间放晴,浓烈的骄阳蒸发了大地的水汽,通过阳台照射在林色的身上,好似要将她的心情也一并抽空。
结束了。
从未如此安宁的体会到这句话。
她看了看窗口折射的耀眼光芒,走到书桌前提笔写道。
“黄泉:
很抱歉今后我都不会再跟你通信,我终于决定停止这三年来的荒诞追寻。
过去就像是趟过黄泉的船,喝掉奈何桥上的孟婆汤,一切往昔就真的不复存在。
又或许我所认为那些承诺与约定,其实从开始就不曾存在过。
我的所有奢望和臆想,都将随着此刻的放弃宣布终结。
谢谢你,直到最后都支持我的选择。
林”
将这封信亲手寄出以后,林色忽然很想去看他所说过的那棵常青树。
坐了半个小时的车来到施洋烈士墓,置身在闹市当中的墓碑后有一片恬然静谧的小树林。
过去那些前来悼亡的人会在这里种下象征怀念和尊敬的树,上面挂满了纸做的小白花,在微风中轻轻摇动。
即便过去了漫长的岁月,他们依旧没有被人遗忘。
林色蹲下身,将雏菊放在树下,略带温暖地笑了。
眼前忽然笼罩了人形的阴影,她回过头,意外地看到了本该在医院的陆东。
“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困惑地站起身,背着光,留意到他糟糕的脸色和疲倦的眼神。
“我找了你整整三天,就快把学校和公寓翻了个遍!”陆东咬牙道。
林色不解地问:“找我有事吗?”
他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从怀里拿出一沓信封。
林色惊讶地拧起眉睫:“你是……黄泉?不可能,那根本不是陆守的字迹。”
“我已经说过我不是陆守,笔迹当然会不一样!”他大声吼,惊扰了树梢歇息的黄莺。
“是,我骗了你,虽然我不是陆守,但关于他和你的事我一直看得一清二楚。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记得,就因为忘不了才会头痛。找了很多心理医生,他们让我把情绪用抒写的方式释放出来,所以我才会跟你写信。”
“为什么要说谎?”在同一具身体里,他却只能静静地注视着他们的过去和点滴,属于陆守的那份负重的情感强烈地传染到他的灵魂里,越是挣扎就越无法抛开。
那根本就不是信,而是承载了陆守的回忆和思念的情书。
“我不懂。”林色糊涂了,“既然你不是陆守,为什么要再次出现在我的人生里?既然出现了,又为什么要将我赶走?”
陆东的脸上浮起自嘲的苦笑:“我也不知道。”
看见时就会抗拒,消失后又去寻找,这份既担心又焦躁的矛盾心情到底是他的还是陆守的,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了。
“总而言之,在我的头痛治愈以前,不许你停止和黄泉的来往。”陆东强硬将信塞到她的手里,犹豫了片刻,仿佛是难为情般地转身走掉了。
林色迷惑地将信封打开,洁净的白纸上,是用红色的蜡笔画出的唇印。
——你知道亲吻未成年人的方式吗——
那时在雨中的最后温柔回荡在她的耳廓里。
林色看着这份特殊的情书,许久,微笑着落下泪来。
“笨蛋,我现在已经长大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