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 瑞 陈晓龙
一只蜘蛛爬上了翻开的书页。
在晃动的阳光里,它不知所措,四处游移;突然静止不动,潜伏在书页的中央。身下的文字像是隐藏了极大的秘密,还要伪装成尘土的颜色。那些晦涩的文字,凝滞了时间和光芒,让阅读成为一种冒险。一种在荒漠中、密林里孤独的跋涉。蜘蛛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和我对视。它的目光因为要穿越一些在光芒里闪耀的飞舞的尘土,因此有些疲倦,有些苍茫。为了让这种对视更接近某种意义,或者说是自由性灵之间的平等,我俯下身子,屏住呼吸,收拢散漫的视线,和蜘蛛对视,并且交流和风和尘土有关的思想。来自一场风,身不由己地飘荡,落归尘土,起死回生,四处寻找生的可能,无意间爬上书页,被文字承载,然后平静地述说一辈子的风险。期间,有几次停顿。我点了一支香烟,喝了一口浓茶。它朝前挪动了两步,释放了一些被隐藏的秘密,又遮住了另一些文字。我宽容地向它微笑。墙上的时钟耷拉着耳朵,柔软的刻度没有影子。端坐在窗台上的石榴花,绕弄着纤纤玉指,无所事事地隔着玻璃朝外眺望风的威猛尘土的张扬。
从清晨开始,一场风不期而至、裹挟了阳光和云朵的碎片笼罩下来。没有什么办法能够阻止风的侵袭,倒是风阻止甚至改变了人们的计划。比如我,原本要去郊外看遍野的花朵开放,现在只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聆听一些缥缈空灵的音乐。阅读一本似懂非懂的小说。这个季节的风,总能透过玻璃窗细微的缝隙,和尘土一起挤进房间。外面的风依旧滔滔不绝地刮着。房间里的风停了,尘土落下,不容置疑地覆盖音乐和文字,覆盖和一只蜘蛛共同的述说与陈旧的回味。后来,倦怠让我对那只蜘蛛有些背信弃义。我单方面中止了和它的对视,离开尘土降落的书桌,漫无目的地进入睡眠状态。等我醒来,天色早已黯淡下来,蜘蛛已经不知踪影。我想。它一定是在很无奈的情况下,爬向了一个更安全、更忠实的角落里,去延续它的一辈子的风尘之旅。
走出门,风停了,尘土在路边灯光里纷纷落下。空气开始恢复清新。一个女人,拿了抹布擦拭店铺的门框,一头杂乱的花发,随着身子的摆动,在花花绿绿的广告贴画前面飞舞。她和我打招呼,诅咒着风和尘土。店铺的门前。原本每天都摆着喝啤酒的塑料桌椅,招揽着热闹和生意。因为这场风,门前清净了,但她的收入损失了许多,难怪她要诅咒。真是啊,没有人会喜欢这个季节的风。我经常去她的店铺买烟,偶尔也会在闷热的中午,坐在门前的桌边。喝杯啤酒。让凉爽浸透脏腑。她不是本地人,三十多年前,从沙漠边缘的一个村庄里嫁过来。她说那里一年四季都刮着大风,沙砾摧毁了树木和庄稼,掩埋了房屋,“实在没办法活下去”:刚离开不久,那个村庄就彻底消失了。在一场罕见的沙尘暴过后。可是,她在这里成家没有过多久,男人就死于一场车祸。为了女儿,她没有再嫁,卖掉家里值钱的东西,在这里开了间小店铺,卖点烟酒糖果维持生计,天热的时候,在门口摆了啤酒摊,多少能增加些收入。不幸的是,女儿在十三岁那年,得了一种奇怪的病,怎么都治不好,不久就离她而去。一夜之间,她的头发变白了,皱纹布满额头和眼角,微胖的身躯开始向前弯曲。周围的邻居都同情她,尽可能多地在她的店铺里买东西。时间长了,她和邻居们就熟悉了。没有顾客的时候,她就坐在门口,和邻居们说说天气,说说生意,也说说咸了淡了的长久的日月。
看着她擦拭尘土的身影,我忽然想起了那只爬在书页上的蜘蛛。来自一场风,身不由己地飘荡,在飞扬的尘土里四处寻找生的可能。当风停了,尘土落下,间或有几滴雨从天而降,那些卑微的生命平静地述说一辈子的风险,也延续一辈子的风尘之旅。尽管明天或者后天,风还要刮来。尘土还要落下,她依旧擦拭着,就像那只蜘蛛,或许用尽一生的气力也走不出这个风沙弥漫的季节,但它还是在走,偶尔累了,歇歇脚。在它能够到达的任何地方。
大风逝去,尘埃落定。路灯发出的光芒明亮起来,天空的深处,静止着透明的蓝。她的店铺门前开始人来人往,似乎刮了一天的风只是一个硕大的梦,一些抑郁和烦躁随着梦醒而破裂,完整留下来的,是那透明的蓝,是那在地砖缝隙里生长着的青青小草。已经走了很远。回过头来,我看见她端了一盆水,佝偻着身子,浇在草叶上。
[简评]这是一篇写人的哲理散文,文章思路清晰。第一部分(第1—3段)写“蜘蛛”。那来自一场风的蜘蛛茫茫不知是何处,却在极力寻找生存空间,从而引发“我”的联想:“风”会改变“人”的计划。第二部分(第4—6段)写“女人”。那来自沙漠边缘有着不幸命运的女人,卑微如蜘蛛却仍不断抗争命运,风停了。她继续着平凡的生活。屡遭不幸的女人,在一次次的命运打击中却仍在寻找生命的机缘。两个不同的生活场景,突出了文章的中心:不幸本来就是生活的构成部分。而人在不幸中不断抗争本身便构成了我们人生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