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小说“死”与“生”

2009-04-07 06:14赖大仁
南方文坛 2009年6期
关键词:聪明人聊斋志异红楼梦

赖大仁

这世上颇有些聪明人,总爱做聪明状,常自命不凡聪明过人,似乎早已看破红尘悟透真谛,于是就敢傲视天下睥睨一切,嬉笑怒骂纵论古今,什么都不入其法眼,而且什么都敢拿来议论,不说什么事都敢做,至少是什么话都敢说。他们一旦自以为聪明,就理所当然把大众当愚民,耐着性子教化劝导那算是看得起你,要不然说急了把你教训一通你也没脾气,还要让你不服不行。这不只是聪明,而且还是本事。

就像赵本山和范伟等人表演的《卖拐》系列小品,其中本山大叔扮演的那个角色就是个聪明人,你看他一上来耍点儿小聪明,玩几个“脑筋急转弯”之类,没两下就把个范老爷们唬住了,直把他唬得一愣一愣的,不能不对这聪明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而这智、愚的反差一旦拉开,那聪明人就占据了绝对支配地位,愚民就只能听凭其摆布了,于是本山大叔就继续巧舌如簧,把黑的说成白的,把死的说成活的,把好腿弄成了瘸的,那愚民范老爷们被一步步引进聪明人的圈套,最终乖乖地就范。后来我们知道了,本山大叔玩小聪明的那点儿本事叫“忽悠”。不过,这“忽悠”也未必永远管用,比如这范老爷们被“忽悠”过几次之后,吃一堑长一智也变得有点聪明起来,本山大叔黔驴技穷也就没法再“忽悠”下去了。这小品不光好玩好笑,完了还是能给人们一些启示。

社会上聪明人到处“忽悠”的事儿也不少见。比如文学界就总有人在那里鼓噪炒作什么“文学死了”、“小说死了”之类,窃以为就属于少数聪明人“忽悠”大众的一个例子。先不说“文学死了”那么大范围的事儿,仅就“小说死了”这个话题而言,就总见有聪明人在那儿“忽悠”。曾读到过一篇奇文,题目叫《短命的小说》(《文学自由谈》2009年第1期)文中说到小说之死,便东拉西扯颇发了一通议论,比如说:你看,过去的小说长篇如《红楼梦》、短篇如《聊斋志异》,好歹也流传了一两百年,当今的小说却活不过一两年或几个月,这不是太短命了吗?当今的小说能赶得上、超得过《红楼梦》、《聊斋志异》吗?如果赶不上、超不过岂不就证明小说死了,或者正在死吗?还有当今那些写小说的,你们写得出《红楼梦》、《聊斋志异》这样的作品吗?如果写不出那你们还写个什么劲儿,趁早歇着去吧!要不你就是写了也是短命的,跟死了差不多!又比如说:文学从来都是有定数有寿命的,从唐诗、宋词、元曲到明清小说,它们都只活了两三百年便寿终正寝,当代小说还能活多久?看来是早就该死了!又比如说:小说本来就是传奇,是讲些没影儿的故事的,后来搞得非要跟政治什么的扯在一起,这岂不是死得快,而且是死定了?!再比如说:有大学生问小说读不懂怎么办,聪明人回答:不读;又问获奖小说也读不懂怎么办?回答是:更是不读。试想,当今连大学生都读不懂小说而且不读,看你小说除了死路一条还有什么活路!

通常那些鼓噪“文学死亡”论的聪明人,多爱扮演预言家的角色,以显示先知先觉未卜先知高人一等。而这里的聪明人却似乎并不仅限于此,同时还对当今小说多了一份现实诅咒,好像与小说结下了什么前世冤仇,非要咒其早死不可。也许有人会说,其实事情没那么严重,几句玩笑话实在也谈不上什么特别的恶意或深意,人家只是借此话题玩点儿小聪明调侃一番卖弄一回逗你玩儿,谁要是拿这当真了,显然就是不懂幽默很没意思。不过笔者还是有些难以释怀,聪明人这么一“忽悠”,难免把我们这些愚民“忽悠”糊涂了,就像范老爷们被本山大叔“忽悠”了一把,似乎感到“有点乱”,于是就需要把脑袋拍一拍,把个乱了头绪的东西从头“捋一捋”才行。否则就难以“吃一堑长一智”地稍微聪明起来,免不了今后继续被聪明人“忽悠”下去。

说到小说之死,聪明人便拿出《红楼梦》、《聊斋志异》来说事儿,说当今小说比不上或比不过它们,那就证明当代小说死了,或者正在死去。这真不知道是哪儿跟哪儿,怎么才能扯到一块儿去?要说也只因其都是小说,倘若拿小说跟小说来比比优劣高下,尽管古今小说存在巨大的时空差异会比较牵强,但也多少还有点“可比性”,而这里分明要比的是小说的“生”与“死”,就真不知该怎么来比了。

应当说这天底下的事物都是有生有死,反过来说也是有死有生,这文学当然也是如此。具体说来,任何时代的文学都是有死有生,如果说一部文学史上记载下来的经典之作算是“活”下来了没有死去,那么,还有多少与它们同时代的作品没活过当代就死了啊!岂止是当代的小说呢?即以《红楼梦》、《聊斋志异》而言,与它们同时代的小说也不知有多少因各种原因短命夭折了,才留下了这么一些似乎“长生不死”的老树疙瘩得以“活”下来。这其实并没有什么不正常啊,倘若每个时代的文学都生而不死,就如同假设自古而今人都长生不死那样,那又是何等恐啼啊!既然如此,当代的小说有生有死,如同过去时代文学的生生死死那样,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非要搞出一个骇人听闻的“小说死了”的当代文化“恐怖事件”,这是不是有点拿无聊当有趣,是不是一种“忽悠”呢?

再说了,《红楼梦》、《聊斋志异》固然是历经百年而仍“活”着的文学经典,这无疑显示了它们的艺术生命力。但如上所说,它们是从同时代多少“死”去了的小说中脱颖而出的,并且历史老人也给予了足够长的时间让它们来证明自己的生命力。那么对于当代小说来说,谁能够断言就没有那么若干部小说也能够成为经典流传下去呢?如果你不能提供与《红楼梦》、《聊斋志异》“活”到今天一样长的历史时间,来进行“证实”与“证伪”的反复检验,又凭什么断定当代小说经典就一定不如古代小说经典呢?还有,倘若按某些聪明人的说法,如果当代作家写小说不能赶上或超过《红楼梦》、《聊斋志异》的水平,就根本不配写小说,即使写出来也是短命的,因此用不着白忙乎,那么我们倒要问问:包括曹雪芹、蒲松龄在内的那些经典作家,难道他们在开始写作之时就已经知道自己能够一写成名、千古流传?尽管如此立论的聪明人拿不出什么证据也敢言之凿凿,但恐怕没有多少人会相信这样的神话。我们倒是更愿意相信,有成就的作家也是在不断的实践中成长成熟的,即便是这些作家本人的作品,真正成为经典流传下去的,也仍然只是其中的少数杰作,其他作品同样也会或早或迟地“死去”。可见,所谓才华不如曹雪芹、蒲松龄就不配写小说,把那些初学写作者吓得不敢动笔,也不过是聪明人对老实人的一种“忽悠”而已。

话说回来,期望新生的小说篇篇都是精品,部部成为经典,都能流传百年千年,那愿望不能说不好。但问题是我们都知道,无论哪朝哪代,精品杰作都不可能有那么多,真正能够流传下去的只是极少数。那么那些不能成为精品杰作、不能代代流传的作品,那些甚至真的活不过一两年或几个月的“短命”的作品,难道就没有生存的权利,难道就毫无价值吗?首先从读者阅读消费方面来说,既需要读经典,又不可能只读过去时代的经典,谁都还是会随性阅读当下身边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作品。这就像一个人既渴求吃山珍海味,却不可能天天都吃山珍海味,人们更经常吃

的还是当年的五谷杂粮和当季的鲜果菜蔬。如果说流传百年千年的经典之作是一些极富营养的滋补珍品,那么这些仅活在当下为普通读者所阅读消费的作品,就如同四季应时的五谷杂粮和鲜果菜蔬,它们不像高档补品那样珍贵,但能满足普通百姓的日常消费之需,所以自有其价值。这些谷粮果蔬都可谓“短命”,只活在当年当季,但它们年年季季死死生生不断延续,从而也不断为人们提供着当下鲜活的食物营养。那些看似生命短暂的当代文学作品不也是如此吗?再说,换一个角度来看,文学写作的价值,可能并不仅仅在于是否得到社会认可,能否成为经典以及能够流传多久,对于作者来说,写作即表现,这是一种精神的追求与灵魂的寄托,是一种生命价值的实现,就如同一朵花的盛开,它开得蓬勃艳丽展现了生命的光彩,这就足够了,至于是否有人欣赏赞誉,其实并不重要。花开一季即使短暂,它也不会因此而放弃展现其生命的美丽,因而才有年年季季花开花落绵延不绝,才有大干世界的五彩缤纷。我想,如文学、如小说,岂不也是如此!我们怎么能够设想,哪天花儿会因生命短暂无人欣赏而不开了呢?小说怎么就会因为不能长命百岁、不能出人头地就自己死了呢?

在一些聪明人看来,小说之死如果原因不在自己,那就只能怨别人,比如,是政治祸害了小说。这话听起来好像有些道理,细想却又似乎不是这么回事儿。

的确,在过去政治压倒一切的年代,文学只能为政治服务,结果是文学被政治压得奄奄一息。后来有人愤而主张文学远离政治,并且离得越远越好,谁要是再把文学与政治搞到一起,那可是死定了。也有人说文学本来就是玩的,与社会政治道德之类无关,比如诗歌玩玩山水田园和文字游戏,小说玩玩传奇故事和叙事技巧等等。可是,在那些诗人小说家都远离了政治去“玩”文学之后,却又究竟玩出了多少文学的生命力?又究竟玩出了哪些精品杰作?那些玩家们最终还不是一个个玩得黔驴技穷、疲惫不堪、垂头丧气?那些悲观感叹“文学死了”的,大多还不是这些人?

那么文学的生死究竟与政治有什么关系呢?看来一些人喜欢谈古论今,动不动就拿古人说事儿,那我们也不妨来说说历史事实。在中国文学史上,以诗而言,可以找到许多不牵扯政治、只玩山水田园和文字游戏而成为经典杰作的例子,如谢灵运、陶渊明、王维、杨万里等人的一些写景咏物诗便是;但也可以找到同样多的将强烈的政治诉求融入忧国忧民的情怀表现出来,从而成为千古传诵的经典杰作的例子,如屈原的《离骚》,杜甫《春望》及“三吏”、“三别”等等,这又怎么解释呢?与诗比较而言,小说跟社会政治的关系显然要更密切,就是那些流传至今的古典小说名著,如《水浒传》、《三国演义》、《红楼梦》、《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等,难道这里面没有政治?你能说它们与政治无关?古代文学如此,现代文学中鲁迅、茅盾、巴金等的传世小说,曹禺等的戏剧,艾青等人的诗歌,岂不也是如此?中国文学如此,外国文学又哪里是例外?如果以历史事实为依据,究竟能证明什么?是证明远离政治玩山水田园和文字游戏的文学更有价值、更有生命力呢,还是融入政治关怀表现忧国忧民情怀的文学更有价值、更有生命力呢?这个结论看来是得不出来的,但另一个作为反证的结论却可以明白无误地得出来,即所谓“文学与政治关联必死”论肯定是个伪命题!可以毫不客气地说,不管是那些盲目迷信“文学为政治”服务的人,还是那些偏激主张“文学远离政治”的人,其实都并不真正懂文学,也并不真正懂政治。文学是人学,它的表现领域很宽,无论写什么只要写得好,有自己独到的审美发现与感悟,都可以成为精品杰作,其中当然也包括写社会政治生活的作品。问题只在于,你有没有将政治融入自己的生命,成为自己的思想信念和灵魂血肉?你有没有将你所说的政治与国家、人民的命运联系起来理解,真正成为一种心忧天下民生的情怀?如果没有,那就根本不配侈谈什么文学与政治!一些人自作聪明,不加分析地妄言小说挨上政治必死,这究竟是证明了自己的浅薄呢,还是又一种对大众的“忽悠”呢?

还有,聪明人为了证明小说之死,还发明了一个文学“定数”论:什么文体的文学都是应运而生,气尽而亡,比如唐诗衰而有宋词,宋词微而有元曲,元曲穷而有明清小说,它们都只活了两三百年便寿终正寝。按这样推算,小说似乎真是离死期不远了。

然而,姑且不论文学的寿命是否真的有定数,至少聪明人的这番论证在逻辑上是不通的。首先,说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都只活了两三百年便寿终正寝,这显然是把朝代的寿命与文学的寿命搞混淆了:你可以说唐朝、宋朝活了几百年便寿终正寝了,但不能说唐诗、宋词活了几百年便寿终正寝,这根本不是一回事儿。其次,按聪明人自己的观点,像《红楼梦》、《聊斋志异》这样当今仍流传在世的文学就算还活着,那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当中,甚至再上推到先秦的诗经、楚辞,及至汉赋、南北朝乐府民歌等等,当今仍流传不衰的还多着呢,怎么能说都死了呢?再次,从文体上讲,无论诗、词、曲还是小说,都有它们曾经达到的特别辉煌的艺术发展高峰,你可以说这个艺术发展高峰与产生它们的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但不能说这些文体也随之而死了。事实上,它们或者以“旧瓶新酒”的方式延续下来,更多的则还是顺时而变,蜕变为新的“变体”而繁衍下去,这恰恰证明了文学的生命力。比较而言,在中国的诸多文学文体中,小说成长成熟更晚,它变异发展的可能性也更大,别的更古老的文体都还没死,小说怎么就会说死就死了呢?

实际上,究竟文学死不死、小说死不死,并不取决于我们哪个人的判断和预言,而是最终取决于在我们的社会生活实践中,文学与人究竟形成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当今时代人们究竟在什么样的意义上需要小说,以及小说在什么意义上满足人们心灵情感的需要。

笔者曾不止一次表达过这样一种看法:我们为什么要关注文学的命运?为什么要拯救文学?从根本上说是因为“文学是人学”,文学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密切相关。如果说当今时代真的存在文学危机,那么实质上也就意味着人的生存的某种危机;如果说需要拯救文学,也意味着需要文学来拯救人自身,更确切地说,是人需要通过拯救文学来救治自己生存的片面性与精神匮乏,不至于在当下消费主义的现实生存中失去人生的意义,失去人性的丰富性。坚守“文学性”即文学的审美精神,也就意味着坚守文学的心灵诉求、人性关怀和精神超越性,不至于在平庸媚俗中自我陷落,这在世俗化与消费主义时代尤其具有救治人心的特殊意义。如果当今的文学写作不能抵御这种庸俗之风,一味沉迷于游戏玩乐不能自拔,那最终就只会被娱乐主义所杀死,这对于当代小说来说尤其如此。

换一个角度来说,作为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和读者,又何尝不需要自省:在一个不断实现现代化的时代,难道人自身就不需要更加现代化?难道我们今天除了物质上享乐、精神上娱乐就不再需要别的?如果我们真的追求做一个如马克思所说的“高度文明的人”,懂得更加“合乎人性地生活”,懂得什么才是“诗意地栖居”,那么就不会只寻求轻松的娱乐化

阅读,而将真正富有艺术品质的文学拒之门外。似乎也只有聪明人才敢这样信口开河,向大学生鼓吹小说读不懂便不读,而且居然还自以为得意,居然还能赢得满堂掌声,岂不知这只是迎合了一些青年人的幼稚浅薄心理而已,不知这样的教唆究竟有什么好处?

说到小说读不懂,其实不能一概而论,实际上有各种不同的情况:有的也许真是小说本身不好,没什么内涵还故弄玄虚让人不知所云,这样的小说当然不读也罢。但也有另外一种情况,一些艺术品质很高的优秀作品,从艺术表现到阅读理解,往往都是有一定“难度”的,如果没有相应的艺术修养、阅读经验和读解能力,就有可能真的读不懂。不信可以测试一下,即便是在当今大学生中,没读过也读不懂《红楼梦》、《聊斋志异》之类文学经典的肯定大有人在。如果是这种情况,那么究竟是怪小说难懂,还是怪我们自己没修养没水平呢?这就像马克思所说的,没有音乐的耳朵,对最美的音乐也无动于衷,这究竟是怪音乐不好,还是怪自己的耳朵不灵呢?如果我们总是满足于轻松化、娱乐化的浅层阅读,而拒绝有深度、有难度的深层阅读,这对于提升自己的修养品质究竟是有益还是有害?这除了证明自己的懒惰和自甘浅薄,又还能证明别的什么呢?

其实,如果仅仅从文学阅读的意义而言,小说读不懂就不读倒也罢了。倘若更进一步,从教育的意义而言,则还有更令人忧虑的问题。在当今一些大学生当中,往往缺少自我发展的内在动力,缺少知难而进的学习态度,不懂便不学,遇难则逃避,这一旦形成一种习性和心理定势,乃至成为一种风气,对学生的成长和发展绝没有好处。如果我们迎合青年学生的这种心理,随意宣扬“读不懂就不读”之类的观念,应当说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这样的鼓吹其实与小说的生死无关,却与人才的培养和成长有关,因此就更值得辨明是非。

最后想补充说的是,关于“文学死了”、“小说死了”之类的“高论”,一没有充分的事实依据,二没有令人信服的理论支撑,就只能说是少数聪明人的一种自作聪明、哗众取宠的“忽悠”把戏。看破了这种“忽悠”的伎俩,当然可以一笑了之。不过更为重要的是,我们不被这种“忽悠”所迷惑,而是有自己应当坚守的文学信念,相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一代有一代之小说,先不必忙于算计你的作品能活多少年多少代,首先应当追求的是活在当下,为当代读者所喜闻乐见,对丰富提升当代人的精神生活有裨益,这就自有价值,就不算枉生一回。并且我们还可以相信,真正的好文学、好小说,自然会在人们的心中活下去,还会在今后的时代活下去。

猜你喜欢
聪明人聊斋志异红楼梦
细品《红楼梦》中的养生茶
六个聪明人去看海
两个聪明人的一次相亲
假如《红楼梦》也有朋友圈……
聊斋志异小翠
续红楼梦
聪明人不看答案
成语连线
由对立走向友善
聪明人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