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宁
她怀上我的时候,并不像别的母亲那样喜悦,忙碌着置办婴儿穿的衣服,想着这个孩子会像父亲还是母亲,是男孩还是女孩。事实上她那年不过刚21岁,她根本无视我的存在,依旧偷偷地抽烟喝酒,并在和父亲吵架后,离家出走,随便住在一个陌生男人的家里。
当时父亲工作忙,不能时刻守着她,她就偷父亲的钱出去逍遥。据姥姥说,那时候她最担心父亲上门,一定是她又惹了什么祸。要么她去舞厅里挺着肚子跟人跳舞,还暧昧地打情骂俏,要么她在饭馆里喝酒,人家打烊了还醉卧不醒。
尽管她与父亲频频争吵、打架,姥姥始终没有支持过她离婚。她知道自己的女儿是什么样子,能有父亲这样的男人接纳她,于她就已经是福分。假若离了婚,哪怕不带着我这个拖油瓶,怕也是难再嫁。而且她又那么刻薄,最擅长拿人短处嘲笑取乐,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指着父亲的一双金鱼眼,说肚子里的孩子也一定跟他一样是水中生物,大概跑不出青蛙和蛤蟆的样子。父亲为这句话气得半死,她却毫不在意,好像那不过是一阵风,刮过去,在别人心上留下划痕,在她那里,连影子都没有。
第一次出走
我不能不承认,她是一个漂亮的女子,一双波光流转、顾盼生情的眼睛,乌黑发亮的长发,即便是随手一绾,都有种散漫不羁的风情。这样的漂亮,在小城里,当然是被许多女人嫉妒又恨的。而男人们,则有事没事地过来招惹她。她本就不安分,生下我不过一年多,便又惹出了一场绯闻。而这场绯闻,不仅让父亲对地失去了耐心,亦让我与她,还没有亲密,便已经疏远。
那时候她和父亲整日争吵,我躲在角落里,看她将碗碟摔得粉碎,溅起的碎片,落在我的头上。父亲总在最关键的时候,抱起我,让她看看我这块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从来都是将头扭过去,更不会伸出手来,将我抱住。
那是一个来小城做生意的男人,有钱又风流,常会拿本地买小到的丝巾一类的东西讨女人欢心。对于她,想必也是抱着游戏的心态,但没想到她却认了真。我刚刚学会踉踉跄跄地走路,她便撇下我,跟这个男人走了。
等她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念书。她在一个夏日的黄昏,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手里拿着一个从省城带来的时髦书包。我躲在父亲身后,看着她穿着有镂空花纹的凉鞋,黑色的丝袜,始终紧闭着双唇,不喊她妈。
我是从周围邻墙的口中,得知她被那个男人甩了。因为她纠缠他太紧,那男人对她的这种认真害怕了,像她当初从父亲身边出走一样,席卷了所有钱,离开了她。她无路可去,只好重新回到父亲的身边,并用她惯有的伎俩,对父亲百般示好,又拿我做诱饵,终于让他心软。
可是,我和父亲并没有因为她的归来,自此拥有向往中安定幸福的俗世生活。
不得已的回归
她似乎觉得有愧于我和父亲,便在小城的一个鞋厂里寻了一份事做,尽管薪水不多,但争少可以不向父亲伸手要钱花,而且还能用一点小礼物来收买我。我记得那时她常给我买大白兔奶糖,我禁不住诱惑,看到她伸出的手,还是忍不住走上前去,捏起一粒剥开来吃。她笑着看我,将另外几粒放我兜里,又抚抚我的头发,说:“小宝长得越来越像妈了,漂亮着呢。”
可是她引以为傲的漂亮,是我极其厌恶的。邻里们对她的不屑连累了我,说我将来也不是个好东西。在人们异样的眼神里,我恨自己脱不了她的影子,甚至对着镜子,使劲儿地搓脸,似乎这样便可以将她留给我的痕迹除掉。
可是我越来越像她,她显然对此很是满意,带着一种骄傲和炫耀,牵着我的手穿街过巷。总有男人回头看她,她满足于这样的回头率,甚至还会妩媚地回看一眼,让那注视她的男人受宠若惊。
在别的女人眼中,她依然是一个风骚的女人,喜欢打扮,又不拒绝别的男人的热情搭讪,所以关于她的传言,也从没有止息过。而父亲则与她维持着表面的婚姻,实则早已对她失去了信心。
她果然耐不住寂寞,没过两年,便又与人传出了绯闻。这次是个已婚男人,那个男人的女儿,比我年长一级,是一个被女生们推崇的小头目,带着一群“小太妹”在学校里耀武扬威。
所以当事情沸沸扬扬地传出来,最先受到警告的,不是她而是我。我先是收到那个女孩的信。信中说:母债女还,如果你妈那妖精还继续勾引我爸,那么你以后别想安稳走路。后来又放话给我,说再不让你妈收敛一下,小心放学路上挨砖头。
几个月后,我真的尝到了砖头的滋味。
那个女生将我截住的时候,是在商店的门口。我被门口的小书摊吸引,她独自进了商店。那女生带几个人飞奔过来,我还没有反应过来,额头一阵疼,血当即便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她听到我的惨叫便跑出来,但那个女生早就带着她的随从一溜烟跑了。她的叫骂估计他们也没听见。她疯狂地冲上马路拦了车,一路上用手绢为我轻轻地擦拭着额头的血迹,又不断地催促着司机快点再快点。我第一次与她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她紧紧地将我揽在怀里,似乎怕一不小心,就会失去我。我还看见她的眼睛里有泪光在闪,但却始终没有流出来。
包扎完快要到家的时候,她突然蹲下身来,犹豫不决地说:“小宝,如果爸爸问起,就说自己碰的,好吗?”
这个秘密,终于还是没有保住,父亲几经追问,我便将事情抖出来,结果父亲与她大吵一架,并愈发对她冷漠下去。
我能重新爱你吗
那件绯闻的余波还没有平息,父亲便很坚决地与她离婚。她哭闹过一阵,也哀求过许多次,甚至抹下面子去求周围的人说情,都于事无补。
有一天晚上,我迷迷糊糊中睁开眼睛,看见她正坐在我的床边,小声地哭泣。我猜想她一定是走投无路,于是来求我,让我去求父亲。可我却假装睡着了,任她一个人哭泣,再也没有将眼睛睁开。
她终于还是跟父亲离了婚,并在父亲再婚之前,赌气似的嫁了邻城一个有钱的中年男人,成了一个小工厂的老板娘。那时我已经考上了重点高中,她时常来学校看我,提着一大堆好吃的东西,那个男人远远地在车里等着。她从来不允许他靠近,似乎,我与她的相见,与他毫无关系,尽管,她给我的所有东西,都是用那个男人的钱买来的。
那时父亲下岗了天天喝酒解愁,没有闲心过问我的学习,甚至没能力供我读书。每到交学费的时候,她便把钱送到学校。我们之间,还是没有多少话,她嘱咐我,缺钱了就告诉她,只要我能考人大学,交多少钱,她都会给我。
我很少想她从那个男人那里要钱,有没有为难,或者她为什么没有给那个据说求子心切的男人生一个孩子。我只知道拼命学习,才能远离这个小城,远离像额头的疤痕一样难堪的生活,包括远离她刻意的讨好。
我的梦想,很快便成为现实。我记得去北京上大学的那天,她在最好的饭店摆了酒席。为了每年一万多元的花费,我乖乖地任她摆布。席间她不断地给我夹菜,脸上的喜悦掩都掩不住,全然不顾那个男人一脸的不悦。
后来我去洗手问,回来隔着房间的门,听见她与那个男人的争吵,似乎是关于钱的问题,断断续续,只有一句话听清楚了她几近哀求地说:“小宝大学毕业之前,我什么都不会跟你介意的。”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她不介意的事情,原来是那个男人变了心。她为了我,一直不肯为那个男人再生一个孩子,那男人又找了别的女人。她却为了我的学费,像当年不肯跟父亲离婚一样,用尽了各种办法不肯放手,直到那个男人答应给她一笔足以供我读完大学的补偿,她才松口。
我真正了解她的时候,已经结婚生子了,而她在艰难的生活里,早已失去了当年的风韵。
我特意请了年假去看她。我们在院子里坐着,谈一些琐碎的家常,我坐在她的身后,帮她梳头,阳光照在我和她的身上,就像当年她给我买大白兔奶糖时的温暖。
只是,当年我是笑着的,而今,却是哭了。
(摘自《婚姻与家庭》2009年9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