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任之
解放思想的大环境鼓励创新、鼓励特色,好的歌曲成批涌现,“文革”时期形成的“高、快、硬、响”的调子,“大、空、假、废”的歌词,渐渐为清新自然的风气所取代。
改革开放风云初起的时候,伴随电影而来的不仅是影像的探索,还有音乐的变幻。每个时代都有属于自己的时尚,戴蛤蟆镜、抱三洋机、听流行歌曲是80年代初期时髦青年的标签。电影歌曲也在邓丽君甜蜜蜜的音调之外,成为新时期第一批流行乐;中国首批流行乐手也在这些演唱者中诞生。电影歌曲成了一代人关于影像、关于情感、关于青春的集体记忆,即使出生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当时还算“小把戏”的孩子们,也耳濡目染地记住了《心中的玫瑰》《妹妹找哥泪花流》《雁南飞》《牧羊曲》等等旋律——多少孩子是一边哼着“少林少林”,一边憧憬着去少林寺学艺的。1995年底,因在开封市公安局局长任上侦破发生在开封的中国文物第一大案而声震全国的刑侦专家武和平,调任公安部宣传局工作首日,跟欢迎他的人说“我唱首警歌吧”,唱的是电影《戴手铐的旅客》插曲——《驼铃》。武和平说,词作者肯定很了解警察生活,“当心夜半北风寒”特别能体现蹲点、奔波的辛苦。
好歌是怎样写成的
当年的电影厂在音乐制作上一般实行“老带新”,由成熟的作曲家传授新人经验,长影厂著名作曲家、曾写出影片《冰山上的来客》多首歌曲的雷振邦带新秀吴大明,就是影坛一段佳话。这种一对一的师徒口传心授的方式,使年轻作曲家可以迅速掌握电影音乐的特殊创作理念。吴大明为于彦夫导演的《最后八个人》作曲时,雷振邦对他说,这一段音乐表现的是抗联战士在山林中活动,后期制作会加入风声,要想想你的音乐怎么和风的音效统一起来;要考虑到电影音效的独特性,是对白、音乐、效果的综合。
自己培养作曲家的同时,各个电影厂也广泛吸收了社会上有成就的作曲家进行创作。具有代表性的新时期青年作曲家“三驾马车”——王立平、王酩、施光南三位,尤其能反映电影音乐创作的人才荟萃。王立平1979年调入北京电影乐团,算是个职业电影音乐人;而王酩、施光南虽然不在电影厂任职,却同样醉心于电影音乐创作。特别是王酩,才华横溢个性鲜明,从上海音乐学院毕业后分配到中央乐团,创作了许多雅俗共赏的电影歌曲,开创了我国抒情歌曲创作的新路。他写的《边疆泉水清又纯》《心中的玫瑰》《妹妹找哥泪花流》《绒花》《青春啊青春》《知音》等曲目传唱四方且经久不衰。王酩在上海音乐学院绰号“王彪西”,师生们公认他的音乐语言像德彪西一样富有个性色彩。而个性,正是这一时期电影音乐的一大特性。王酩善于融合不同文化的技巧与风格。1973年拍摄《海霞》期间,他到海南通什(今五指山市)黎寨采集黎谣,对于自己能和黎族同胞一起喝粗瓷大碗装的山兰糯米酒很为自豪。这次采风,使他写出了脍炙人口的《海霞》插曲《渔家姑娘在海边》;5年后,他又为影片《黑三角》酝酿出了插曲《边疆泉水清又纯》。
解放思想的大环境鼓励创新、鼓励特色,好的歌曲成批涌现,就是郑秋枫为专业人士打造的《我爱你,中国》这样高难度的电影《海外赤子》插曲,也大受观众欢迎。“文革”时期形成的“高、快、硬、响”的调子,“大、空、假、废”的歌词,渐渐为清新自然的风气所取代。
15万张投票
新鲜、轻快、亲切而富有生活气息的新曲风迅速传扬,但破冰也不是毫无波折的。1979年,李谷一在电视片《乡恋》中大胆尝试了气声唱法。1980年1月由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每周一歌》率先播出。当年4月,一些批评意见开始出现,锋芒直指当时的流行音乐取向;不仅港台流行乐被斥之为“腐朽颓废情调”,内地作曲家也受波及,《小花》的插曲被认为偏离了革命性的创作方向。《乡恋》更是成了被批评的典型,连李谷一演出时用假睫毛也遭到批评。
舆论并非一边倒。也是在1980年,李谷一夏天到天津演出,节目单上没有《乡恋》,谢幕时全场观众站起来鼓掌呼喊:“《乡恋》!《乡恋》!”演唱过《北风吹》《雁南飞》的著名歌唱家朱逢博,在自己的沈阳演唱会上也主动唱起《乡恋》,对李谷一表示支持。
1983年,中央台第一次举办春节晚会,这竟成了《乡恋》解禁的日子。高密度点播《乡恋》的观众让总导演黄一鹤犯了难:“这是禁歌。禁止的东西如果在电视里播出去,特别是在春晚上播出,那可不是小事。”他让记录来电的小姑娘端着盘点播条去找广播电影电视部部长吴冷西。这么递了五六盘,吴冷西坐不住了,一跺脚:“播!”晚会根本没准备伴奏带,还是一个工作人员回家现拿的。按李谷一的话说就是:“突然听到主持人姜昆拉长声音报幕《乡恋》,当时真是不敢相信!我的第一反应是‘解放了。”
这一场艺术思潮的涌动反覆,审美需求从思想争议中胜出。时代的思想震荡也成就了李谷一的音乐地位。音乐风尚的变革,音乐人固然站在风头浪尖,更重要的还是时代的馈赠,听众的支持。
就像任何一个时代的艺术一样,争议与变革并生,在某种程度上还催化了变革。1980年1月3日到1月24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歌曲》杂志主办的“听众最喜爱的15首广播歌曲”评选活动,评选过程短短20天,竟收到了25万封群众来信。入围歌曲中,电影插曲占8首,还有两首电视片插曲。电影《小花》和《甜蜜的事业》各有两首插曲入选,且排在榜单的第二第三位。同名音乐会在2月16日举行,门票发售当天就一抢而空。2月16日是大年初一,首都体育馆一万二千个位子座无虚席,对中国人来说最重要的农历新年被歌声夺去了风头。
自然,评选同样引发了争议,说是集中反映不健康思潮、不符合时代“靡靡之音”的大有人在。一度遭到激烈批评的《乡恋》和《小花》得到了观众的热烈认同,《乡恋》得了15万张票。作曲家谷建芬回忆说:“好的就是好的,一首歌如果感动了那么多人,那么它还肤浅吗?”
逐渐流失的岁月
“15首广播歌曲”到今天还广为传唱,成为流金岁月经典中的经典。说那几年是中国流行音乐的电影歌曲时代毫不为过。当年电影歌曲演唱者的受欢迎程度决不亚于今日的天王巨星。那些年,李谷一经常遇到演出结束后被堵在剧场几小时的经历。一次到东北某化工厂演出,演出结束工人们也不让他们走,竟然把载有十几个人的面包车给抬了起来。
不只是歌手家喻户晓,幕后的词曲作者也大受追捧。被张艺谋称为“代表了20世纪80—90年代的中国电影音乐”的作曲家赵季平,在西安可以说妇孺皆知。有回赵季平去旅馆看朋友,刚一进门就被要求签名的小服务员们围上了。王立平平常不上网,有一天妻子点开了他的名字,喊他过来看搜索结果,有个老粉丝居然把他全部的作品做了细致汇总。不要说当年红极一时的《牧羊曲》《大海啊,故乡》等榜上有名,甚至早年在新影写的新闻纪录片的配乐也被一一列入在内,有些作品王立平自己都是通过这张单子回想起来的。
旋律盘旋在影院内外,电影歌曲的影响有时甚至要超过影片本身。渐渐出现了拍片子不管适合影片与否都要唱歌,都要请“南朱北李”唱的现象。80年代中期“每片必歌、每歌必某”的趋势,让观众和评论界对无处不在无必要的电影歌曲产生了审美疲劳。王酩的可贵本在于新鲜个性,但一些导演对他们音乐手法的亦步亦趋,使得当年的创新反成了模仿。同时,纪实美学对视听环境的逼真要求,使得电影乐曲逐渐突出,歌曲则被淡化。流行乐坛也不同于娱乐方式单一的80年代前后,创作、传播多元化,电影银幕已不再是造就金曲的最好舞台。进入90年代,电影歌曲的创作群及作品进一步萎缩。时光如流水,艺术样式的经典化过程难以复制。对电影老歌的集体记忆渐渐成为经典和一个时代的标志,在经历那个时代的人的生命轨迹中或多或少占据了一席之地。
责任编辑/翟建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