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真爱

2009-04-02 08:32劳拉•李普曼
译林 2009年6期
关键词:洛伊布拉德瓦尔

劳拉•李普曼

劳拉•李普曼(Laura Lippman),美国侦探小说家,1959年1月31日出生于乔治亚州亚特兰大市,后在马里兰州的巴尔的摩市长大。父亲小西奥•李普曼是《巴尔的摩太阳报》一位受人尊敬的名记者,母亲是图书馆管理员。

李普曼曾是《圣安东尼奥明报》(现已停刊)的一名记者,后在《巴尔的摩太阳报》任职。她凭特丝•莫纳汉系列小说著名,该系列小说以巴尔的摩为故事地点,讲述的是主人公从记者(如同李普曼本人)转而成为私人侦探的故事。李普曼的作品曾赢得阿加莎奖、安东尼奖、埃德加奖、尼罗奖、警察奖和夏姆斯奖等多项侦探文学奖。2003年,她的小说《每一桩秘事》被拍成电影。2007年,《死人知道些什么》名列《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并入围犯罪小说作家协会匕首奖最后名单。 お

她一下子没认出他来,或许他也没有。说来奇怪,在那种生意里,面孔并不很重要。早先她在街上拉客时,便总结出这样的观点:以研究男人的面孔之善恶作为保护自己的方式。不像去闹市,在一群人中挑选出一个。相反,如果不谨慎,如果不仔细对他们进行预先评估,那她可能早已在太平间的停尸床上躺着了,没有人在意她的生死。虽然瓦尔总以为拥有这些人或物,并对自己物产的损失会相当生气,但对她,瓦尔却毫不在意。她在想,布拉德虽然很爱自己,但如果她死了也就是死了。在她死后,布拉德再爱她还有什么用?

她学会了怎样仔细观察她的潜在客户。有时仅仅只是以认真观察的姿态,足以使某个男人慌乱得立即走开,这恰恰能证明他不是坏人。注目回望过来的男人,迎接并诱惑她的凝视。那类男人真正能把她吓跑。你需要紧张,但是不能过分紧张;所有令自己厌恶的蛛丝马迹都在提醒着自己。结果,她可能放弃了许多毫无危害的男人,那些人只不过没有得到良好的父母遗传而已。比如他们嘴唇干燥,少一只眼睛,或者因为面相凶恶,可能电影里的坏蛋形象都是满脸粉刺的家伙吧。其实对制片商来说,瓦尔的面孔已光滑得不能再光滑了。她从未后悔过自己的警惕性,虽然曾经吃过亏,因为没有完成瓦尔交给的任务,她挨了很多揍。但她活了下来,并且从此再没有人对她举起过一根手指。再没有了,除非他们为这样的特权肯慷慨地多付很多钱。对付男人,她已经抵达另一境界。

确切地说是27英里,从让她怀上儿子的旅馆(那个以小时计价的旅馆),到郊区足球场(如今她儿子在那里为舍伍德森林罗宾汉队冲锋陷阵)之间的距离。儿子相当不错,他球技精湛且收放自如,是母亲的骄傲。这些年她不断说服自己,儿子斯科特与他生父毫无相像之处。她因为儿子颀长的肢体、明亮的红发以及雀斑而产生出无限欢欣的幻觉。斯科特就是斯科特,只属于她。不是用独占的方式,根本不是。当儿子在她跟前时,其余的一切都无关紧要。在这些周末的比赛中,她紧随赛场关注儿子。她私下认为,那些不在意孩子比赛的父母真糟糕,要么拿着手机不停地聊天,要么互相之间闲聊。赛间休息时,她也想与他们搭话,但他们那些谈话内容着实肤浅得令人难以忍受。她想与其他家长们谈些在《经济学家》上读到,或在国家公共电台里听到的话题,这些话题总使她能与自己的客户有话可谈,而那些家长们谈的却是蚜虫与餐馆。幸好比赛重新开始,这个尴尬就被打破了,她不用再费力地无话找话。

假如没有那个男孩与儿子斯科特的冲撞,她根本不会注意到球场另一端那个男孩的父亲。那一片刻紧张得令人心跳停止,画面突然定格。那时,你会一边用“没事的,没事的”自我安慰,一边却在脑海中想象着可能的最坏场面,诸如缝针、脑震荡甚至身体麻痹。球赛被宣布暂停,她三步并作两步穿过露湿的草坪。肾上腺素急速升高,使她竟有置身自我之外的感觉,她能清晰地望到自己的模样。她听见一位不见世面却体重超常的金发母亲,是怎样评论她这样一个随意梳洗自己红发的女人:“你能相信那个女人竟穿着托德斯和普拉达休闲服来观看孩子的足球赛吗?”但她不是那类能穿着瑜伽裤或径赛服随处走动的女人,虽然实际上她每天早晨会练习瑜伽并进行晨跑。

斯科特与那个男孩都没事,感谢上帝。他们的自尊比身体受到了更大的挫伤,于是他们在附近晃了会儿,为在队友面前逞能而夸大自己的伤痛。看来,只能礼貌地向那位父亲介绍一下自己,她伸出手去说:“赫洛伊丝•刘易斯。”

“比尔•卡罗尔,”他说,“埃洛伊丝?”

“赫洛伊丝。”

他握了她的手。他报姓名时她就认出了他,因为他曾是位用信用卡付嫖资的客人,威廉•F.卡罗尔。他却多用了几秒,也认出了她,那时她的名字叫简•史密斯。相当不真实的名字,但是能派上用场。谁的名字竟可以是简•史密斯,这听来超级造假的名字,反倒变得真实起来。

“赫洛伊丝,”他重复道,“哦,很高兴认识你,赫洛伊丝。你的孩子上邓伍德学校?”

他的发音听上去就是虚伪矫情,这不是个好兆头。她的常客一般都是撒谎的人,他们不得不歪曲自己生活的某些部分,他们随意编造。她更善于超级撒谎。比尔•卡罗尔根本不是对手。

“我们住在汉密尔顿山顶,他上私立学校。你住在——”

“离婚了,”他简洁地说道,“周末勇士,每隔一个周六,就从市中心开车来这里,为了这单调乏味的比赛。” 这句话解释了所有问题。她没有搞糟事情。她的系统并非如她所想的那样万无一失。赫洛伊丝公司在接纳每个新客人之前,她总会对客人的背景做彻底调查,查寻汽车牌照,找出家庭住址(如若找不到家庭住址,她会拒绝这单生意)。一个与她住在同区的男客,或者是近邻,都会被彻底拒绝,当然,她可能会将他介绍给其他生意女伴。她却从未将离婚的因素考虑在内。也许这是她这个未婚女人的失察之处。

“见到你很高兴。”她说。

“我也是。”他得意地笑着。

麻烦来了。具体怎样的麻烦,她不能肯定,但一定会有麻烦。

斯科特出生不久,赫洛伊丝便决定迁到这个区域居住,这招看来实用而且聪明,合乎潮流。不是每个家长都这样做吗?她并未设想在他人眼里,一个单身女人来安妮阿伦德尔县最高档社区买一幢房子是多么古怪的事。但凡离婚的单身母亲,都会选择出售这类房子,因为她们无钱支付丈夫的另50%房屋份额。赫洛伊丝为房子选择了一处近一英亩的地块,便于不受邻里干扰而独处,她从未考虑过价格。接着她将斯科特送进私立学校,此乃她的另一招。如果没钱进私校,迁居这里有什么意义?邻里们几乎立即开始传播闲言碎语,他们凭想象推断捏造的故事,正是赫洛伊丝所需要的:一位孀居的寡妇,一场可怕的车祸,一场令她至今都无法谈及的车祸。她感激自己丈夫的实用观点与先见之明而买下的保险,但她是宁愿丈夫在世而不要这样的豪宅,当然了。

当然,虽然这故事听上去不怎么能令人信服,编故事的这位邻居还是得到了闺中密友的随声附和。赫洛伊丝几乎能看到,她们脑子里是怎样对这故事辗转思索:我如果能失去丈夫而保住豪宅的话,那才不坏呢。单身是一条崎岖的小路,离婚后生活的确孤单,但失去丈夫却能留下偌大的房子真是不赖。(邓伍德学校的区域不是很热门,学费不贵,这就解释了比尔•卡罗尔的前妻仍能住在这个区。)赫洛伊丝很简单,她对与她私生活无关的闲事从不关心。她依据自己的能力编造了一个有关自己工作的故事,这个故事能迅速使任何探问她的人一听就犯迷糊,那些家庭妇女并非对她的工作感兴趣,而是对她本人。“我的工作是游说,”她说,“在妇女充分就业网。我在安纳波利斯和巴尔的摩工作,有时也会在华盛顿,如有必要的话,为妇女的传统行业争取与男性对等的薪资和福利。”

“那么我们家庭妇女的薪资与福利呢?”她的邻居们必然会问,“有谁比在家看孩子做家务的母亲工作更累吗?”

挖沟掘渠的人,她思忖道,锅炉工,守门人,园丁,水电读表工,还有整天站立在油锅旁煎炸食品的女孩,他们为的只是得到那份最低的工资。白天的计时工,那些站在街角排队的男人们,会揽下任何别人交给的工作。每天数以百计从他们身边经过的人,几乎都不把他们当人。还有,娼妓们。

“没有人会比一位母亲工作得更加努力,”她总是用一个坦率真诚的微笑来回答这句话,“我希望我能用某种方式将我们这些母亲组织起来,让我们的价值,以真正值钱的方式实现于社会。也许某一天吧。”抚育儿子,比她正做的卖淫工作更艰难。她调整时间,她赚着一流的高工资。她是自己的老板,而且是一位优秀的经理。在一名出色保姆的帮助下,她将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因此,她从未漏过观看儿子的任何一场足球赛或者学校音乐会。如果说,这个工作只是陪其他女人的丈夫睡觉,那就算是吧。她实在想象不出,对一个单身母亲来说,还会有比这更好的职业。

八年来,这样的工作安排再棒不过,她的两种生活从不冲突重叠在一起。接着便发生了儿子斯科特在足球赛中撞倒比尔•卡罗尔的儿子这件事。当这场冲撞没有造成任何伤痛时,她很清晰地认识到,在今后一段时间里,她会感受到这场冲撞的后遗症。

“我们必须谈一谈。”她的手机收到这样的短信,这是个她从不回复的手机号码,是个她从未通过电话的号码。自己的手机绝对只接收发来的短信,这样,如若短信被拦截,她能巧妙推诿说从未收到过。他说话的语调短促而专横,好似她曾经蓄意惹恼过他,“我们必须尽快谈一谈。”

不,我们无须交谈,她思忖道,让事情过去吧,我知你知。我明白你知道我的情况,你也明白我知道你的情况,我们无须交谈。

但她还是给他回了电话。

“离我办公室不远有家星巴克咖啡馆,”他说,“一小时后我们装作碰巧在那里遇见。你知道,我们应该这样:‘这不是斯科特的母亲吗?‘你不是小比尔的父亲吗?于是天南海北开始搭起话来。”

“我想我们不必见面。”

“我感觉有必要。”比之他在私下无人时候的表现,他在公开场合竟出人意料地专横,“我们需要理清一些事情,而且,谁知道呢,如果什么都能解决的话,我可能会给你点小生意。”

“这违背我的工作原则,”她说,“你明白的,我不接受客人的举荐。这样不好,因为客户之间会相互串通。”

“哦,是的,那只是我们所需谈论事情的一件而已。这次见面,关系着你怎样工作,以及你今后该怎样工作。”

他不是第一个欺负她的人,这项“荣誉”应归于她的父亲,当她的父亲揍她母亲揍乏了的时候,会对她又打又骂。“你怎么同他生活在一起?”赫洛伊丝不止一次地问过母亲。“你一生中只能有一次真正的爱。”母亲的回答从没有澄清过她那唯一的真爱究竟是赫洛伊丝的父亲还是哪个将她抛弃并早已离去的男人,他使她的命运从此毫无快乐可言。

接着是赫洛伊丝高中时的男友,是他让赫洛伊丝放弃升学而与他一起去巴尔的摩,在那里,他很快抛弃了她。无奈中,她一边继续求学,一边在那个街区的一家还算有点档次的夜总会当了舞女,但她随即便负债累累。她试图平衡工作与学业之间的收支,这时瓦尔走进了她的生活。她为瓦尔几乎工作了十年,才得以独立运营,其间不乏许多幸运的遭际,没有遭遇任何欺骗。

人们自以为明白着呢,那些演脱口秀的人,那些挂了张伪造证书的江湖郎中,总对受别人欺压的人或事有自己的建议:如果你站起来直面他们,这些欺压别人的人就会退缩;欺压别人的人,内心其实十分恐惧。

一派胡言。如果瓦尔内心恐惧,那么他的外表也就太能掩饰了。他两次将她伤害到不得不进医院,她十分肯定,如果她不勇敢地站直了为自己争取权益,她会第三次进医院。勇敢面对瓦尔并不能解决问题,对瓦尔,你需要狡猾卑鄙一些,对他当面微笑却背后下手,事情便能做得漂亮。那是她第一次过着双重的生活——瓦尔笑容可掬的女伴,同时还是布拉德的秘密卧底。如今她做的这些,与以前所做的那些事比较起来,真是小儿科。

“来杯奶茶。”她对杜邦环区那间星巴克的柜台小姐说。这女孩长得很漂亮,有着茶色的肌肤与绿色的眼睛。即使同获得免费健康保险的女子们比较,她都应该有比在咖啡馆站柜台更好的工作。为了皮肉生意的需要,赫洛伊丝给愿意将自己登载在妇女充分就业网介绍册子上的那些女子提供免费的健康保险,给她们支付健康保险与社会福利,她每件事情都依法做到。

“你想再要一块松饼吗?”女孩问她。

蛮不错的销售建议呀,赫洛伊丝想,这女孩如果愿意,可以用在自己的生意上。

“不,谢谢!就奶茶吧,要大杯的。”她微笑作答。

“赫洛伊丝!赫洛伊丝•刘易斯!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你。”

自他们在足球场碰面的72小时后,他的演技一点没有进步。他得意地笑望着她,他的表情,实际上宣布了他多么为自己骄傲:我知道你光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当然她也明了他裸着的样子,但是她不愿多想。

赫洛伊丝没有为今天的约会换装,并且不施脂粉,只是梳了个白天时候的马尾辫。她希望邋遢的赫洛伊丝形象能提醒比尔,这个赫洛伊丝是位母亲,是与他一样的另一位学生家长而已。她不是很了解他,在特选名单之外,她编了详尽的目录卡。虽然他在电话里讲话生硬,但她还是抱了一点希望,可能真实的他会稍微好些。

“在我看来呀,”他将自己埋进深深的沙发,而将一把硬木椅子留给她,他说话一点都不含蓄,“你的损失会比我多。”

“我们都不需要有任何损失。我从不暴露任何一位客人,我永远不会这样做。从商业惯例来讲,这样做没有道理。”

他环顾四周,咖啡馆里相当安静,看来他无论如何是不会压低自己的声音说话了。

“你是个婊子。”他宣布。

“我明白我是如何谋生的。”

“这是违法的。”

“是,我俩都违法。你付给我钱,你就违法了。”

“对,你刚刚失去了一位付钱的客人。”

这就是他想证实的吗?也许他不像看上去那般可怕。“我明白。你如果想,我可以把你介绍给我的同事。”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想再付钱了。如今我知道你的身份与住处,我认为,你应该对我特别照顾,让我免费享受服务。”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如果你不这样做,我会告诉所有人你是个婊子。”

“那样做你也暴露了。”

“谁会在乎这个?我已经离婚了。还有,你怎么证明我是你的客户呢?我却能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揭露你的身份。”

“从你的信用卡收费可以看出来。”美国白金运通卡,就是那种有飞行积分的信用卡。赫洛伊丝记住信用卡的本领,比记住男人的本领要大,信用卡是实物,有形的,每张信用卡都有特性,而男人没有。

“生意花费。咨询费用,对吧?账单上可是这样写着的。”

“一个专管人身伤害的律师,为何要向妇女充分就业网咨询呢?”

“是为了评估在传统粉领工作阶层受伤的妇女的收入情况。”他胜利地微笑着,丑陋但成功地微笑着。他清晰地将许多想法放进他的回答里,而且一有机会就轻易显露出来。微笑中,他不由得皱一下眉头,使他的一双小眼睛更小。将他的面孔形容成猪不算偏颇,他的眼睛与鼻子都与猪的类似,那只鼻子非常宽并在底部有点上翘。“你怎么知道我是人身伤害律师?”

“我对每个客人都仔细询查过。”

“呵,也许如今是别人仔细询查你的时候了。比如警察,正缺少此类著名案件。住在高档住宅区的卖淫女,这是一条多有趣的头条新闻!”

“比尔,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打算向任何人提起我们之间的生意往来,如果你为此担心的话。”

“我担心的是你收费太贵,我希望将我的开销从你的收入里剔除。你的小时收费比我的还贵。你凭什么收这样昂贵的费用啊?”

“我凭什么?”她说,“在你这里,我可以凭……你明白的,我勾起小手指头的时候。”

“住口!”他的声音太大了,惊扰了站柜台的女孩,她向赫洛伊丝投来忧虑的眼神。片刻之前,赫洛伊丝还在怜悯这个女孩,而现在,这个女孩却为赫洛伊丝担心,世事竟是这样的变幻无常。“看,这是你的选择。你给我终身的免费服务,不然我让每个人都知道你是什么货色。每个人,包括你可爱的儿子。”他很精明,将斯科特带进话题。斯科特是她的软肋,是她唯一的弱项。她怀这个孩子前,她唯一需要关心的,只是她自个儿,她什么都无所谓。但斯科特改变了她的一切,甚至,在他还未成为血肉之躯之前。为保护儿子她会竭尽全力,做任何事都成。如果需要,她可以去求布拉德帮忙,虽然她非常后悔依赖布拉德。

她甚至可以去斯科特生父那儿,倒不是那人知晓他与斯科特的血缘关系,她还不想向他告知真相。她无论如何都不喜欢向他寻求帮助。斯科特的生父会感觉亏欠了她,她需要用谎言来保持他们之间的平衡。

“我不能无偿工作。”

“不用每个星期。而且我明白,对你的那些付款客户来说,我不能想见你就见你。我只是说,我们像以前一样交往下去,一个月一次到两次,只是我不再付款。那样看上去像幽会,却省掉了那些乏味的寒暄。孩子们把这叫做什么?战利品。”

“我得考虑一下。”她说。

“不,你不用考虑,我下星期三见你。”他甚至没有为她点的奶茶付账,也没有为她买一块松饼。

她首先拨打了布拉德的电话,可当她在东大街的小餐馆见到布拉德的一刹那,她意识到这是个错误。布拉德曾为他的工作起过誓,但誓言里的服务与保卫,都是对守法的良民而言,不包括罪恶昭彰、无视法律的人。他早已为她做了太多,她已没有权利提任何其他要求,他不欠她的。尽管如此,对一个女人来说,任何女人,都不会放弃剥削男人对她的不朽之爱,都会回到那口爱情井里,看看还有什么值得索取的东西。布拉德理解她并爱着她。哦,他以为他理解她,他爱这个他自以为懂得的女人,差不多吧。

“你看上去真不错。”他说。她很清楚布拉德这样说并非客套,与夜晚的赫洛伊丝比较起来,布拉德更喜欢白天的她,布拉德一向如此。

“谢谢。”

“你为什么想见我呢?”

我想知道,怎样将一个无耻而贪婪的寄生虫赶出我的生活。但她不想一见面就说这个,那样就过分自我了。“很久没见你了。”

他将双手盖住她的双手,并握起它们放在凉凉的塑料桌布上,却对自己所点的咖啡视若无睹。这里的咖啡味道糟糕透了,根本不能为顾客增加浪漫气氛。星巴克曾打算用优质产品来接管世界上所有咖啡店的生意,改变人们的消费观念,让人们感到,他们有权享用廉价的好咖啡。在她羞于告人的白日梦里,她企盼自己能够办成星巴克般的性租赁服务国际连锁,在各地为出差在外的客户,递送具有优质保证的性服务。不,她也许会将这个公司称作“性巴克”,她曾在互联网上见过此类笑话,听起来像是名流艺人的服务,而且不甚文雅。她想找一个词或参照物,没有文化上的含义,但是一听就能产生更多的联想,且不具有附带条件的专业性服务。比如……和风。不,不是和风,因为它是迅捷的符号,她想让性服务市场变成如同对男人的水疗一般,男人可以过一个被宠爱的白天或夜晚,一页长长的单子上,列出所有性服务项目,所以不能是和风。但可以是差不多的一个词,一个听起来又酷又雅,却品不出来真实含义的词汇,在公众想象力中有其延展性。Amazon.com是另一个好例子,或者eBay,也很熟悉而且新颖。 但是,这个蓝图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遥不可及,还是安安定定地做她一直以来的营生吧。

“说真的,赫洛伊丝。什么事啊?”

“我想你了。”她支吾道,但是这一次并没有不真实成分。她眷恋布拉德对自己的爱慕,这爱慕从未褪色。很长一段时间,她以为布拉德会同其他女人结婚,来经营一个他曾想与她一起拥有的婚姻。现在,他俩都已年近不惑,赫洛伊丝开始认为布拉德喜欢他们之间就这样相处。只要他对一个永远得不到的女人单恋着,他便不用结婚或生儿育女。斯科特出生的时候,布拉德竟然相信他就是孩子的父亲,他甚至怀有希望,并想自愿做DNA测试。她只好婉转地打破这一难堪,告诉他孩子的父亲不是他,无论什么情况下,她都不想让他成为斯科特生活的一部分,甚至当个叔叔或妈妈的“好友”都不成。她不能让儿子与她从前的生活有任何关联,不管这种关联有多远或者根本无害。

“每个人都还好吧?你,斯科特?梅丽娜?”梅丽娜是她的保姆,是她所有雇员中最重要的一位。其余女子爱来则来,要走可走,但如果离开梅丽娜,赫洛伊丝的生活、工作就会全部乱套。

“我们都很好。”

“那么,这次见面又为了什么?”

“像我说的那样,我想你了。”这次,她的语调听起来更令人信服。

“韦兹,韦兹,韦兹,”他呢喃着,用只有他能使用的宠物名字喊她,使之与旧时情景可怕地联系起来,“为什么我俩之间没戏呢?”

“我一直认为,这是因为我想结婚后继续这个工作。”

“嗯,没错,但……不是我反对你继续这个工作,只是——警察不能与妓女结婚,韦兹。”

“这是我的职业。”她说。其实这只是她的借口。无论在假期她选择什么,布拉德永远不是她的那杯茶。他在街上照顾着她,没有要求任何回报,她将他一两次带上了自己的床,感谢他给予的所有关照。但她从未对布拉德燃起过热情。事实上,这种感情更像一次免费样品,如同一些公司为建立社区信誉所做的善事一般。这个免费样品是给她真正喜欢的人,但还只是免费样品而已,如同信箱里留着的洗涤剂样品小包一样。你可能会用这小包里的洗涤剂洗你的衣服,但从长远看,它不会改变你选择洗涤剂的喜好。

他们的手相互握着,目不转睛地望着东大街。布拉德说,他们最近一直在整肃这个街区,色情交易已经越来越少。但他们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现象。最终,那些风尘女子和男子都会回来,嫖客们也就不会远离。他们都会回来,会再如雨后春笋般涌现。

比起与布拉德的短暂会面,她与斯科特生父的碰面更简单。斯科特的生父见到她,并没有特别惊讶,她想出一个主意,每隔几个月就来看望他一次,这样就会使他感觉到她的到来与他在此没有多大关系。关在监狱里这么多年,他的红头发似乎没有了光泽,这也许是橙黄色号衣的反差所致。她真不愿意在这个男人身上看到儿子的影子,以确认毫无任何相似之处。因为假如儿子斯科特在外表上像他生父的话,可能在内心也会与其相像,那是她无法忍受的。

“忠诚的赫洛伊丝。”瓦尔嘲笑着她。

“对不起。我知道我应该经常过来看你。”

“其实在马里兰州把人弄死需要很长时间,但他们最终总能成功做到。我敢打赌,我死了,你会想念我的。”

“我不想你死。”只要被永远锁在监狱就行,永远永远。求你了,上帝,无论如何,他不能被放出监狱。只要看一眼斯科特,就会知道他是生父。他原本是个难以摆脱的皮条客,作为一个父亲,他会怎样?他肯定会将斯科特带走,因为他能够,瓦尔不愿意放弃任何属于他的东西。

“哎,你知道当老板是怎样工作的?你总是快呀快呀的,始终想担当超过自己力所能及的更多工作。”

“怎么样?你招了多少女孩?”

与布拉德不同,瓦尔对她的业务很感兴趣,也许是因为他感觉到,她得了他的生意经真传。再说,如果他没进监狱,她永远不会被允许独立开业。这只能发生在你的债主变成你跑腿的时候。如果债主仍然是债主,那从字面上理解,你便永无翻身之日。

可是现在,瓦尔已无法控制她,与赫洛伊丝在一起的时候,他掌控她没有问题,遗憾的是,他不能再在身边。他想,还是让她自己操作生意算了,他不愿她被其他男人控制。

“一切都还好。我想再有五年过渡期,我就可以退出来,只做全职管理了。”

“十年——你好好保养自己。这个年龄的你,看上去依然非常不错。”

“谢谢。”她不自觉地眨了眨眼睫,这是她长期以来养成的习惯,利用调情来息事宁人。“现在有件事……有一个家伙给我麻烦,企图敲诈我。我们在现实生活中邂逅。现在他说,如果我不给他免费服务,他要将我的事曝光。”

“这是一种虚张声势。这是他娘的冷战一样的臭狗屎想法。”

“什么?”

“这个家伙和你一样会失去很多。他只不过是虚张声势。就像20世纪80年代,他是苏联,你是美国。你俩不管谁先发起攻击,你们都会被炸得飞上半空。”

“他离婚了。而且他是个私人人身伤害律师,所以我不知道他对自己的声誉有多在乎?他可能,甚至会欢迎这样的曝光宣传。”

“不。这事儿你相信我。他只是糊弄你的。” 当然,瓦尔并不知道斯科特的存在,只要有可能,她永远不会让瓦尔知道真相。问题是,如不提及斯科特,她很难解释,为何这个要挟会让她如此恐慌。

“我有个很不好的感觉,”她坚持道,“他会是一门火炮。我原先一直认为,此人内心多少有些羞耻感。可他没有。”

“把他名字给我,我来安排把他摆平。”

“你人在这里面,也能做啊?”

他耸耸肩,“我已被判处死刑,还能有什么他妈的损失!”

这就是她想要的结果,也是她此行的目的。她永远不会请求瓦尔帮这个忙,但若是瓦尔自告奋勇嘛——嗯,那就不错。然而在她听到瓦尔提议的这一时刻,她竟无法使自己接受。她考验过自己,径直走到地狱边缘,允许瓦尔用他最坏的那部分来引诱怂恿她。

此外,如果瓦尔想从监狱里出手,杀死她的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客户,他完全可以做到——哦,但是她不想采取这种方式。

“不,不,我另想办法吧。”

这不是我儿子的面孔,她弯下腰亲吻瓦尔面颊的时候,暗暗思忖道。这不是我儿子脸上的雀斑,这不是我儿子的生父。但他确实就是啊——她永远无法改变这一事实。尽管她来看望瓦尔,有很大部分原因是她想由此表明,当时她与瓦尔被法庭指控并被判刑入狱无关,当时是做卧底缉查毒品的刑警布拉德•斯通,不知怎的就发现了瓦尔那把用来杀害一名年轻男子的手枪。她来看望瓦尔,是因为感激他给了她斯科特这样的美好礼物。她恨他,她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都恨着他,但是如果没有他,就不会有斯科特。

毕竟,她对离婚稍稍了解一些。

五天过去了,每天满满的都是工作。众多的业务会议,总会使生意成交量攀升至新高。她开始顺从自己不去想比尔•卡罗尔的事。比尔不是苏联,她更非美国。冷战时期早已过去。他是一个背离大众的恐怖分子,他为实现自己的愿望,会不惜一切代价。他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但他的话极其丑陋,极具煽动性,而且十分危险。由于比尔的一再坚持,她在华盛顿的某家宾馆约见了他,甚至连开房费都得她付,这通常是由她的客户一并支付的。离开时,他在房间餐柜上留了两美元说:“给打扫房间的服务生,可不是给你的。”说话时,他脸上浮现出残忍的笑容。噢,他接着大笑起来。

她喊来客房服务生,然后慌忙开车回家,发疯似的将收音机调到华盛顿电台听交通报道。通常来说,这么晚了,交通不应该成为问题。一具尸体刚在岩溪公园被发现,是一名年轻女子。赫洛伊丝从播音员平板的声调里,听出死者无足轻重,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女人或者一个妓女。她为这名年轻女子伤心,她感到这个非正常死亡案件永远不会被侦破。这也可能是她手下的某一名女子,也可能是她自己。你企图事事小心,但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事。看看她与比尔•卡罗尔的情况吧,你根本不可能为突发事件作任何准备。这是她自己的错误,她总以为她可以控制一切。

比尔•卡罗尔。

赫洛伊丝叫来那个美丽的女孩,一到家,她就称呼她为“聪明女孩特丽妮”,乔治华盛顿大学的女大学生。特丽妮很快明白了自己的角色,悄悄地拿了钱什么都不问。不一会儿,特丽妮已经在告诉警察,她看见一辆蓝色奔驰车停在公园,一具尸体从车上扔下来滚到路边。是的,天色很暗,但她借助车厢内的圆顶小灯看清了那个男人的脸,那张脸一经看过就不会忘记。特丽妮只给警官讲了部分情况——如将整个故事和盘托出,结果不会灵的,从长远看,肯定不灵。警察只用一天便追踪到比尔•卡罗尔,把他带进警局进行讯问。赫洛伊丝在谷歌上搜索比尔,找到他的照片,她将照片通过电子邮件发给特丽妮。这样,特丽妮去警局辨认疑犯时,便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比尔从一列人中辨认出来。

从一开始,比尔•卡罗尔坚持说,赫洛伊丝•刘易斯能证明自己当时不在案发现场,但他没有提到自己与赫洛伊丝的浪漫幽会是否比普通幽会更出格。毕竟这个幽会在技术上来说不是一般幽会。比尔坚持的是:没有金钱交易。或许比尔认为这个主意很糟,在他被警局调查一名妓女的谋杀案时,他同时供认了与一名妓女的约会。无论如何,赫洛伊丝支持了他的说法。她告诉警察,他们在当地酒店有个约会。不,酒店预订不是她的名字。哦,不是她的名字,名字是“简•史密斯”。她是个单身母亲,你要小心啊。劳拉博士不总说嘛,单身父母需把自己的孩子,隔离在他们情爱关系的安全距离之外。没错,酒店预订表上登记的只有她一个人的名字。是他希望那样的。当时,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想,现在正好,没有任何酒店职员看见他进来和离开。她说:“他走后,我向酒店客房服务员要了一杯茶,所以事发的晚上11点,我仍是一个人在酒店房间。”她说这些话时,总时不时地犹豫而且停顿,她将事实说得根本不像事实。这能看出赫洛伊丝是个相当精明的撒谎高手,她可以使真相听起来像一个谎言,而谎言听起来却似真相。

尽管如此,赫洛伊丝的版本已足以让警察指控比尔犯罪了。毕竟,在他的车里虽无任何实物证据,但他的车牌上却有被特丽妮记住的两个字母。他们在杜邦环区那家星巴克又见了一次,那位美丽的柜台小姐请假没来,亦有可能她已另谋高就。赫洛伊丝告诉比尔,她准备去警局,推翻她的供词,向警察坦白,她撒谎是为了掩护她的一个长期客户。警察会说,证人可能犯错误,即使像表达能力强、阐述明确的健康年轻的女大学生,也可能犯错误。“我去告诉他们这一切都是编造的。我这样做是为了帮你一个忙。当然,条件是,你答应从现在起,不再纠缠我。”

“但他们会知道你是妓女。”

“请你记住,一个能够证明你当时不在案发现场的妓女。”

“我什么都没做。”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烦躁,他是牺牲品。再说,他被视为嫌疑犯,但这根本就是天大的冤枉,所以他狂躁不安。

“我听到有个为警察作证的人,把你从一列人里辨认出来,指证在犯罪现场的就是你。一旦我说出自己也是个妓女,哦,那么你常与妓女交易,就成了公认的事实。那样的情况,对你不利哦。事实上,我会告诉警察,你要我做些事,可我不想那样做,因为这种行为有辱人格并极其丑恶,我都说不出口,于是我们争吵了。你相当愤怒和失望,摔门走出了房间。也许那个死去的女孩,为你的侵犯和恶意付出了代价。”

比尔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他自言自语地抱怨着,但他一离开星巴克,赫洛伊丝便确信她将永远不会再见到他了,即使在这住宅区。因为在查明比尔•卡罗尔儿子的球艺不精,没法在联盟队里竞赛时,她就签署了斯科特的足球之旅计划。虽然她给儿子的时间总是非常丰足,但这次他们会有更多时间呆在一起。她这样安排生活,就是为了给儿子足够的时间,为了能够在一起。如果谁说单身母亲能够比这做得更好,她会去请教取经。

她唯一的遗憾,是公园里死去的那个女子。赫洛伊丝对这个死者所欠的心理债,似乎已成为她的心理障碍,越堆越多,总有一天会让她清偿的。还有,瓦尔当年杀死的那个男孩仅仅是嘲笑了他的名字——瓦列里。男孩是一名毒贩,赫洛伊丝告诉那个男孩瓦尔的秘密,而他却将秘密泄漏出去,所以瓦尔打死了他。瓦尔杀死男孩之后,开走了男孩的车,仅仅因为这辆车就停在那里他能开走,而这偷车罪使他在马里兰州被判了死刑。赫洛伊丝安慰了瓦尔,并拿了一整鞋盒的钱去贿赂各类律师。她以无比的胆量告诉布拉德,他们需要将他终身监禁。她利用死去的男子,为自己开辟了一种新生活,她从来不为此后悔。

现在这个无名的女子,与当初的自己可能别无二致,她的死亡案件仍未侦破。如果在巴尔的摩,赫洛伊丝可以依靠布拉德去查一下。但在华盛顿,她在执法部门没有这种关系;并且在这里,国会与市局的关系之恶臭名昭著。她在妇女充分就业网上悬赏追查杀人犯,但没有任何回音。

最后,所有这些无名氏的死亡,正如法国人所说的那样,所有这些叹息,如同性高潮之后的男人一般,会将身子弹回床上,或者地毯上,或者椅子上,或者浴缸里——有段对性事厌腻的短暂安全期,没有比刚刚性高潮之后的男人更没有伤害别人的能力了。即便是瓦尔,也会在那个之后,让人感到几分钟之内的安全。经历了与瓦尔的八年,加上自己独立后的九年,她究竟经历过多少男人?她不想去数。赫洛伊丝离开了办公室,回到家里,她站在儿子房间门口,望着他熟睡的面孔,感谢造物主,她为自己找到了平生唯一的真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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