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德文
凉秋10月,又是金风送爽时节,相隔两年后我再次应邀来到福冈,参加福冈UNESCO(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协会成立60周年纪念大会暨第17届日本研究国际讨论会。会后又逢周六周日两天假日,顺便游览了熊本、大分、别府,环绕北九州转了一大圈儿,了却了一件长久的心愿。行之以思,止之为文,已是常年的老习惯了。拉杂写下一路见闻、观感,成了一组名副其实的“杂记”。
福冈UNESCO协会
这是一个民间文化组织,成立于1948年,在九州地区文化工商界的支持下,艰苦奋进,筚路蓝缕,为弘扬日本文化,开展国际交流,作出了卓越的贡献。60年来,共举行各种文化国际研讨会33次,邀请世界各国学者800余人,为世界“日本研究者”们提供了讲坛。以福冈为舞台,向世界展示了1500年日本历史文化的壮丽风采。作为一个民间学术组织,立足偏远之一隅,能够吸引日本全国乃至全世界学者的注目,实属不易。
我和这个协会的关系,算起来将近20年了。那是1989年,我第一次作为“日本国际交流基金”(日本最大的半官半民学术团体)邀请的学者到国学院大学搞研究,协会专务理事兼事务局长竹藤宽先生,从“基金”国际交流科的邀请名单上看到了我的名字,便来到东京,约我到新桥饭店,商量能否以现代作家岛崎藤村为主题,作为当年国际研讨会的内容,由我主讲。我因为当时腰部二次手术不久,步履维艰,行动十分不便,建议过几年再说。1994年,我第二次受“基金”之邀,在东海大学撰写《岛崎藤村评传》一书,竹藤先生又找到我,商定当年国际研讨会以“藤村文学”为主题,我作为主要报告人之一。竹藤先生邀集与会人员在东京港区六本木的国际文化会馆召开预备会议。当时,到会的有国际文化会馆馆长、原文部大臣永井道雄,学者加藤周一,东京大学教授川本皓嗣,还有一位俄国学者。散会后,天色已晚,冷雨飘零,我同川本教授两人走街串巷,一起步行到地铁站。那时川本尚未为人所注目,不像后来,做了世界比较文学会长,人气陡然高涨,也就增长了一份孤傲之气。此后,我和他在福冈会议上,以及青岛、南京多次见面,但言谈无多,没有深交。加藤周一是老一辈著名学者,他时常作为协会嘉宾莅临国际会议,做“基调演讲”。加藤先生虽然年已耄耋,但思维敏锐,每次听他讲话,我都有“胜读十年书”的感觉。美国学者唐纳德•金,也几度作为研讨会对象为世界各国学者所注目。这位学者是继小泉八云之后,研究日本文化最有成就的西方人士,日本人对他顶礼膜拜,备加推崇。
另一位协会重镇式的人物是哲学家鹤见俊辅,他也常常应邀做“基调演讲”。他的父亲鹤见佑辅,是明治时代藩士出身的政治家后藤新平伯爵的女婿,担任过米内(光政)内阁的内务政务次官和鸠山(一郎)内阁的厚生大臣。佑辅长于雄辩,著述颇丰,鲁迅翻译过他的杂文集《思想、山水、人物》,并称赞其中评论文字“滔滔然如瓶泻水,使人不觉终卷”。
今年研讨会的主题是“日本的文化和心”。做“基调演讲”者两人,其中之一便是鹤见俊辅,他的讲题是《日本文化的现在》。老先生根本不看印好的提纲,“滔滔然如瓶泻水”,远远超出50分钟的规定时间, 急得会议主持、新上任的事务局长吉田贤二再三对他鞠躬。他浑然不觉,看来正在兴头上,要叫他立即打住,谈何容易。最后还是他自动停了下来,这才向主持人点点头,表示完了。另一位做“基调演讲”的是“万叶学者”中西进,他的讲题是《温雅的日本知》。中西进是奈良县万叶文化馆馆长,以日本古典和歌集《万叶集》为研究重点,著作等身,名满天下。他也常在电视节目里出现,经常到中国讲学,参加会议。上世纪末,我在天津和他初识,2002年又在青岛见面。这位先生开朗平易,极富个性。日本学界有许多关于他的趣闻、传说。如说他从来不吃早饭;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喜欢大猫头鹰,书斋摆满猫头鹰的标本;爱欣赏绘画;每天浴后,必吃冰激凌。还有,早晨一起床,只要看到比睿山,整天的心情都会好。等等。
中西进先生的这个颇为难解的题目,源自他的一本新书——《构筑国家的温雅的日本知》。他认为,日本历来建筑国家的核心思想就是温雅、不死、置于死地而后生,接近中国传统思想的“和为贵”。他举出公元604年制定的《宪法十七条》为例。这部宪法产生的原因是同新罗的战争陷入泥沼、日本终于在7月3日被迫发布终战宣言,以失败告终,遂同隋朝化干戈为玉帛。后来,1342年产生了所谓“和平宪法”。就是说,在亡国的认知中获得彻悟,从而宣布停战。中西进先生将这种转战争为和平的思想,称之为“温雅的日本知”。会议间隙,我和中西先生聊了几句,他今年已经78高龄,但看起来却像50多岁光景。有幸他还记得我,说不久前在中国还和南京大学的一位教授谈起过我。
竹藤宽先生因年岁已大,早些时候已辞去协会的专务理事和事务局长职务,由吉田贤二接替事务局长。我在会场见到了竹藤先生,一身藏青西服,帽子下压着一圈灿然的白发,精神很好,不像协会发给会员、会友通知上说的“体衰失去记忆”那般严重。本来这次60周年成立纪念活动,我以为会更加隆重、热烈,但出乎意料得冷清,甚至比不上历年的研讨会。使人切实感到,失去一位得力能干的竹藤先生,协会的一切运作骤然失色,显得风光不再了。
福冈古城遗址
10月11日下午2时到达福冈,在协会代为预订的绿色饭店办理完住宿手续,便到街上闲逛。顺着天神大街西行,秋阳灿烂之下,眼前忽然出现一片万顷荷塘。时候已入暮秋,看不到“无穷碧”和“别样红”的胜景了。但尚未变成一池衰荷,田田的叶子依然绿色不减,令我精神为之一振。原来这里是福冈古城的外壕,左面的丘陵上,一带松林簇拥着古城遗址。福冈城始建于公元17世纪安土桃山时代,当时摄津伊丹城的城主荒木村重背叛织田信长,武将黑田孝高身入虎穴,促其改悔,弗听。孝高遭幽闭,达年余。后村重亡,孝高越狱断一足,形销骨立,卧门板上抬入宫。丰臣秀吉深感其诚,执孝高手贴其面,痛哭不已。孝高子长政攻入筑前名岛城,是年与父谋,费七年岁月,筑巨城于福崎。因祖居备前(今冈山县东南)福冈,故称新城为福冈城。那天我到那里,已过下午5时,城门关闭,不得入内。夕阳迷离中,只在外围溜达了一阵子。城西一片荒丘,用铁丝圈着,立了好多牌子,写着“古鸿胪馆发掘地”。荒丘西边,平林漠漠,寒鸦点点,一个老人坐在石凳上休息。我在林子里看到一块古碑,上面刻满了字,仔细辨认,原来是“筑紫馆万叶歌碑”,记述天平八年(736年),遣新罗的使节到达筑紫馆,也就是鸿胪馆,节令已是清秋。一行人远望故乡大和方向,其中有些人本来同家人相约,到了秋天就会回去。然而,如今已是秋季,只走到筑紫,怎能不叫人伤心?歌的大意是“如今已是清秋节,山中松荫闻虫鸣”。字里行间,充满寂寞和悲凉之情。
森林之都:熊本
由福冈驶向熊本的“特急”电车“飞燕号”,颜色黝黑,远看像一条黑鳗鱼。车厢内的行李架是封闭的,如飞机的座舱。与别地不同的是车内广播,不但有日文、英文,还有中文和韩文。车行一个半小时,10时左右抵达被夏目漱石称作“森林之都”的熊本。花300日元把背包存在车站的Locker(日本凡车站、购物中心等公共场所,都有这种带锁钥的存物箱),乘坐“市电”(市内路面小型有轨电车)前往熊本城。这座古城是日本三大名城之一,另两座是名古屋城和大阪城。可是,我居名古屋近郊10年,竟未登临名城一次,大阪城我是去过多次了。熊本古城遗址,位于一片高丘之上,武将加藤清正费时7年,于庆长十二年(1607年)建成。区域广大,苍郁的樟树林中掩映着好几处大大小小的楼阁,散散落落,高高下下。城郭周围5300米,面积98万平方米。城内大小天守阁共有49座城楼,18座楼门,29座城门。比起我所看过的大阪、松山、姬路各地的古城都显得规模宏大,气象壮伟。主楼是位于东北隅的六层大天守阁。明治十年(1877年)2月,萨摩藩士西乡隆盛与明治新政府作对,在家乡鹿儿岛举兵,率领萨军进攻熊本。熊本镇台、指令长官谷干城奋起抵抗,下令撤除城周围一切障碍,放火焚烧民家,于城内坚守52天,终于迎来胜利。西乡隆盛本是明治维新的功臣,他积极参加讨幕运动,1868年,任大总督军参谋,东征,和平收复江户城,官至陆军大将兼参议。然而,他极力主张征服朝鲜,同维新政府里的“安内优先派”岩仓具视、木户孝允、大久保利通等人发生对立,1873年辞去参议,下野归乡。然而乡居的寂寞令他难耐,四年后便铤而走险,发动了这次所谓“西南战争”,兵败自刃而死。当这位英雄走向末路之时,胜利者谷干城正得意洋洋,眼望着坚固的石垣,饮酒高歌:
岩石如铁,
固守有时,
红旗映日,
我心怡怡。
走进大天守阁正门,一眼望见广大而严谨的石垣上矗立着一座高耸入云的古老城楼,黑黝黝的岩石面上似乎还能找到烈焰焚烧过的痕迹。然而当年的血与火已被苍苔掩盖,历史本来的面目已无可辨认。不过,西乡隆盛毕竟是一代豪杰,日本人并没有以其过掩其功,在他身上踏上一只脚,使他永世不得翻身。东京上野公园内有西乡铜像一尊,脖子上虽然沾满了鸽粪,但面前也常有鲜花供奉。
10月12日,我登临古城堡,正逢建城400周年纪念。城内彩旗飘飘,人流如潮。天气炎热,走得我大汗淋漓。站在大天守阁顶层,木窗洞开,凉风习习。我从楼上俯瞰肥后平原,忽然想到画家东山魁夷也曾站在这个窗口。他战时应征入伍,成为迫击炮的二等兵,队伍开赴熊本待命。敌人一旦从有明湾登陆,东山所在的连队就携带炸弹袭击战车。一天,行军到达熊本城时,东山魁夷登上了天守阁。
被称为森林之都的熊本城对面,肥后平原一片无尽的绿色,远处绵亘着雄伟的阿苏山。当时,我有一种冲动感,对眼前的景色入迷了。归途中,我一边奔跑,一边回想,那风景为何变得如此美丽而光灿呢?
(东山魁夷《旅环》)
东山魁夷深深体悟到,只有在“已经没有希望长生和没有希望作画”的生死攸关之时,才发现自然的美丽和人的伟大。他由此走上风景画家之路,成为一代艺术大师。一次登熊本城,居然为一生找到了转折点。我又想到作家余秋雨,一次上岳麓山,无意之中走进岳麓书院,竟至是一次机缘,他决然摆脱盲从,回归安详,与书相伴,成就了一位卓越的学者。
踏着古老的石阶从熊本城一步步走下来,我在想,我的命运之中有没有这种转折、这种机缘呢?
夏目漱石旧居和“五高”
由熊本城乘周游巴士寻访明治文豪夏目漱石纪念馆。一路上满眼绿色,赏心悦目。“森林之都”,名不虚传。1896年4月,在四国爱媛县松山中学任教的漱石,应在“五高”教书的亲友菅虎雄之邀,来“五高”担当英语教员。他从池田站下车后,乘人力车去菅虎雄家,一路绿色惹眼,随口说了“森林之都”这句话,从此传扬开来,以至于今。
漱石到熊本不过两个月,就同贵族院书记官长中根重一的长女镜子结婚。翌年10月10日,“五高”举行开学典礼,漱石代表全体教师致祝词。漱石居熊本一共四年零三个月,迁居六次,第五次搬到坪井,居住时间最长。我此次寻访的正是这里。拥挤的居民区里,一片清荫遮掩着一座清幽的小院。脱鞋进入中厅,听了漱石在“五高”开学典礼上的讲话录音,这位活跃于百年前的文豪的浑厚嗓音又回荡在这座历尽沧桑的小院子里。我在书斋里的书案边坐了一会儿,背后的墙上挂着漱石手书的“文质彬彬”匾额。右首门外的庭园绿意浓浓,一口水井,近旁立着一块碑碣。漱石搬来时,镜子夫人已经怀孕,做丈夫的时时为妻子的剧烈反应而苦恼,“病妻闺帐里,秋暮灯火明”,从这首俳句可窥知他当时的心情。1899年5月30日,长女笔子降生,漱石高兴之余,又写了下面的俳句:“安然产一女,娇小似海参。”水井旁的碑碣上刻的就是这首俳句。女儿的名字也是有来历的,漱石说自己的字写得不好,希望孩子能写一手好字,故起名笔子。
“五高”的毕业生寺田寅彦,是漱石热烈的崇拜者。他曾提出要求,要同恩师住到一起,哪怕租给一间储藏室也行。我在故居后面找到了这座“马丁小屋”,据说寺田来看了这个住处,不堪其简陋,终于没有搬来。寺田寅彦后来成为著名物理学家和随笔作家,取笔名吉村冬彦。
在熊本期间,夏目漱石到金峰山小天温泉和阿苏火山旅行,以这次旅行的见闻为素材,创作了小说《草枕》和《二百十日》,对自然派和西欧文学展开批判,表达了对明治社会推行现代化和金钱万能的愤懑。
“五高”就是今日熊本大学的前身。这是一座具有悠久历史的老校,今年正好迎来成立110周年纪念。熊大的正门很普通,没有门楼,就像工厂大门,面临一条逼仄的马路。一进门,是一片萧索的松树林。远不是漱石在俳句里描写的“进门皆是荞麦花”了。迎面是学生食堂。本来想就地解决午饭问题,但因为是周六,开饭时间短,我去时早已关门。于是赶紧去参观。“五高”是一座两层红色楼房,中间入口是门楼。管理人是一位很和蔼的长者,他叫我换上鞋子,一个人到二楼随便浏览。本来就是教学楼,每座教室分门别类陈列着各种资料,校旗、老师的教案、学生的作业以及奖章奖状等物。红楼左面不远,有漱石的坐像,我拉住一位过路的学生帮我拍了照,坐在校门的石凳上歇息一会儿,就赶回车站。吃了一碗牛肉饭,5时半乘上“横断九州”号快车,前往大分。秋日黄昏,倏忽变成黑夜。车厢里只有七八个乘客。列车呼啸前进,黑暗里驶过阿苏山。8时半抵大分,遂入住预先订好的车站附近的大分第一饭店。
从汤布院到别府
我来九州东海岸,主要是奔着别府,大分只是路过。但从大分去汤布院高原比较便当。早晨9时,乘上开往汤布院温泉的电车,只有两节车厢,人也不多。这种短距离只有一两节车厢的电车,在日本的山地、高原或河流溪谷等偏远地区十分普遍。沿途的车站也很小巧,一间小屋,站台摆几把椅子,自成风景。司机同当地人也熟,每到一站,都要和站上的人打招呼,唠上几句。
车行一小时,抵达汤布院站。一下车,就去找巡游马车,谁知这种马车很受欢迎,必须提早预约才行。临时的一班马车,得等到12点以后,想想只得放弃。不无遗憾地向站里要了一张地图,跟着一伙观光客,随意游荡起来。秋阳从流淌的云丛里照射下来,将这座不大的山城打扮得俏丽多彩。街道曲曲,洁净如洗,一片砖瓦,一粒石子,都会引我心动。两边排列着一轩轩小店,杂货、食品、工艺品,都有当地的特色,琳琅满目。逛了一个多小时,游人稀落,一条主街走到了头。迎面一座高山,云雾萦绕。那是被称作“丰后富士”的汤布岳。我脚下的这一片街道,本来是位于汤布岳山麓之间的盆地,是太古时期的火山口。古时候,每到晚秋,盆地里蓄满朝雾,宛若大湖,“湖”畔上,居住着朴实的山民。400年前,当地豪族首领率领两千民众接受基督教洗礼,设立传导所和教堂,于是这里又变成了西方基督徒的乐园。
汤布院,一个“汤”字说明这里是温泉之乡。车站周围,就有好几家温泉旅馆。金麟湖畔的“下汤”,茅草小舍,野朴、风雅。泉水汩汩流成小河,游客们就在流动着的河里洗浴。略带西洋风的“健康温泉馆”,可以穿泳衣洗运动浴、气泡浴、桑拿浴等。浴后可小酌,有数种山菜佐食……
返回车站,已是中午,站前正表演传统狮子舞,瞥了一眼,粉脸、乱发、彩衣翩跹。可惜我已经买好汽车票,只得匆匆上车,赶往别府。乘客只有我和一个怀抱幼儿的妇女。汽车翻越汤布院高原东行,一路上林木蓊郁,绿草如毯。山间有游乐园、高尔夫球场、避暑山庄等休闲设施。途中很少有人上车,不到一小时,就到了别府车站。别府站比大分站还小,但小饭馆很多。先转上一圈儿,看准一家炸鸡饭,每客400日元,四块炸鸡,外加一盘沙拉,倒也可口。饭后存了行李,乘开往铁轮的2路公共汽车,到十万地狱公园作地狱巡礼和探访郭沫若诗碑。地狱本来是人人不愿去的惨苦之处,人们只愿去天堂。旅游本是一种行乐,和愉悦相伴。故有游苏杭犹如上天堂之比。而日本人却独出心裁,在别府东边山地“搞”出个十万地狱来,让人们随时光临死境,寻求别一种刺激。
汽车快要接近铁轮温泉时,天上飘下了细雨,联想到《诗经》里的句子:“我徂东山……零雨其蒙。”眼前恰好是如此情景。雨雾漫漫中,周围升起一股股白烟,那就是温泉的蒸汽了。未到地狱,已有几分恐怖的气氛。不过,实地一看,并没啥了不起,所谓“地狱”,就是地层深处喷出的热水、热泥和蒸汽,聪明的日本人利用这些地下热源建造了温泉浴场、疗养院和其他福利设施。比如路上经过一处写着“原爆中心”的地方,我看了满头雾水,美国人在这里也丢过原子弹?一问司机,方了然大悟,原来这里是原子弹受害者疗养的医疗单位。所谓“十万地狱”,主要就是“八汤”,分海、山、鬼石、和尚、锅釜、白池、血池和金龙等“八狱”。
我在海地狱下车,没有马上进去,而是先去探询公园内的郭沫若诗碑。转了半天,问了好几个人,才发现就在地狱门口山路下面不远的小公园里。这是一块长方形黑色大理石碑,碑面上镌刻着郭沫若1955年12月访日时写的五言律诗:
仿佛但丁来,血池水在开。
奇名惊地狱,胜境擅蓬莱。
一浴宵增暖,三巡春满怀。
白云千载意,黄鹤为低徊。
一九五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游日本别府宿
翌晨临别赋此
郭沫若
整首诗以行草写就,潇洒自如,诗字相生,堪称艺苑精品。我一向崇拜郭书,以为炉火纯青,达于极致,较之当代那些矫揉造作、故弄玄虚,有字无章或有章无字之辈要高明得多。随便拆出一个字来,立即就能判别是郭沫若所写。诗碑建立于郭沫若访日24年后的1979年春。诗碑揭幕之日,日方特邀中日友协负责人、诗人林林和郭沫若秘书王庭芳出席。林林后来在《扶桑杂记》一书中,详细记述了这次颇有意义的别府之行。
诗碑对面是一座八仙石雕,八位仙人各呈其姿,栩栩如生。基座上刻着三行汉字:“烟台、别府缔结友好城市关系二十周年纪念,中国烟台市,2005年10月。”
因时间紧迫,“八狱”我只看了诗中提到的血池。血池地狱距离铁轮地狱群三公里,从十万地狱公园还得乘一段汽车才能到达那里。血池坐落于山丘之前,入口是低矮的房舍,门外竖着红底白字的大招牌,上书“别府名所血池地狱”,十分显眼。穿过小卖店,向右一转,“血水满塘,热气蒸腾”的大池子就出现在眼前。池里的热水据说是78摄氏度,有时达到100摄氏度。之所以发红,是因为水里含有氧化铁、氧化锰、硅酸钙等矿物质。将池水引出来,冷却后则成足汤。我又发思古之幽情了,不由随口吟道:“血池之水赤兮,可以濯我足。”
1927年,血池地狱曾经发生大爆炸,灼热的泥水冲天而上,高达220米,造成极大破坏。原因是池底的热泥越聚越多,堵住了喷水口,形成巨大的压力,于是一涌而出。所以要定期排除热泥,减少地压,才能保证安全。
不知道实情的人,读了郭诗会堕入一个“圈套”,以为诗人是直接利用血池里的热水洗澡。其实不然,那是另有温泉浴场,估计就在后面的山中吧。回来看说明书上写着,血池的水可以染红毛巾、手帕,还可制造软膏,治疗皮肤病。那小店里肯定有卖的吧,早知道买上一条手帕或一支软膏,倒也挺有意思。
从血池回到别府车站,天色已晚,买了一张日丰本线快车票。一路上沿着九州东海岸北上。车窗外一派冷峭的秋景,在绚丽的夕阳下闪闪而过。不久,列车迎着辉煌的落日进入小仓站。至此,我的足迹整整在北九州的地图上画了一个大圆圈儿。用东山魁夷的说法,也是一个“旅环”。我买了一瓶水,坐在车站休息室内,回味几天的见闻,兴奋非常,好像完成了一桩使命,可以安心回名古屋了。
从小仓乘驶往东京的新干线“希望号”(特急),我对四天的九州之行又作了一番梳理。尤其是熊本漱石遗迹的探访,使我更加理解了明治文豪夏目漱石的思想和文学。20多年前,我翻译《三四郎》和《草枕》时,对九州茫然不知。这次旅行途中看到小说中出现的有关地名和风物,甚感亲切。同时,我也对这条时来时往的山阳、东海道线,有了新鲜的感受。我又想象着,1900年,当年在“五高”教书的漱石,突然接到明治政府命他到英国伦敦留学的通知时,又是怎样的心境呢?我还想到《三四郎》里的主人公三四郎来,他从熊本到东京这一路是怎么走的呢?我甚至试着把自己也当作三四郎,一路上体会起这位熊本的“乡下人”沿途的见闻和感慨来了。我又有了新的计划,打算再把这两部旧译整理修订一下,重新交付出版,以满足广大漱石文学爱好者的期盼。
不过,今天的中国,还有哪家出版社愿意向这位异邦作家投以青眼呢?
(2007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