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

2009-04-02 08:32阿摩司•奥兹
译林 2009年6期

阿摩司•奥兹

阿摩司•奥兹(Amos Oz),1939年5月4日生于耶路撒冷,原名阿摩司•克劳斯纳,希伯来大学文学与哲学学士,牛津大学硕士和特拉维夫大学名誉博士,本•古里安大学希伯来文学系教授。当今以色列最优秀的作家,国际上最有影响的希伯来语作家,著名政治评论家。阿摩司•奥兹的父亲是一位学者,12岁那年,母亲自杀,这一事件不仅结束了奥兹童年的梦想,而且对他日后的创作产生了极大影响。14岁时,奥兹离家投身到胡尔达基布兹,并把自己的姓氏克劳斯纳改为奥兹,其在希伯来语中的意思是“力量”。

自20世纪60年代登上文坛后,奥兹先后出版了10多部长篇小说和多种中短篇小说集、杂文随笔集、儿童文学作品等,在全世界范围内有重大影响。具体作品有:长篇小说《何去何从》(1966)、《我的米海尔》(1968)、《触摸水,触摸风》(1973)、《沙海无澜》(1982)、《黑匣子》(1987)、《了解女人》(1989)、《费玛》(1991)、《不要称之黑夜》(1994)、《地下室中的黑豹》(1995)、《同一海洋》(1999)和《寂静天堂》(2000),中短篇小说集《胡狼嗥叫的地方》(1965)、《一直到死》(1971)、《恶意之山》(1976)、《把生死写成押韵的诗行》(2007),杂文、随笔集《在炽烈的阳光下》(1979)、《在以色列国土上》(1983)、《黎巴嫩斜坡》(1988)、《天国的沉默》(1993)、《以色列、巴勒斯坦与和平》(1976)等,儿童文学作品《索姆哈伊》(1978),寓言故事集《忽入深林》(2005)。

他的作品被翻译成30多种语言并获多项重大文学奖,包括费米娜奖、歌德文化奖、以色列奖和2007年度的阿斯图里亚斯亲王奖,两次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其中的歌德文化奖是欧洲颇负盛名的一个奖项,心理学家弗洛伊德、作家托马斯•曼、赫尔曼•黑塞均是此奖得主,阿摩司•奥兹是获得此奖的第一位以色列作家。2008年,安特卫普大学授予他荣誉学位;同年,他还因“对过去的创造性演绎”而获得丹•大卫奖。

家庭是奥兹作品的一个核心主题,他说:“如果要用一个词来概括我所有的作品,那个词是‘家庭;如果用两个词来概括,那是‘不幸的家庭。”因为,“家庭是宇宙间最为神秘的细胞。它包含着一切的因果、矛盾、争斗、爱欲、悖论和悲喜。”《等待》虽然只是一篇8000多字的短篇小说,但它同样体现了奥兹的“家庭”主题。

这里是以色列宜兰市的一座古镇,小镇四周果林密布,东边的山坡上种满了葡萄树,镇里有许多古老的杏树,家家户户红色的屋顶在茂密的枝叶间若隐若现。镇上许多居民延续着雇用外来工耕作的传统,这些外来工住在摇摇欲坠的破旧工棚里;有些居民则将他们的土地出租,从事手工作坊,开旅馆餐厅,创办画廊或经营时装店;还有些居民外出谋生。在镇广场有两家美食餐厅、一家当地葡萄酒专卖店和一家主营热带鱼的宠物商店,还有一家仿古家具厂。每到周末,大批游客和想淘便宜货的消费者蜂拥而至。但一到周五中午,镇上所有商家和单位都停止工作,居民们回到家中,拉上窗帘午睡。

镇长班尼•艾弗尼个子瘦高,两肩下垂,常穿皱巴巴的外套和宽大的毛衫,这使他看上去像头熊。他走路步履坚定,身子前倾,像顶着疾风。他五官和善,眉宇轩昂,嘴唇饱满,褐色的眼睛闪烁着温和好奇的光芒,似乎在说,是的,我喜欢你,关于你,我想了解更多。他有一种拒绝别人而让被拒绝者意识不到自己已被拒绝的才能。

2月里的某个周五,中午1点,班尼•艾弗尼独自坐在办公室回复市民来信。本来政府早就关门了,但是班尼•艾弗尼总是坚持在周末下班后多呆一会儿,亲自回复市民的每封来信。写完信后,他会回家吃午饭,洗澡,睡午觉,直到黄昏。晚上,班尼•艾弗尼和妻子娜娃会到位于贝斯街尽头的达莉亚和拉哈姆•列文家参加业余合唱团演唱。

就在班尼•艾弗尼回最后几封信的时候,他听到了微弱的敲门声。政府大楼正在翻新装修,现在的临时办公室只有很少的几件办公设备,除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和一个档案柜之外,别无他物。

班尼•艾弗尼说了声“请进”,同时抬起头来。

一个名叫阿德尔的阿拉伯小伙子走进办公室,他以前是名学生,现在是雷切尔•弗朗哥家的园丁,雷切尔•弗朗哥家位于镇子边界,临近墓地的柏树林。

班尼•艾弗尼微笑着说:“请坐。”

阿德尔身材瘦小,戴着一副眼镜,他没有坐下,而是怯生生地在班尼•艾弗尼桌前恭敬地低下头,表示歉意,“我是不是打扰你了?我知道现在已经下班了。”

“不必介意,坐吧。”

阿德尔犹豫了一下,然后坐在了椅子边上,他把腰挺得直直的,以免靠到椅背上。“是这样,你妻子看到我朝这边走来,就让我把这个顺便给带过来,一封信。”

班尼•艾弗尼伸手接过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你在哪见到她?”

“公墓附近。”

“当时她正朝哪个方向去?”

“她没往哪去,她坐在长椅子上。”

阿德尔站起来,迟疑地问有什么他可以帮忙做的。

班尼•艾弗尼耸耸肩笑着说:“没有了。”

阿德尔说了句“非常感谢”,然后离开了。

班尼•艾弗尼打开折叠的纸条,纸条是从家里厨房的笔记本上撕下来的,透过娜娃圆润流畅的笔迹,他看到四个字:“别担心我。”

这几个字让班尼•艾弗尼坠入云里雾里。多年来,每逢周五他总是和娜娃在一起吃午饭:一到中午,她就会从她任教的小学回家,然后等他回来吃饭。结婚17年来,娜娃和班尼依然深爱着对方,他们的日常交流也算相敬如宾,虽然有时会流露出某种极力抑制的厌恶。娜娃不喜欢他从政,不喜欢他把工作带回家,甚至不喜欢他的绝对无私和公平正义。而他也对娜娃热衷于雕刻小艺术品感到厌烦,为了雕刻,她还在后院建了一个烧窑。他觉得她的衣服上总有股令人难受的烧黏土的气味。

班尼•艾弗尼拨了下自家的电话号码,电话铃响了八九声之后,他确信娜娃并不在家。对此他很奇怪,因为她以前总是在他之前到家;而更奇怪的是,她让阿德尔送过来的纸条上没有说她要去哪、什么时候回来。但是他并不担心:他和娜娃也经常在起居室的花瓶下给对方留纸条。

班尼•艾弗尼写完了最后两封信——一封是给阿达•德瓦什,关于修缮邮局;另一封是给政务会财务主管,关于政府雇员的退休金计划。他把外发文件放到文件架上,检查了一遍窗户和百叶窗,穿上仿皮绒夹克,锁上两道门,然后离开。他计划直接去公墓,去的路上会经过那条长椅,说不定娜娃还在那儿坐着,这样他们就可以一起回家。然而,没走几步,他又返回,因为他记不清是否忘了关电脑或是忘了关掉厕所的灯。然而电脑已经关了,厕所里也一片漆黑,于是班尼•艾弗尼又锁了一遍门,去找他的妻子。

但是,娜娃并不在公墓附近的长椅上,四周也不见她的踪影。倒是瘦小的阿德尔独自坐在那儿,腿上放着一本打开的书。班尼•艾弗尼望着街道,一只云雀正在树林间欢快地歌唱。班尼•艾弗尼走过去把手放在阿德尔的肩上,像怕伤害到他一样轻声问道:“娜娃不在这儿吗?”阿德尔回答说她之前在,但现在不在。

“我想她已经走了,”班尼•艾弗尼又问,“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阿德尔说:“请原谅,十分抱歉。”

班尼•艾弗尼说:“没关系,这不是你的错。”

班尼•艾弗尼径直沿着犹太教大街和以色列大道回家,身体成一定角度地向前倾斜,好像他正与某种无形的力量抗争。沿路他遇到的每个人都微笑着和他打招呼——班尼•艾弗尼是位受人爱戴的镇长。他也回报以微笑,问候他们:“最近好吗?”或是“有什么新情况?”。间或他还会提到人行道路面破裂的问题已经得到解决。很快,所有人都会回家吃午饭,睡午觉,小镇的街道上就会空无一人。

他家的前门没有锁,厨房里收音机正柔声放着什么,某人正在讨论通勤铁路系统的演变发展,并认为采用通勤火车明显比汽车更好。班尼•艾弗尼走到起居室的花瓶跟前——他们通常留纸条的地方——看娜娃是否留了纸条给他,然而空空如也。餐桌上放着他的午餐,一只盘子倒扣在另一只盘子上,里面是鸡肉炖土豆,配有胡萝卜和青豆。盘子两边摆着一副刀叉,餐叉下面放着一个折叠好的餐巾。

班尼•艾弗尼把他的午餐放到微波炉里加热两分钟,因为饭菜上虽然扣着一只盘子,此刻早已冷了。在等微波炉加热这会儿,他打开冰箱,拿出一瓶啤酒,倒入一只大杯。饭菜一热,班尼•艾弗尼就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起来,都没留意吃的是什么。收音机里改播轻音乐,间或插播广告。在播一则广告时,他好像听到了院前的小径上娜娃的脚步声,他朝窗外望去,但是院子里阒无一人,只见两只轮子早已生锈的废弃的手推车停靠在一片蓟刺和铁屑堆中。

吃完饭,班尼•艾弗尼把碗碟放入水槽中,关掉收音机。沉寂在屋内蔓延开。只听到墙上时钟的滴答声。他的双胞胎女儿尤瓦尔和伊恩鲍尔正参加学生考察旅游,去了上加利利。他下楼准备洗澡,看见女儿们的房门关着。他推开门扫视了一下幽暗的房间,房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肥皂和熨衣服的气味。他静静地关上门,走下楼去洗澡。但脱得只剩下内衣裤之后,他突然改变了主意,走到电话旁。他并不担心,但虽然如此,他还是忍不住问自己,娜娃去哪里了?为什么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等他回来一起吃午饭?

他拨通了吉拉•斯泰恩家的电话,询问娜娃是否在她家。

吉拉说:“不在,她怎么啦?”

班尼•艾弗尼说:“是这样,她没有回家。”

吉拉说:“百货商场下午2点关门,可能她去那里买东西了。”

班尼•艾弗尼说:“谢谢,吉拉,没关系,我相信她很快就会回来的。我不担心。”

话虽如此,他还是查找出了百货商场的电话号码。电话铃响了很久,最后一个鼻音浓重的男高音用合唱团领唱般的音调接了电话,“这里是百货商场,我是施罗姆•利伯森,有什么我能帮助你的?”

班尼•艾弗尼询问娜娃在不在,老头子利伯森语调沉重地说道:“没有,艾弗尼同志,你风采迷人的妻子今天并没有光临本店。半年来我们都没有这个荣幸,而且我认为今天也不太可能有这个可能了,我们现在要关门,回家迎接安息日。”

班尼•艾弗尼走进浴室,冲了很长时间的澡。擦干身子的时候,他好像听到门的嘎吱声,他脱口喊道:“是你吗,娜娃?”无人回答。他穿上干净的内衣裤和一双黄褐色的袜子,走出浴室,在厨房找了找,又来到起居室,看了看电视对面的安乐椅,然后走进卧室和卧室外娜娃作为“创意工作室”的阳台。以前她常常把自己关在阳台上很长时间,雕刻小塑像,如下颚刚毅的微型拳击手半身像。窑炉在后院的一个小棚屋里。于是,班尼•艾弗尼来到棚屋,打开灯,四处打量着,只看到一些破损的小雕像和早已冷却的烧炉,炉子四周的架子上满是灰尘,投下浓重的阴影。

班尼•艾弗尼对自己说,是否回房躺下等娜娃。他折回厨房,把他刚用过的盘子放到洗碗机里,同时想努力寻找娜娃走之前是否吃过饭的蛛丝马迹。但是,洗碗机里面几乎都放满了,因此无法判断碗碟是当天早些时候放进去的还是更早以前的。

炉子上放着一罐已经炖好的鸡汤,但没有迹象表明是娜娃吃过还是她压根就没有吃。班尼•艾弗尼在电话旁坐了下来,打电话给巴塔雅•鲁宾。铃声响了10下,15下,没有人接。班尼对自己说,别傻了!于是上楼睡觉。床下放着一双娜娃的拖鞋:小巧,可爱,后脚掌有点踩瘪了,翘起来像一双玩具船。

他静静地躺下来,两眼盯着天花板。娜娃脾气暴躁,经过这么多年来他已经知道,任何语言上的安慰都只会使事情更糟,于是他选择克制,让时间的流逝平息她的怒火。每次她都这么过来了,但是她仍然无法释怀。

有一次,她最好的朋友吉拉•斯泰恩博士,对他提起希望在政府美术馆办一个娜娃的个人雕像展。班尼•艾弗尼表示他将慎重考虑这个建议。然而最后,他还是认为这样太过冒险:毕竟娜娃的雕像只是一个家庭妇女的业余水平,在政府美术馆展出易招来她利用裙带关系的谣传;某个小学的陈列室可能更适合展出她的作品。娜娃什么也没有说,但是有几个晚上,她在卧室里一直熨衣服到凌晨三四点。她把家里所有东西都熨烫了一遍,甚至包括毛巾和小地毯。

20分钟后,班尼•艾弗尼猛地起身,走到地下室,灯光惊起雾霭般的一大群飞虫。他审视了一遍皮箱和手提箱,摸了摸电钻,敲了敲葡萄酒桶,酒桶发出一种低沉中空的声音。然后,他关灯来到楼上的厨房,迟疑了片刻,穿上仿皮绒夹克,没有给门上锁,就走出了家门。像迎着猛烈的逆风,他保持一定角度前倾,迈开大步,去寻找妻子。

每到周五下午,镇上街道显得空旷。所有人都在休息,准备晚上的安息日。天空潮湿灰暗,云层在屋顶徘徊,薄雾在空中飘荡。因为午休,所有房子的窗户紧闭。一张报纸被2月里的风卷起,班尼•艾弗尼追赶着,把它投进垃圾桶。

在退伍军人花园,一条体型硕大的混种狗突然在他身后闪现,龇牙咧嘴朝他狂吠。班尼•艾弗尼高声呵斥,不过这好像更加激怒了它,它变得更加凶恶,好像准备随时扑上来咬一口。班尼•艾弗尼迅速捡起一块石头奋力扔了过去。那条狗夹着尾巴退缩了,但是仍然保持一定距离尾随。于是,这狗大约保持10米的距离跟着班尼•艾弗尼,来到左侧的喷泉大街上。这儿也一样,所有的窗子都紧闭着。大多数窗子已经老化,颜色变得暗淡,有些窗子的木横条弯曲变形或已经完全腐烂了。

多年来,宜兰市民精心护理屋前花园的传统已经被抛弃遗忘。班尼•艾弗尼看到,破败的鸽棚和牲厩现在都成了商店,一辆破旧的大篷车在疯长的草丛中只剩下残骸的骨架,旁边是废弃的锡铁棚和一个空空的犬舍。以前班尼•艾弗尼自家的前院长着两棵高大的棕榈树,但是四年前娜娃一再坚持要砍掉它们,因为它们的枝叶扫过卧室窗户,发出飕飕的声音,总是半夜惊醒娜娃,让她十分害怕。

有些庭院栽着茉莉花和芦笋,有些人家则种着高大的棕榈树,树下长满杂草,微风吹过,棕榈树枝沙沙作响。班尼•艾弗尼继续前进,他双臂有节奏地摆动着经过以色列部落大街。经过公墓时,他在长椅上坐了一会儿,根据阿德尔所说,娜娃给他那张纸条时,就坐在这里。

就在班尼•艾弗尼坐在长椅上时,那条狗也在10米开外停了下来。它现在既不叫唤也不龇牙咧嘴,而是以一种机警好奇的神情注视着班尼•艾弗尼。

当他们还在特维拉夫市上学那会,娜娃怀孕了——当时他们没有结婚,娜娃在师范学院,他在商学院。他们马上达成一致决定,做掉那个孩子,但是在预定的两小时前,上午10点,在莱恩街的一家私人诊所里,娜娃突然改变了主意。她把头埋进他的胸前号啕大哭,他则恳求她理智一些——因为,在当时那种环境下,他们没有别的选择。而且这个过程也不见得比拔掉一颗智齿更复杂。

他在街对面的一家咖啡馆一边等她,一边看着包括体育专栏在内的头天新闻。不到两个小时,娜娃出现了,脸色苍白。

他们拦下一辆的士回到宿舍,六七个学生正在等着班尼,他们按计划在那集合召开委员会。娜娃躺在屋子角落的床上,蒙上毯子。但是他们争论、喊叫、开玩笑的喧嚣和烟味,穿透了毛毯,娜娃感到恶心和虚弱,于是她扶着墙进了卫生间,她头晕目眩,强忍着麻醉过后的阵痛,一进厕所,见到先前别人吐在便池上的污秽,她再也忍不住地呕吐了起来。她在厕所呆了很久,靠着墙根抽泣。直到那些喧闹的客人离去,班尼才发现浑身发抖的娜娃。他温柔地搀着她,扶她到床上。

两年后,他们结婚了。但是娜娃一直不能怀孕,为此他们看过不少大夫,试过无数种治疗方法。五年后,娜娃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尤瓦尔和伊恩鲍尔。娜娃和班尼之后再也没有提起那个特别的下午,仿佛他们已经达成默契。娜娃现在在一所学校任教,业余雕刻塑像。而班尼•艾弗尼被选为宜兰市一个镇的镇长,由于善于倾听他人意见和谦逊随和的姿态,他备受尊敬。尽管他总是谦逊有礼,但他知道如何去影响和控制别人,而且还让别人意识不到所受的控制或影响。

在犹太教堂大街的拐角,班尼•艾弗尼停下来看那条狗是不是还跟在后面。只见那条狗站在花园的一个门口,夹着尾巴,咧着嘴,耐心而又好奇地盯着班尼•艾弗尼。班尼压低声音朝它喊:“过来。”那条狗竖起耳朵,喘着粗气,抖着鲜红的舌头。显然,它对班尼产生了兴趣,但还是决定和他保持一定距离。镇上再也看不到任何其他人,甚至连只小猫小鸟也看不到。只有班尼•艾弗尼和这条狗,还有低垂的云层,云层低得都快压到柏树林的树梢上了。

在高耸的水塔附近,有一个公共地下防空洞。班尼•艾弗尼推了推防空洞的铁门,门没上锁。他走了进去并摸索照明开关,电源被切断了。即便如此,他还是走下了十几级台阶。在黑暗中,他摸索到一大堆床垫和一只霉烂的橱柜。正当他要继续朝里走,一股潮湿污秽的恶臭突然扑面而来。在猝不及防重重地吸了一口后,他急忙掉头。在楼梯的顶端,他又试了一次电灯开关,然后关上铁门,走到空旷的大街上。

风停了,雾更重了,周围房子的轮廓渐渐隐退,有些房子有100多年的历史。这些建筑外墙的黄色粉刷灰泥已经龟裂剥落,间或露出光秃秃的水泥灰墙。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种上了苍翠的松柏,这些松柏修剪得像一堵墙,将各家院子隔开。偶尔,在芜杂疯长的毒葛、牵牛花和杂草丛中,可以看到腐蚀的打包机或者生锈的洗衣盆。

班尼•艾弗尼朝那条狗吹口哨,但是那条混种狗依旧不肯上前。镇上的犹太教堂建于19世纪末镇子初创时,在教堂外有一个布告亭,刊登当地影院和葡萄酒厂的一些广告,还有班尼亲自签署发布的政务信息。班尼看着自己签发的文件,不知为什么觉得上面说的不是废话就是假话。

忽然他眼睛余光好像看到街的尽头有个匍匐的人影,但他转头一看,只看到雾中的灌木丛。犹太教堂顶端有个金属的烛台,门口立着一对雕刻的石狮和大卫王之星的雕像。他走上五级台阶,推开门。教堂内寒气逼人,光线昏暗,灰尘弥漫。

透过微弱的灯光,他隐约看到结约柜上刻着几个字:上帝永远与你同在。班尼•艾弗尼在教堂的座椅之间踯躅了片刻,随后登上楼梯来到教堂顶层女子楼座。黑色破旧的祷告书散落在长椅上。散发出一股经年的汗臭和古籍陈腐的气味混合的味道。有那么一刻他感到有一条披肩或头巾留在了椅子上,然而伸手一摸,只是一把空椅子。

班尼•艾弗尼走出教堂,那条狗正趴在台阶下等他。这次,班尼•艾弗尼朝它跺了跺脚,喝道:“滚!滚开!”那条狗抬起头,脖子上挂着一个号码牌,喘着气,似乎耐心地在等一个解释。班尼继续向前走。他的背有一点拱起,宽大的毛衫下摆从夹克外套下露出来。他迈开阔步朝前走,像船头劈涛斩浪的雕像。那条狗保持安全距离继续跟随。

她到哪去了?是不是她去看哪个朋友,在朋友家耽搁了?或者是学校有什么突发事件回不来?还是去医院了?

几个星期之前,他们大吵了一架。娜娃说他的好意都是伪装的,戴着面具;就像往常她生气时那样,他没有反驳,而是冲她温存地笑了笑。这让娜娃更加生气,她怒吼道:“你连骂都懒得骂,对我和孩子们你根本就不在乎!”而他则继续微笑,伸手搂住她的肩膀,但是她甩掉他的手,砰地关上门。一小时后,他端了一杯加了蜂蜜的热茶到她的阳台工作室。他想她可能感冒了。实际上她没有。

但娜娃还是接过茶,说:“谢谢,但你完全不必如此。”

会不会他在雾中到处找她的时候她已经回家了?他想回家。但一想到空荡荡的房子,尤其是空荡荡的卧室床下玩具船一样的拖鞋,他又不得不继续前行。他弓着背,沿着哈吉芬大街和塔帕特大街走着,直到来到娜娃任教的小学。不到一个月前,他的竞争对手,教育局长提议拨款修建四间教室和一个大体育馆,他坚决反对,为此他们激烈争论,最后他大获全胜。

学校铁门紧锁。学校建筑和操场都由铁栏杆围着,铁栏杆顶上缠绕着带刺的钢丝网。班尼•艾弗尼围着铁栏杆走了两圈才发现一处可以进去的地方。他朝对面人行道上的狗挥挥手,然后攀上铁栏杆,推开钢丝网,跳了进去,他的手划破了,跳下去的时候脚也崴了一下。他手背流着血,跛着脚穿过操场。

他从侧门进入到一栋大楼,进去是一条长廊,两边都是教室。空气中夹杂着一股汗味、剩饭和粉笔灰的味道。走廊上到处是橘子皮和废纸屑。班尼•艾弗尼走进一间门半掩着的教室,讲台上放着一块脏兮兮的黑板擦和一张字迹潦草的纸条。他捡起来看了看,应该是个女人的笔迹,但不是娜娃的。 班尼•艾弗尼的血滴到了纸上,但他还是把纸条放回原位。黑板上,同样的字体写着“肃穆的乡村生活和新兴的城市生活——下周三前交”。这些指令下面还有一些字:“课后认真阅读后面三章的内容并回答课后问题。”墙上挂着国家总统和总理的肖像,还有一些带插画的标语,其中一个写着“爱好自然者珍惜爱护每朵鲜花”。

课桌都挤到一起,看上去像下课铃响,学生们冲出教室,把课桌推往一处。窗台花盆箱上,天竺兰已经干枯,看来它已经被遗忘了。讲台后方挂着一幅巨大的以色列地图,地图上宜兰市用深绿色标出,一件孤零零的夹克挂在挂衣架上。

班尼•艾弗尼走出教室,沿着空荡的走廊继续前进,沿途留下不少血迹。当他来到走廊尽头的女厕所时,他感到有必要进去。里面有五个隔间,班尼•艾弗尼推开每扇门检查了一遍,甚至连卫生储藏间也检查到了。接着他又走过另外两条走廊。

这时他看到了教师休息室。站在门外他迟疑了一会,摸了摸门上的题字“教师休息室——学生未经许可不得入内”。他不想打扰,但同时感到一股闯入的冲动。

然而,里面并没有人,昏暗的房间,窗户紧锁,窗帘紧闭。两排书架放在房间的两边,正中央是一张长桌,桌子周围有20多把椅子,桌上摆着没喝完的茶杯、几本书、班级日志以及几本小册子。最远的窗户边有一只大橱柜,里面是每位老师的单独抽屉。他找到娜娃的抽屉,把它取下来放到桌子上,里面有一叠笔记本、一盒粉笔、几颗润喉糖和一只眼镜盒。思考片刻后,他把抽屉放回原位。一把椅子上挂着一条头巾,看上去很熟悉,好像是娜娃的。在这么幽暗的光线下他也不能肯定,但他还是拿起那条头巾擦了擦手上的血,然后塞进口袋。

他走出教师休息室,一瘸一拐地沿着走廊走,每经过一间教室他都扫上一眼。他来到学校医务室,推开门看了看,最后从另一扇门走出大楼。他跛着脚穿过操场,爬上护栏,拨开钢丝圈,跳了出来。这次的代价是夹克袖子上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他在栏杆下站了好一会儿,等待着,又不知道在等待什么。这时他看到那条狗趴在马路对面10米开外的地方,热切地看着他,突然他有股冲动想拥抱它。但是那条狗站了起来,伸了伸腿,保持着与他的距离,缓缓向前走去。

班尼•艾弗尼跟在那条狗身后走了一刻钟左右,期间他用头巾包扎了一下手。天空阴暗,黑云压城。好像有几滴雨点落在脸上,但是他不确定,实际上,他也不在乎。忽然他好像看到墙上有一只小鸟,但走近时他发现那不过是一只空的锡铁盒。

很快他走进两边耸立着高大灌木丛的狭窄小巷中,最近他签署了一项决定,准备重新修建这条小巷,几天前的早晨他还曾亲自过来勘察。

走出巷子,来到犹太教堂大街。那条狗一直在前面走着,像在给他带路。天越来越暗了。他问自己,直接回家是不是更好,毕竟,娜娃可能已经回家了,可能在睡觉,正纳闷为何他不在家,甚至为他担心。但是一想到空荡荡的房子他就害怕,于是继续前进,颠簸着,跟着那条狗。那条狗一直没有回头,鼻子贴近路面,仿佛在嗅该走哪条路。

很快,天黑之前,一场倾盆大雨将会冲洗所有沾满灰尘的树叶,冲刷每个屋顶,冲净每条街道。

他思索有什么东西正从他的生活中消失。想到这,他的思绪飞散开了。

娜娃以前习惯和女儿们坐在屋后二楼的走廊上,俯瞰柠檬树,低声地谈话。她们谈什么他从来就不知道,也从不想知道。现在他很想知道,却无从知晓。

他觉得必须马上想个办法,尽管他早已习惯每天做许多决策,但他现在却十分迷茫,不知道他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义。

就在他陷入沉思的时候,那条狗站在10米开外的人行道上停了下来,班尼•艾弗尼也亦步亦趋地在公墓那条长椅前停下来;两三个小时前,他的妻子娜娃就坐在这椅子上面。

他一个跨步走上前,坐到椅子中间,此刻,他裹着头巾的手还在流血,夹克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刚才的小雨点越下越大,越下越急,直至大雨倾盆,班尼•艾弗尼就坐在雨中,等着他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