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圣与枪王

2009-04-02 10:05张国增
章回小说 2009年3期

张国增

剑圣一进崖口,就见那野猿般的壮汉当路而立。

汉子手中的腊梅枪毫无装饰,光秃秃直撅撅泛着原始的微光。他的背后,几个喽鱲扯着一面旗子瑟瑟抖动,乍眼看去,飘摇的枫叶儿一般。剑圣停下步,压住心里腾起的柔情和暴怒,平静中露出武林大家处变不惊的气度。确切地说,飘扬的既不是旗子也不是枫叶——而是他七月嫩荷似的女儿十八乔——是汉子用以胁迫他来此决斗的底牌。剑圣未经交手,就觉出失了先机。虽然这来自江湖争斗的另一层面,却猝然结束了他纵横武林二十年无人敢捋虎髯的历史。平生第一次,剑圣按照他人的意愿,踏上了刀尖舔血亡命天涯的最后归途。

天色昏暝,沟谷里蓄满了质感极强的冷。崖口古树上,孤鸟哀绝的叫声编织着脆薄的曙色,网一样不时地罩下来。

枪王看着剑圣一步步走近,心里泛起一阵难言的悸动。他觉得,雪地上的脚印分外耐看,瞅着歪歪斜斜的,狗尾巴般哀怜地摇摆。那脚印说是对方踏出的,不如说是自己用心画出的更准确,这是他积二十年心力成就的作品。为了今天,他不惜割开筋脉,把一腔贲张热血洒在陷阱周围……枪王瞪着有些发涩的两眼,看见来人已如期走到对面,一时间,突然感到自己今天将大功告成!这种感觉来自敏锐的嗅觉和目力,他一眼就看穿了来人为的是营救人质。透过对方强撑的外表,他看清了来者内心的顾虑、恐惧和脆弱。枪王知道,眼下要不断地诱导对方,把这种父女亲情无限扩大。那是一把温柔锉刀,能在悄然不觉中磨去敌手的獠牙和利爪……

枪王清楚地看到,这一次他赢定了!

枪王被自己的预见惊呆了。因为,在两人以前的争斗中,他一直在输。而且,输得就剩下这条命了。

二十三年前第一次交锋,他输掉的是地盘和从属。慌乱间只身逃出寨子的时候,身上赤条条一丝不挂。说来让人难堪,少年得志名震一方的黑峰寨寨主,竟是靠着一张獾皮的遮掩,才走进姨妈的家门。从此,长白山上多了一个猎手,绿林中却少了一名新秀。那一次,对手凭借的是智慧和实力,他认栽。

三年后的第二次交锋,他输掉了相好。她是姨妈的独生女,比他大两岁。可想而知,对于一无所有的男人来说表姐是他晦暗生活的最后一抹亮色。然而,剑圣比他更需要她。作为成功的男人,他需要一个靓丽女子来分享并映衬这耀眼的一切。抢亲那天,枪王凭着一身豪勇,接连撂倒了十几个喽鱲,最终还是败了。当森冷的剑锋抵住青筋暴起的脖颈时,是表姐苦苦的哀求和许诺,才为他讨回这条命来。人去楼空,在院子空落下来后,他默默地捡起了遗落在地上的一杆腊梅枪……

从此,他把对恋人撕肝裂胆的眷恋移到这杆枪上。枪成了他的太阳,他的饮食,他借以维系生命的梦中情侣。有道是“月棍年刀一辈子枪”,他一下手就把赌注押在这世间最难练就的兵器上。不管春风夏雨、秋霜冬雪。饿了,随它什么野兔山鸡蘑菇野菜;渴了,掬一捧山泉撮一把白雪。他凭着野兽般的体力和惊人的悟性,攀上一个又一个常人难以企及的武学高峰。十年一度的天池比武到了,那是武林同行争奇斗绝的盛会,那是新人出道扬名的舞台。他把一杆腊梅枪使得登峰造极、出神入化,在各派掌门异口同声的叫好称赞中,一顶“枪王”的桂冠,落到了他的头上。欣喜亢奋之余,他当即向大会主持和各派长老递上了挑战“剑圣”的叶子(书信、战书)。场上一时静若止水,众人纷纷把目光向台子中央的那人投递过去,他看到了对手凛然的仪表和轻慢的神情。一阵七嘴八舌的哄乱中,他的提议被否决了。理由找得冠冕堂皇,无可挑剔——“王”没有对“圣”挑战的资格。

望着众人鸟兽散去的背影,枪王幡然醒悟了。要在公众面前一对一地向仇人讨回公道,按照大会的规则,他起码还要等上十年!就是说,十年后的今天,他要在这里晋升为枪圣。一时间。枪王看到了自己与目标的距离,心力交瘁的他,实在等不了这么久。既然这规则成了快意恩仇的阻碍,他就要不惜代价、不择手段地击碎它!

两人驻足在各自的心境里相向而立,目光在对方脸上久久地游移。变了,都变了!再不像当年玉树临风飘逸潇洒,再不像当年刚猛雄豪野性飞扬。二十年间,关东一望无际的旷野林莽中,长起了两棵参天大树。他们分别是绿林两大绺子的大当家的,同时,又是“南莲花,北腊梅”两大武林门派的至尊掌门。

不同的,是一棵生长在睽睽众目下春光独领当风有声。另一棵,则植根于谷底深涧茕茕孑立傲然自赏。

各异的生活阅历和环境,造就了他们迥然相别的人生信条和价值取向。对枪王说来,矢志不改的,是对宿债情仇的刻骨铭心。今天,他要把输掉的一切,连本带利地追算回来!至于清偿后的收益,他则想得少而又少。也许会原封不动地就地封存,也许会一掷千金地散尽。他所看重的,是完成清偿过程的能力。就剑圣而言,坚信不渝的,是对权力和财富的顶礼膜拜。他深知这把双刃剑在人生赛场上的无往而不胜。权力产生臣服,臣服是奴役的开端,财富是其结出的硕果。而适量地返还些许碎银,就会平复和瓦解那些由蚕食鲸吞、巧取豪夺带来的怨懑宿仇。这与猎人要把猎物的头蹄下水赏赐猎狗,而猎狗要心满意足地摇尾谢恩同属一理。人生是索取和施予的无限轮回,智者的技能不过在大小轻重的倾斜间,平衡游走而已。

“看来,你我恩怨要在今天了结,是吧?”剑圣率先打破沉默,他紧闭嘴角,暗运内力震荡对方耳膜。

枪王知道,这是千里传音。关东内功如此深厚者,不过数人。剑圣先声夺人地以此开局,炫耀震慑之心,昭然若揭。枪王上前一步,当下如法炮制,也以内力作答:

“欠债还钱,古今至理。不知阁下还想拖到几时?”

“冤冤相报,不为人取。自忖老夫壮士皆非晚生俗辈,想必可平心商磋,两宜相结?”

“阁下之意,令人刮目之余疑窦顿生。试想当年气吞万里如虎,俯仰之间,寸草不留,一意宜己,何曾想过宜人!”

“回想当初,年少昏蒙,所做之事,不免疚愧。好在时过境迁,万物皆变。壮士不是也由风发少年,变为春秋鼎盛吗。如若再以意气斗口,实与‘平心商磋,两宜相结所不取。”

“你我仇家,积怨己久。今日一战,永绝恩仇。苍天后土为证,古木群山为凭,不取者,何在?”

“家有家法,族有族规。壮士既为天池盛会所举,自当守其规则,时下还没有与老夫过招的资格!”

“杀人无罪,欠债不还。这样的规矩,方为天道公道所不取。”

“‘枪王与‘剑圣比武,本身就有失公道。”

“在下不计生死向你挑战,抛却不言自明的宿仇,就因为信不过你这个‘圣字!”

“壮士可以信不过某一封号,因为江湖不乏浪得虚名之徒。更可以置疑老夫纵横武林的历史,因为空活百年的庸碌之辈数不胜数。但是,总该信得过我莲花派富有四海的家资吧。”

因为剑圣说的是事实,枪王一时无以反驳,这给对方造成了可以通融的错觉。

“若壮士以为,这些资产聊可弥补老夫过失于万一,就请放过小女,本人愿倾其所有,偿此旧债!”

“似你这等贪财恋富之辈,一朝家财散尽,何以打发穷困潦倒的余生?”

“老夫自当金盆洗手,挥别武林。偕此小女,相依度日。却乃赍志林泉,混迹渔樵,闲云野鹤为伴,凉茶冷月相随,冉冉与草木同朽矣。”

“阁下此言,精明过矣。无力负重者,财富如缚肉走于狼群;有力负重者,战后自当一石双鸟。似此名予虚壳实走金蝉之说,岂能轻易取纳,贻笑天下武林。”

“见好就收者,天道;适可而止者,人智。壮士这等苦逼,岂不闻物极必反之说?”

“昔者,在下初出江湖,相逼者,阁下也。因何?恃强凌弱,古今通理。今者,逼你者,在下也。因何?一战必胜尔。上苍予我哉,岂可轻弃!”

“壮士谬矣!自古强中更有强中手,怎可轻言必胜?纵使自视林中猛虎,岂知他人不是海上蛟龙?”

“我之所言必胜者,缘出有三,曰天缘地缘人缘。天缘者,时令也。阁下自诩沧海蛟龙,可知眼下隆冬时节无水相佑,故以天缘弃你。地缘者,地势地利也。自古龙行浅滩即为大忌,何况阁下崖口行兵山岗动武,实谓地缘相背也。人缘者,心态也。武学至要,在精研力行,在心念如一。阁下心属红尘贪欲熏天,日间迎往送来虚与委蛇,夜里丝竹管弦玉乳酥胸。试问所用修炼者,几何?君不闻多算胜,少算不胜,何况无算乎?”

“如此说来,老夫适才的提议,有些缘木求鱼喽。于己者,散尽家财声名扫地。于人者,恩仇未泯有碍扬威立腕,实为迂腐至极!老夫自忖,目下明智之举,就当接受壮士叫阵,方能使一世英名及小女性命,得以苟全。对吧?”

“正是。”

“好,恭敬不如从命。老夫倒要看看,今天你如何胜我!”

剑圣说完,退后几步,一声长啸间身子倏然跃起。枪王举目看去,剑圣几个翻转,人已弹起数丈有余。冷冽的晨光中,犹如一只鹰隼挟着呼啸的风声,电光石火般当头袭来。枪王清晰地听到莲花剑切割气流时那寒气逼人的细响。再看,剑在空中业已化作赤橙黄绿青蓝紫七彩光斑,慢慢地,聚成一朵色泽纷呈的硕大花环,悠然飘落。有如一张弥天漫地的巨网,罩住了枪王的头顶。枪王认出,这幅美轮美奂让人心仪目赏的幻景,就是令多少武林好手闻风胆裂的“佛乘莲花”,它是莲花派一击必杀的看家招式。

枪王知道,自己此时已处在凶险万难之地。当下把心一横,身子一拧,倾尽平生之力,挺枪迎去。这倏然间的冲天一击,出得凛然有声,叫人目不暇接。行家搭眼就能看出他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赴死心态。

这一击,假如对方是铁铸,可以撞弯断折。是顽石,足以爆裂粉碎。出手之初,就从密不透风的剑气中,撕开一个豁口,枪尖直抵对方眉心。

双方的第一招出得没有试探,没有迂回,更不留半点收式变招的余地。而且,人在半空身不由己,一旦相碰,势必两败俱伤共赴黄泉。

剑圣毕竟是身经百战的杀场老手,见对方摆出了拼命架势,瞬间以超人的目力从一片绝境中找到了生路。那是对方直逼上来的枪尖。他把剑锋一抵,嘭的一声,两锋相撞,剑圣借力把身子弹向一旁。剑圣坠落,枪王也坠落。不同的,是枪王落在前面,而剑圣落在他的身后。落在身后,剑圣的机会就来了。剑圣收势转腕,疾速变招,在枪王门户大敞的后背上连击七剑。这是他平日决不轻易出手的“北斗七煞”,尽管是仓促间的随手应变,那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诸穴位,还是点击得章法有序,毫厘不差。

枪王一时衣衫迸飞,如风卷落叶,身子下坠一程后,嗵地戳在地上。剑圣深知自己这一击,世上无人能敌。无数次经历告诉他,伴随“北斗七煞”的收招,多少碍手碍眼或碍事的敌手,由此走向剑圣瑰丽人生的虚淡陪衬。他几近虚脱地吐出一口气,然后摇摇头,走上前去。这时,初绽的曙光在枪王的肩头后背上,有些夸张地摇晃不止。剑圣感到,山谷里流泻着一种天地初开鸿蒙始判的虚幻和凝定。他把目光移向女儿,他在看到那张如释重负惊喜有加的面庞后,还看到绑架她的喽鱲们惊恐、惶惑、沮丧的神情。剑圣熟知这些人蝼蚁般的阴暗心理,惊魂甫定后,他们就将进行对突变命运的重新择选和弃舍!

对于一种止水般的大静来说,这声砰然巨响,就显得真真切切又如梦似幻了。众人不约而同地回过身去,看见枪王原木般的躯体,依旧戳立如初。甚至连投在地上的影子,都跟刚才毫无二致。不同的,是那些残留身上的衣袂碎片,在一种无由力量的震撼下,正四下里迸散着、飞溅着。熹微中,布缕飞舞得曼妙柔婉,飘逸悠然。布屑散尽后,那黝黑粗粝伤痕遍布的后背,就彰显在众人眼前了。剑圣凝神看去,自己刚才的七剑,竟然未能深及对手肌骨,只是在表皮上留下了七颗黑黑的紫斑。他不信枪王的金钟罩功夫能练到这等刀枪不入的境界!但是,他却看到那怪兽一样的身躯,正活见鬼般地扭转过来了。人们在惊诧惶惑中,先是看到一张七窍流血的面孔,然后,是一双血水浸泡的眸子在生硬滞涩地连连眨动。

平生罕逢敌手的剑圣,终于碰上了棘手的劲敌。

枪王终于用血肉之躯,抵住了令人胆寒的“北斗七煞”。江湖人说,从“北斗七煞”中逃脱的,只能是神仙或魔鬼。作为肉体凡胎的人,断然抵不住那环环相扣的一击七杀。枪王想不到的是,对手能在毫无依凭的空中,精灵般避开他的冲天一击。枪王属于那种信奉进攻是最好的防守的亡命斗士,多灾多难的命运,让他决不轻信江湖上的物是人非。森冷阴郁的目光,只有落在腊梅枪上的瞬间,才变得温情柔和起来。枪是他最信赖的挚友,攻击时,总是披荆斩棘先他一步。防守时,如影随形地退在最后……眼下,连这须臾不离至亲至近的密友,竟也背弃了主人,将他门户大敞地袒露在敌手的剑锋下。一瞬间,枪王意识到,自己已处在万劫不复的绝地了。他运起内力,闭上眼睛,听天由命地承接了那真气充沛的一连七剑。谁能想象,平日里刀削斧劈毫发无损的后背放上七颗火球后是一种什么滋味?他觉得脑中白光一闪,眼前顿时一黑,紧接着,五脏六腑滚粥般沸腾起来了。一种无知无觉的空白中,他身不由己地向下坠落着。

不知落了多久,也不知落了多深,有只萤火虫飞过来了,嘤嘤嗡嗡,似有若无。一缕真气从丹田袅袅升起,渐渐地,僵硬的身体开始活络起来了。枪王感到物象刺入眼时那种处女般的微痛。那物象迷离、模糊、摇晃、颤栗,水墨一样,依稀漫漶。山崖是泼墨的,林木是写意的。两者交汇的地方,流溢出一丝隐隐约约的钟磬之声。枪王晃晃脑袋,想。想了半天,想起这是不远处那座庵舍里每日例行的晨钟暮鼓。钟声像一根绳索,从高处输下来。输到他的头顶,输到他的眼前,最后,输到他的胸口了。枪王一把抓住它,在手腕上绾结几下,这才循着绳索,向上攀爬起来了。慢慢地,他脱离了那片深沉大梦,梦底是惊涛拍岸的长睡之海……

逃脱了“北斗七煞”的劫难,枪王就进入非神即鬼的化境了。他知道,自己业障深重,比不得神仙那般逍遥洒脱。那么,他只能是鬼——一个面目狞厉、对仇家日缠夜绕的讨债鬼!

有别于剑圣的求胜心切,枪王这次反击既不心浮气躁,也不杀招迭起。甚至,还有别于平日虎虎生威的路数,有别于他气盖云天的品性。枪王的套路,看去缜密有节舒展连贯,像檐雨击打石阶,像暖流融化冰雪,显得耐力无比汹涌无涯。无论刺、挑、撩、抹,都出得章法有序丝丝入扣。一招一式中,攻守兼备开阖有致。

枪,器械中的重兵器。枪王谙熟一寸长、一寸强的道理。

剑,兵器中的纤纤君子。枪王深知它诡谲无常、变化莫测的属性。

有鉴于此,枪王将一杆腊梅枪舞得虎虎生风,气势夺人,生生把对手逼在剑力不及的一丈开外。枪锋借着雄浑的臂力,筑起一堵风吹不透、水泼不进的钢铁墙垣。这样一来,枪王首先就把自己置在了无法捍动的不败之地。其次,发现对手稍有空当,便将冷枪倏不及防地袭去,出招刁狠,攻势凌厉。

要说剑圣,那是百战余生的武林泰斗,闪转腾挪身法飘逸,磕格闪避灵巧自如。尽管不曾落败,但也落得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的劣势。久了,剑圣渐落下风了。步法拘泥拖沓,显出凌乱之势了。枪王的喽鱲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一旁舞着胳膊,扯着嗓子,连连奚落:“靠上去!孤老头,有种的靠上去呀!”有的蹲下身,歪着脖子,比比划划地打闷锤:“孤老头,攻他上路。佛乘莲花呀……”初时,剑圣尚能定住心性,深厚的武学功底和丰富的实战经验,使他并没把眼前的劣势如何看重。相反,剑圣倒想借势泄力,趁机把对手的内力消耗掉。他深知枪这种重兵器,优点是来势凶猛难抵难拒,缺点是耗力甚巨难持长久。如果短期内不能奏效,则耗时愈久,耗力愈甚。对手的臂力,会像春蚕吐丝般不觉逝去。枪会愈变愈重,臂会愈抡愈软,以致破绽百出,以致门户大敞。届时,这堵风雨不透的铜墙铁壁,就会变成冰墙、泥墙直至沙墙,就会融化酥松,就会颓然解体,就会化作一抹百孔千疮的遮羞布,形同虚设不及鲁缟。所以,剑圣示以手忙脚乱、力不能支的窘相,意在误导对手增大幅度,透支臂力。可是,剑圣没有想到的是,枪王为了今天,在长达二十年苦磨苦练中,采用了常人难以企及的招法。他的臂上,他的腿上,常年缚着沙袋。平日里练功,他用的是一杆六十四斤的铸铁实心腊梅枪。今天,为了一战必胜,枪王卸去沙袋,换上三十二斤的精钢空心腊梅枪。这使他举重若轻游刃有余,臂力绵绵无际汹涌无涯。

剑圣在守势中焦急地窥视着、等待着、寻找着;

枪王在攻势中纵情地挥洒着、展示着、逼迫着。

剑圣的打法,消耗对手臂力也消耗自己脚力。对于前者,他用心了;对于后者,他忽视了。激战中,由于过度专注和投入,剑圣未能觉察自己的步法这时已变得滞重迟缓了。是对手的强力一击,才使他幡然看到了误区。不过,剑圣为此付出的代价也实在太高昂、太沉重了。

那是在对手一招银蛇出洞的进击中发生的悲剧。为了诱导枪王把招出老、出足,剑圣没有超前闪避。剑圣是在枪锋抵近肩胛时,才动若脱兔般扭身闪开的。与此同时,几乎本能地一招“刘海担樵”,转身刺向对方咽喉。剑圣没有想到的是枪王变招如此之快。不待招数用老,腊梅枪竟如影随形地横扫过来。尽管惶措之中,尽管千难万难,剑圣还是把头避开了。头是避开了,却在肩头豁开一条半尺有余的创口。剑圣蓦然醒悟了,是自己的脚力出岔了。这招“刘海担樵”,本该在转身同时进前两步的。那样,既可避开枪锋,又能加大对敌威慑。其结果,就与眼下大相径庭了。

可是,仅仅两步之差,铸成了剑圣性命相搏中生死攸关的一创。

一手按住热血奔涌的肩头,望着对手木然寡变的面孔,剑圣知道,不能再等了。再等,即使对方不杀死他,自己也会血流殆尽的。就眼下的情势,对手将一鼓作气刻不容缓地进击了,不会留给他半分喘息和休整的机会。枪王有条件,也到火候了。剑圣呢,就只能率先反击,在血流未尽的时差中,连施杀手一击致胜,才是目前唯一的生路。

到了这时,剑圣还没有彻底绝望。半生搏杀使他从不言败,自信以超绝的武功和丰富的阅历,要在最后的斗杀中扳回局面,那是很可能的。他对自己的实力从不怀疑。

于是,一轮更为惨烈的打斗,急剧上升到惊天地泣鬼神的状态。

枪王的目力十分敏锐,在眼花缭乱的打斗中,还是看出对手的下路不稳。于是,攻势由中路移换下来。攻得剑圣脚下,一时尘烟四起,几乎无立锥之地。万难之中,一代武学宗师的风采,令人匪夷所思地展露毕现了。剑圣竟然踩住对手的枪锋,飞身一跃,顺着枪杆平衡木一样欺身上前了。转眼间,形势大变。枪王毫无防范的头顶,立时笼罩在一片杀机四伏的剑气中。情急之下,枪王把枪拼力朝上抖,借对手脱离枪身耸身上跃的间隙,鹞子翻身,猝然头下脚上,守中有攻地踢中了对方手腕。一瞬间,枪王看到那把令武林闻风丧胆的莲花剑,终于脱开本主,挟着优雅的弧线,朝一轮林木托浮中的朝日缓缓飞升。与此同时,剑圣的单掌也拍在枪王的脚上,一团败絮般的鞋子碎屑,疾风落叶般飘然陨落。枪王看到对手借力打力,飞猱一样,耸身跃向一株高达数丈的参天占树。待枪王起身,耸向树顶追逃时,对方凭着枝杈的依托,再施身手,竟飞鸟一样隐入了炫目的日光。枪王一时不敢冒进,回到地面持枪观望,但见寂寥长天,阒静如水,对手已变得踪影皆无。一丝不可思议的疑虑刚刚滑上脑际,他蓦然觉出阳光深处隐着一团不易觉察的暗影,正悄无声息地朝他迫近。枪王霎时体察了对手的大奸和大巧,枪王知道这次遭逢的,是不可脱逃的灭顶之灾。绝境中,枪王发出一声震撼寰宇的吼喊,在山谷的回音中把腊梅枪向太阳倾力掷去,随即,飞身闪向一旁。一阵静若止水的沉静中,天地顿然一暗,有不明物体伴着一声凄厉惨叫匍然撞击在雪地上。顿时,一朵偌大的雪莲在眼前花瓣陡展,猝然绽放。转瞬间,就昙花一现地枯萎凋谢了,只把一枚古怪丑陋的花蒂,一览无余地裸呈在山坳里。那是一具头下脚上的人体,一杆腊梅枪从头至脚地贯穿了整个肉身,穿糖葫芦一样,倒插在雪地上。

枪王看到这幅怪异的场景,不知怎的,竟双腿一软,颓然跌坐在地上。

一声撕肝裂胆的尖叫,划破质感极强的沉寂。枪王循声看去,发现人质已从惊诧中回过神来,挣脱了羁押者的束缚,朝着那具尸体飞身扑去:“爹——”倒立的人,这时已经回归自然,抛却了爱恨情仇,群山雪谷一样冷漠无语。回应呼叫的,是头下那朵猩红的血花,愈开愈大。

姑娘蜡像一样跪在地上,望着惨绝人寰的一幕,抽泣着无语凝咽,面色惨白如雪。

枪王第一次认真打量了眼前的人质。透过人质柔媚的面影,透过她姣好的身段,枪王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年前。此刻,在枪王的眼里,跪在地上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他魂牵梦绕日思夜想的表姐!那凄美的面影,那娇楚的神态,让他忆起抢亲那天的场景。一时间,枪王的眼睛湿润了。一片模糊中,他看到姑娘在凝固的寂静深处,默默地拾起地上的莲花剑。姑娘凝视着莲花剑,柳眉微蹙,状如沉思。枪王站起身,拖着虚脱的两腿,朝姑娘走去。这时,他看到姑娘从沉思中回过神,犹疑片刻后,双手握住剑柄,突然向自己的前胸刺去……枪王惊骇地张大嘴,下意识地一声呼叫,随之身子飞离地面,挟着呼啸的劲风向前扑去。人在空中,一阳指未发先至地点向姑娘臂上的曲池、天枢两大麻穴。另只手,同时拍向姑娘的手腕。姑娘双臂一麻,胳膊不由自主地翻转过来。这样,剑锋翻转向外了,姑娘得救了。剑锋向外,半空的枪王还拖着巨大的惯性纵身前扑,腹部就迎上翻转过来的剑尖了。只听得噗地一声,莲花剑顿时没入了枪王的腹中,像一个捉迷藏的孩子,从他的背上探出身来。枪王握住剑柄,眨着迷惑的眼睛,他想不到自己至高至纯的金钟罩功夫,也被利器所伤。枪王浑身上下练得刀枪不入,只有两处死穴:一处是眼睛,一处是肚脐。现在,这一剑恰恰透过肚脐,洞穿了脏腑。

枪王感到腹部变得空荡荡的,腰只有虾米般拼力后弓,才稍稍好受一些。枪王的眼球因充血红得吓人,几乎从眼眶中凸出来了。枪王的脚步飘忽摇晃,枪王的身子踉踉跄跄。枪王按着胸腹,一步步朝后退去。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太困乏了,他多么渴望就此躺下去,好好地休息一番啊。这时候,跟从的喽鱲跑上来,慌慌忙忙地从后面扶住他了,一边扶,一边贴着耳朵“寨主寨主”地叫,高一声低一声的,叫得他气恼心烦。枪王望着眼前晃动模糊的面影,听着耳畔越来越弱的叫声,一咬牙梗,聚起了体内行将散去的真气。枪王甩开众人站直了。枪王步履蹒跚地走动了,走到姑娘面前,停住,停一会儿,回身对众人说:“记住,不许为难十八乔!从现在起,她是你们的新寨主了。“枪王说完,转过身,喝斥起来。”都愣着干什么,还不拜见新寨主。“众喽鱲懵懵懂懂地跪下身,看枪王,又看十八乔,连连叩头:“拜见新寨主。”枪王听到拜完后,对他们说:“大伙都看到了。我身受重创,不得已离山调养。大伙放心,这点小伤还为难不了我。这段时间,你们要悉心服侍新寨主,稍有不周,别怪我回来找你们的麻烦。听到了没有?”枪王听到一阵杂乱的应诺声,满意地点点头。他望了眼身后呆立的十八乔,撇下众人,一步步朝崖口走去。

直到枪王的身影隐没在崖口那边,众喽鱲才回过神来。他们相互看看,看到的,都是疑惑不解的神情。突然间,不知哪个没头没脑地叫了声:“咦,新寨主呢?”大家回身寻去,哪里还有十八乔的半点踪影。崖口上空荡荡的,只有几许枯干的草茎,伴着冷风在地上打旋。众人顿时慌了神,忙不迭四处寻找。边找,边把两手合成喇叭,分头吆喊:“新寨主——”“新——寨——主——”

山谷里折起一阵轰然且持久的回响,“新——寨——主——”

前方山坳里,回应起断断续续的钟磬之声,把山里世界敲击得苍凉而蛮荒。

一个月后,关东下了场深及尺许的大雪,纷纷扬扬,绵延数日。

腊月二十三早晨,雪后初晴,干冷无比。人迹罕至的双泉庵山道上,走来两个男人。一老一少,庄户打扮。老者五十上下,面色清癯,稀疏的山羊胡上,挑着晶亮的霜花。少的二十出头,左手拎着猎叉,右手提着包裹,汗气蒸腾的头上一顶狗皮帽的两耳鹞鹰翅膀般一起一落地频频扑闪着,展翅欲飞。老者气态安详,不疾不缓地在庵门前止住步。少的走走停停,不时地回头朝四下里望上几眼。

一只松鼠伏在庵前古树上,神色惊异地打量着两个素昧平生的造访者。

“师爷,你说,十八乔能跟咱回寨过年吗?”

见老者不答,少的无趣地袖起手,嘟嘟囔囔,自言自语:

“你说怪不,寨主不呆在寨子里,偏上这双泉庵做啥?”

“寨主还不回去,咱莲花派和腊梅派这两合水儿的弟兄,非花达(散)了不可。”

开门的,是个面色苍白的小尼。素手开启山门的时候,年久的门轴发出一声喑哑的闷响。师爷双手合十,躬身一揖。“小师傅,我们是十八乔的家人。烦请通报一声,让我们见上一面。”出家人还礼后,将他们带进殿前的庭院,回身说道:“施主止步,了空师妹正在偏殿礼佛。二位稍候,阿弥陀佛。”小尼说完,回身走进一扇雕花木门,把个偌大的庭院留给了两个世俗中人。

院子里,一时愈发空旷。冷风走过殿脊,斗拱飞甍间回应起阴郁粗犷的鸣响。响声在头顶上翻卷、鼓噪,像千军万马左冲右突地嘶喊拼杀。当下,便有状如甲片的物什,接二连三地落到身旁的石阶上,敲出堂前肃杀而空冷的静谧。

两人等得久了,老者便袖起手,入定般闭目假寐。少的忽而搓搓耳朵,忽而跺跺脚,焦躁急切之情溢于言表。突然,他灵机一动,纵身跃上台阶,把耳朵偏斜着贴在窗棂上。老者愠怒地启开一只眼,见少的此举虽显孟浪唐突,倒也暗合自己心念,便合上眼皮,依旧假寐如初。风的间歇中,殿内依稀经声呢喃,诵颂不断:“……舍粒子。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老者再次睁眼的时候,少的已满脸迷惑地回到面前了。听他没头没脑的话语,师爷倒疑起,他何以把话说得如此肯定。

“师爷,听见了,——是寨主的声音!”

“她在说啥?”

“她说什么‘色不是空,空不是色……别的,没听清。”老者把手扶在树上,目光怅惘地望着远方。少的循着他的眼神看去,看到一堵年深月久的庵墙,斑驳颓败朱漆脱落,几缕枯草附在墙顶上,孤寂地随风摇曳。稍远些,是一条杳无人迹的河谷,沉寂寥落开阔疏旷,有条封结的小河横在一望无际的大野深处,用它模糊的河道,书写着造化的久远与洪荒。再远的,是连绵的山岭,层层叠叠挤压堆积,界线模糊难识难辨,在一种恒久的缄默中演绎着天地的无垠和缈远。少的那边看得入神,老者这边已经回过身,无言地从少的背上摘下包裹,双手颤抖着,抖出一顶硕大的斗篷。老者犹疑片刻后,把斗篷连同那声吁叹一起,挂在了身旁的树干上。

风中立时扬起一面偌大的旗,血红血红的,在灰暗破败的古庵中,明艳得爽爽有声。

“寨主不会随我们回去了。”

师爷看了眼斗篷,回身朝山门走去。

“师爷,接不回寨主,弟兄们咋办?”

少的拾起包裹皮,忙不迭向老人追去。

师爷被问得身子一震,木然僵立在那里,许久,才把一声应答头也不回地抛掷过来。这一掷,准确无误,正中少的摊开的两手中间。顿时,一股比天气更冷的感觉,袭遍了少的全身。

“咋办……散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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