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培诗选

庞 培

青春

我在寂寞中向你靠近

我能认出你来:美妙的清晨、花开、鸟鸣

空气颤动的和声

大地亮丽的琴板

我的身子像一把奇怪地低垂下去的琴弓

我在许许多多孤僻,在迎风扑面的少女身上

辨认你的声音、容颜——你的决然——

哦不朽的青春、爱的血液!

椅子

——给四十岁

椅子知道我的年龄的分量

知道我手里那一小册书

虽然扶手下垂

渴望新的深度

但它对夜色的掌握仅限于必要的晦涩

一切房间里的家俱摆设

都比人更喜形于色

一名老人坐在房前听评弹、喝茶

和此刻的我

坐在黑暗中怦然心动的我

看起来一样

他的听觉不会比黑沉沉的书架

更差——

也许更尖锐、明亮!

纪念沈从文

一个人推开他故居的门。

群山在蟋蟀声里入秋。

街两旁的石板地,晾满

红辣椒。月儿正圆

遗忘——旧时代的灯盏

照亮他的眼神;

执拗、明亮……

一本书的封面被掩上:《边城》——

在一段流星般的文字里,孩子们

如翩飞的蝴蝶

栖息在石墙缝隙。

窗外,沱河的水,静静流淌

如磨损的笔尖

搁在长夜案头

九月

少女们松开肩上的发束,

用乌黑、羞怯的眼睛询问,

声音像杯盏,

斟满月光的青焰。

沿河的马路,弄堂口的藤蔓,

使每个过路人

脸上都有一层

神秘的柔情。

啊,群山环绕着长江——

一代又一代

诗人的心智,

使夜空清朗。

我又回到往昔的年代,

我又看到如花似玉的女人——

一阵阵晚风

吹动她们轻柔的举止。

冬夜读立陶宛诗人集

我读着这些诗

直到半夜雨停

一场冬天的雨

雨夹雪

我不辨音律

不能判定诗作好坏

冬天和春天,孰优孰劣?

雨和诗,哪一样更加凄凉?

是我正凝视的这幅诗人肖像,

还是这场安静下来的雨?

是夜晚愈加深沉,

还是心头诗句淅淅沥沥?

印象:春天

从早晨到正午,人是静静的水草,

阳光飞掠过迅逝的春天,

把她的五脏六肺,

热乎乎的身子,拥在怀里。

街上阵风吹到沟里,

汽车深陷于公路上的白线。

油菜花紧贴车窗,

像一张薄纸——旅客用油腻的手指头搓揉。

随田野一起飞走的还有那只云雀

在高远的深山,大型游览车

在翠绿的空中震响。

马达轰鸣。群山巍峨——

人的叫喊停在水里,停在世上

一切水的、女人的、花朵的湿润处。

静静的臂弯,拥抱

欢乐,或哭泣。

漂泊之歌

——我愿做那夕阳下的玉蜀黍,

我愿我的一生是在无名村落间的漂泊;

我的墓碑是农家的土墙,

我的旅程是平原上迟暮的夜。

夜的钝击一次次掠过树丛,

月亮的光晕使得山岗燃烧起来。

翻耕过的田地现出悲哀的儿童的薯块,

在飘荡的牛铃声里生命一天天老去,

村外的少女像羊一样静默,

沐浴着阳光——我愿我的灵魂,

如她一样和善,

在午后寂静的树荫底,

驻足于人的贫困富足,

命运的归宿是如此偏远、清冷,

如此莫测;

它就像夕阳下的土块,被锄头击碎,

像那用土坯砌就的哭泣的墙,

或平原上的玉蜀黍,

在晚风里“簌簌”颤动——

是我在大地上永无尽头的漂泊……

没有食物,没有亲人,没有同伴,

天黑之前也听不到故乡传来的歌声

街巷和白云一样柔软

街巷和白云一样柔软

风吹来晾洗一新的大地

开春的河流宛似

印花的新棉被

窗外是飞翔的房屋鸣啭不已

在街头

在远方耀眼的春风里

空气用看不见的舌头

亲吻每一名生还者

平原,从泥泞的畜栏

挣扎出万里晴空

河岸积雪的船篷

载来穷孩子的新年

一名流浪艺人,用燕子啁啾

暖自己的手

——用融雪,楼梯推迟会面

在我的房间

忧郁倒头睡去

一首怎样的诗歌,会来到这世上

而我并没有

屈身写它?

死亡片刻

我走到陌生人的中间

吃饱饭

在一家街头快餐店

在店门口

晒太阳,听店堂后面的蒸汽

油锅吱吱响

十二月的寒流经过

我把头放到吃光了的餐盘上

在油腻腻的地砖地,看了一会

两名穷人家的小孩

惬意的打闹

此地没有人认识我

我很好地享受了我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