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东成
红莓花开
一支歌,
一串甜蜜的回忆,
阳光渲染河畔红莓花丛,
花荫下走着一对情侣——
我
和
你。
我们在幸福中沉缅,
河水伴唱着这支抒情歌曲,
歌从口中轻轻流出,
成熟了红莓花开的季节,
一朵朵醉人的红莓花,
醉了我
吻
醉了你。
突然,一股寒流,
一股猝不及防的恶风,
摧残了爱的青枝绿叶,
我被流放,
流放到荒凉的边地,
不忘带两瓣零落的红莓花,
夹进记忆的书页。
我愿是爱的囚徒,
却不能忍受被专政的囚禁,
心冷时翻阅爱的画册,
我时时能读到你的笑靥,
仿佛又听到你温存的话语,
花瓣流出一股股暖流,
涌动在我结冰的心里。
岁月漂白了花瓣,
发黄了记忆的书页,
岁月漂白了两鬓,
枯萎了青春的时序。
我回来了,
历史终于恢复了名誉,
我回来了,
红红的火焰仍燃烧在红莓花丛,
我来寻觅你的倩影,
在那里?
你
在那里!
有人告诉我,当年
你不堪无休止的凌辱,
青春流逝于小河的纯洁,
纷纷飘落的红莓花瓣,
为你进行了隆重的葬礼。
呵呵,戕害爱情的年代,
专政了我
又
株连了你。
采一捧红莓花撒进河心,
飘流着我的声声哭祭,
我能免于自戕活到今日,
正幸蒙你给予的爱的伟力。
小河潺潺的回声,
仿佛是你在轻轻提议,
让我们再一起唱这支抒情的歌吧,
沉重的音符,
伴着
燃烧的泪滴。
我要将两瓣发白的红莓花,
永远珍藏在生命结痂的书页。
一瓣
——是我,
一瓣
——是你。
一纸讣告
一纸讣告,
似一片入冬的黄叶,
飘飘,
落到我的桌角,
使我惊愕不已,
你,竟是你,
你的突来的噩耗。
三十年生离天涯海角,
曾投出一封又一封书札,
均杳无音讯,
难道,这就是三十年后你的回执,
——一纸死别的讣告。
呵,三十年,
你承受的负荷太重了,
压得你,佝背偻腰,
呵,三十年,
你遭受的磨难太多了,
一个人,受尽煎熬。
多少次托亲问友寻你,
天海茫茫,
不知你究竟在何处落脚?
多么想分担你一点冤屈,
那怕是一点点,
也能解脱我的疚欠,
让你感到人生不全是冰窖。
然而,你,冷冷的,
宁可一人无辜遭罪,
不愿相知最深的人同受玷辱,
友情纯真,清清白白,
不该因对社会主义民主的疑惑,
也被株连,
套上黑色族类的镣铐。
我常常拿出发黄的照片,
看着你,脸上那一丝冷冷的笑,
冷冷的,掩不住你内心的滚烫,
你的豪情曾烫得我血也燃烧,
燃烧的泪潺潺地流,
流不尽不明不白探求的痛楚,
夜夜恶梦中惊醒,
枕巾上,一片湿潮。
向地狱发放通行证的年代,
你挺过来了,
却在改革开放的祝捷声中,
你猝然栽倒,
栽倒在为你平反的大会上,
三十年,一条绷得太紧的弦,
终于,
断了。
欲哭无声的泪,
默默地涌流,
默默无声,胜似
撕心裂肺的号啕。
真的已到了入冬的年龄?
我们这一辈人呵,
撕心裂肺的沉痛,
最是你,
你的
一纸
讣告。
乳名
五十年前背井离乡,
我将它
留在苔藓斑驳的老屋里了,
留在光屁股摸鱼的小河边了,
留在吃得满嘴血紫的桑椹树上了,
留在黄昏时妈妈拖腔的唤归声中了……
乳名是妈妈放飞的白鸽子,
一声长长的呼唤,
便会立刻飞回妈妈怀抱。
五十年流落异地他乡,
异地他乡的回声,
早忘了乳名。
五十年客居繁华闹市,
闹市霓虹的梦幻,
隔绝了乳名。
乳名被时间风化,
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剩下生活重轭下的沉吟。
五十年后再返故乡,
似在梦中,
非在梦中。
离开时两眼春水,
回来已霜染两鬓,
眼前景象巨变,
旧地基上已然一片簇新。
孩童不识同乡面,
只当是远客来访,
指指点点,
身后跟上一大群。
家家新楼里迎出人来,
将遥远童年的伙伴辨认,
辨认着模样,
猜测着姓名。
忽然颤巍一声呼唤,
唤醒储存的记忆,
将尘封了半个世纪的心弦拨动。
人们搀扶着三婶婆,
踉踉跄跄,一声声
唤我乳名,
似窖藏得太久的陈酒,
浓洌的亲切中,
透着童心的陌生,
止不住热泪夺眶而出,
滴滴答答打湿乡情。
呵,乳名,
跪哺的羔羊,
萌发的春笋,
偎依着太阳的童话,
母爱的五彩缤纷……
我仿佛又回到光屁股岁月,
在小河里摸鱼捉虾,
我仿佛又是满嘴血紫,
爬在桑椹树上的顽童,
我仿佛又回到藏猫猫的年龄,
和小伙伴躲在新麦垛下,
我仿佛又在妈妈拖腔的唤归声里,
飞回故乡怀中……
记忆的闸门打开,
五十年光阴浓缩在一霎流泄,
一声乳名的轻唤,
白发人顿时童心复归,
悲悲切切坎坎坷坷的一生,
最终在乳名里消溶成欢欣。
我拾回了五十年前的乳名,
呵,故乡归还了我无忧无虑的童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