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宁
1
她怀上我的时候,并不像别的女人那样喜悦。那年她只不过21岁。她甚至根本无视我的存在,照例偷偷地吸烟喝酒,并在与父亲吵架后离家出走,随便住在一个陌生男人的家里。
我不能不承认,她是一个漂亮的女子,连小城里四五岁的小男孩看到她,都喜欢嘻嘻哈哈地跑到她身边看。这么漂亮的她,在小城里,当然是被许多女人嫉妒又不屑一顾的,而男人们则爱有事没事地过来招惹她。她本就不是个安分的女子,在生下我不过两年,便又惹出了一场绯闻。而这场绯闻,不仅让父亲对她失去了耐心,亦让我与她,还没有亲密,便已经疏远。
2
是一个来小城做生意的男人,有钱,风流倜傥,有女人喜欢的浪漫多情,常会拿一些省城买的丝巾、首饰一类的东西收买女人的心。遇到她的最初,他想必也是抱着玩乐的心态,但没想到,她却是认了真。我刚学会踉跄地扶墙走路。她便撇下我,连满城的流言飞语都不顾,一心一意地要跟这个男人走。没有人想到她痴情起来如此疯狂,连姥姥都是惊异,不相信向来收不住心的她,会被一个男人的心拴住。
等她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念书。那是一个夏日的黄昏,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手里拿着一个省城带来的时髦书包,里面还有响声,是一些文具。我躲到父亲身后去,怯生生地看她。父亲将我拽出来,用命令的语气说:“快喊妈妈!”我低头看着她有镂空花纹的凉鞋,黑色的丝袜,还有旁边椅子上花花绿绿的糖果和衣服,却始终紧闭着双唇,一个字都没有吐出来。
她被那个男人甩了,因为她纠缠他太紧,让他害了怕。她无路可去,又在省城找不到可以糊口的工作,只好重新回到父亲身边,并用她惯有的伎俩,对父亲百般示好,又拿我做诱饵,终于让他心软,同意她回到我们的身边。可是,我和父亲并没有因为她的归来,而自此拥有向往中的安定幸福的俗世生活。
3
她似乎觉得有愧于我和父亲,便在小城的一个鞋厂里寻了一份事做,尽管薪水不多,但至少可以不向父亲伸手要钱花,而且还能用一点小礼物来收买我们的心。她常常抚着我的头发,说:“小宝长得越来越像妈了,漂亮着呢。”
可是她不知道,她引以为傲的漂亮,我却并不喜欢,小城里总有女人看我走过去后,小声嘀咕:“估计大了也是靠脸蛋骗男人饭吃的主儿!”那时我会恨自己这张脱不了她影子的脸,早晨洗漱时,甚至会对着镜子用毛巾使劲地搓,似乎这样便可以将她留给我的痕迹除掉。
她依然喜欢打扮,并不拒绝别的男人的热情搭讪,所以关于她的传言总不止息。父亲与她维持着表面的婚姻,实则早已对她失去了信心。那年在我要到省城上高中时,父亲单位解散,他下岗了,我面临失学。恰在此时,她耐不住寂寞,又与人传出了绯闻。这次是个已婚男人。
不知为什么,我又莫名其妙地被学校录取了。
4
父亲很坚决地与她离婚。她哭闹过一阵,也哀求过许多次,都无济于事。一天晚上,我迷迷糊糊中睁开眼睛,看见她正坐在我的床边小声地哭泣。我猜想她一定是走投无路,想求我去说服父亲,可我却自私地假装睡着了,任她一个人哭泣。
父亲终于跟她离了婚。在父亲再婚之前,她赌气似的嫁了一个邻城的有钱中年男人,成了一个小工厂的老板娘。那时我已经考入市里最好的高中。她时常会坐着中年男人的车去学校看我,提着一大堆好吃的东西。
父亲的单位倒闭,他天天喝酒解愁,没有闲心过问我的学习,甚至没有积蓄供我继续读书。每到交学费的时候,没有等我开口去要,她便给我送到学校。我们之间,照例是没有多少话,她只轻轻嘱咐,说缺钱了就告诉她,只要我能考入大学,交多少钱,她都会给我。
我很少想过那些钱是怎么从中年男人那里要的,她每个星期都来看我,会不会被那男人责备,或者她为什么不给那个据说求子心切的男人生一个孩子。我只知道只有努力学习,才能远离这个小城。
我去北京上大学的那天,她将我接到最好的饭店,为我祝贺。我听从父亲的建议,为了每年1万多元的花费,去赴她的宴会。席问,她不断地给我夹菜,脸上的喜悦掩都掩不住,全然不顾受了冷落的丈夫的不悦。后来我去洗手间,回来隔着门却听见她与那个男人在争吵。断断续续的,只有一句话听清楚了,她说:“小宝大学毕业之前,我什么都不会跟你介意的。”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那个男人变心了。她为了我一直不肯为那个男人再生一个孩子,那男人便渐渐地将她冷落,喜欢上别的女人。但她为了我的学费,不肯跟男人分手,直到那男人答应给她一笔足可以供我读完大学的费用,她这才放手。
我真正了解她的时候,已经大学毕业。她在艰难的生活里,早已失去了当年的风韵。我去看她,为她买了漂亮的裙子和一把昂贵的梳子。我们在庭院里坐着,谈一些琐碎的家常,我坐在她的身后,帮她梳头。阳光照在我和她的身上,就像当年她给我买大白兔奶糖时的温暖。只是,当年我是笑着的,而今。却是哭了。
笑与哭之间,我听见岁月的车轮,温情地缓慢驶过,上她,还有中途才想起上车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