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义忠
这些年来,当我周遭的所有摄影同好全都换上数码相机时,我一直使用传统底片在拍照。有人认为我顽固落伍,为了拥抱即将灭绝的照相化学工艺,而付出越来越难买到,且价格随时调涨的材料是十分不值得的;况且年岁已有一把了,眼力、精力越来越无法负荷吃重的暗房工作。
多数人都相信,影像才是目的,如何摄取只不过是手段。用什么相机并不重要,越省事、越便宜才是重点。这个时代不正是靠速度和金钱在输赢的吗?
我可不这么认为。首先,正因为担心有一天传统摄影会从地球消失,所以才要以“能多拥有一天就是多过一个幸福的日子”的心态去面对。当这么想时,同样的事情就会带来全然不同的感受。我不在意先进或落伍,我在意的是:任何抉择都必须从自己的信念出发,而非随着外在境界的变化摇摆。
拍照30多年了,从我拿相机的第一天起,就是使用同一种感光度的底片,用同一种药水冲洗,并且以同样的银盐相纸放大每一张照片。好好地把材料的特性彻底发挥,而不是频频更替以求效能的提高、效果的改变。经常改变工具和材料有时反而误事。我和人事物的关系能从一而终实在难得,惜物惜情地走完摄影创作这条路,何其有幸啊!
对我而言,从按快门的那一刻,直到一张照片的产生,所有过程要是能以自己的双手完成,那才算是真正的创作。这个时代很多所谓的艺术品都只讲求构想有没有原创性;是不是由自己完成,或完成度高不高,慢慢的不再被重视了。这实在是件很可惜的事。数码影像就是没有过程,只要一按快门,影像就形成了。这对大多数人来说是方便,对我而言却是一种损失。
摄影在我看来,是拍照的人和被拍对象的一种精神恋爱,天底下有哪一件恋爱是没有过程的。如果有,那会是甜蜜?会让人感觉幸福吗?
所以,我在课堂上经常这么告诉学生:“艺术之路就该选择最慢到达终点的那条路,而不是选择最快、最近的。踏踏实实往前迈进,每一步都要印上足迹,足迹越多越明,留给别人的印象就越深。如果一跳就到终点,那什么也没留下来。”而当我告诉学生任何一句话时,我都提醒自己,说到就要做到啊!
摄影创作的根本精髓就是“观看之道”。你到底看到什么,看到外在的美,还是内在的善,或是世事的真。你看到的是人人都看到的表象,还是别人视而不见的事理本质?从平凡中看到什么不平凡的意义、从复杂中体会到什么简单的至理?因此,无论工具如何改变,这个道理是不变的。摄影的最高的境界,其实就像佛法所说的“真空妙有”。要让对象以最完美、最圆满的方式呈现出来,拍照人的自我就得消失。“我”变成“真空”,“对象”才能“妙有”。
传统摄影最可贵的创作体会就是暗房工作了。有些摄影家将拍照比喻为切割钻石,把矿石的价值提至最高:而将暗房比喻为修道院,代表着一种内省,是自我观照所得的证悟。
我对这个比喻深有同感。30多年来,我所拍过的、仍未准确计数的底片,每卷都被压印成一张36格的样片。一张张样片分门别类建册归档,占满了一整面壁柜。每当我抽出其中一本检视样片时,时间之河立刻逆流而上。原本从记忆中淡忘的印象,突然再度清晰鲜明起来。因为每一格画面都有其余35格作为参考坐标,把按快门的那个当下串成一个仿佛有四个维度的时空,让我回到从前每一个“精神恋爱”的现场。尤其是重复放过很多次的那一张“名作”,10年前放大和今天重放,竟会带给自己加倍的体会。作品中的人物永远活在当下,而自己却添增了岁月,多尝了些生活中的酸甜,也习惯了工作中的苦辣。就是这个缘故,使我爱进暗房。我用照片中的人、事、物来参照自己:“我变了多少,而不该变的那个信念有没有走样?”每一次参照都让我更清楚以后的方向,更感恩过去的一切。
传统的摄影家就工艺角度来看,基本上可分为两类,一类是自己放大照片,一类是暗房作业交由专人处理。已过世的摄影大师昂利·卡蒂-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就是自己不放大,但他却极在意从看样片中去检视自己的“观看之道”。在他生前,如果你想去请益,带一叠照片不如带几张样片,反而会让他心有戚戚焉。
而另外一位大师尤金·史密斯(W.Eugene Smith)刚好是另一典型。他对暗房的挑别是出了名的,曾经为一张照片的完美呈现,在暗房待了五个昼夜。我完全能体会他的心境,因为他对被摄对象极度尊重,觉得非要把那份生命感动所可能承受的重量,斤两十足地展现。黑白照片由极黑到最白的所有灰阶,黑白之间的反差对比,不只是颜色浓淡;而是生命的厚度与温度啊!
直到最近,我终于有机会接触了数码相机。当有人要我比较传统摄影和数码影像有何差异时,我总是这么开头:“数码相机不需材料费,于是大家就猛按快门,一个画面拍个十张甚至百张的人多的是,所有人都是拍了再选。而传统摄影每拍一张都是消耗一份材料,所有人都会谨慎以对,先选再拍。因此,按快门就要是一种判断。如此,每一个快门机会你都会全神贯注,自自然然,你就会懂得珍惜。珍惜别人也珍惜自己,珍惜材料也珍惜机会。但在数码摄影,因为你觉得不必花材料费,所以你就慢慢地不知惜物,久而久之也就不会惜情了。”
总之,我深深觉得,能坚守传统摄影,是天大的福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