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 二
“李双泽要是知道,他与梁景峰创作的《美丽岛》与《少年中国》,在台湾即使经过了28个年头,都还会因为或统或独,或省籍纠葛,甚至在一些文化场合中,居然还要经过严肃讨论,才能够被告知是否能唱。地底下有知,他究竟会双眉紧皱?还是呵呵大笑?”
——这是杨祖珺《再·见美丽岛》一文的开篇,作于2004年,收录于她最新的历史录音唱片《关不住的歌声》。事实上,若不是因为篇幅,我想在这篇短文中大量引用《再·见美丽岛》中的段落,那六七千言的文章是一位老歌手、老战士半生的凝练,真诚、通透、对时代与自我的反省处处闪现,也因此,它还充满困惑,也浸透着内敛而丰饶的力量。
2008年4月,台北世新大学,在一场专为《关不住的歌声》而开的对谈会上,我见到了杨祖珺。简短的交谈中,她爽朗亲切,却目光如炬。问及20年前在北京大学举行演唱会的情形,令我景仰的前辈呵呵一笑,说那是很久远的事了。她已记不清北大演出的具体地点,但迅速的回忆把她带回了当年,那一瞬,似乎又进入了那一夜的情境,她想起当晚,自己唱了很多歌,和北大学生的交流非常热烈。
杨祖珺是第一位在中国大陆举行演唱会的台湾歌手。1998年2月1日,第一场演出在北京国际俱乐部举行,第二天的第二场便在北大。台湾《联合报》当时的报道还称北京为“北平”,而新华社则说,“现年32岁的杨祖珺祖籍上海奉贤县,从小生长在台湾。她是作为台湾返乡探亲团的发言人随这个团来大陆探亲的。”其时,包括力促第一个台湾返乡探亲团顺利成行在内,本是歌手的杨祖珺已投身台湾社会改革和民主运动10年。
在杨祖珺出版于1992年的自传《玫瑰盛开》中,记录着如下内容:儿时的她家境富有,养尊处优;读大学后视美国抗议女歌手琼·贝兹为偶像,20多岁成为台湾民歌运动中的“民歌皇后”,一代人抹不去的记忆,却因歌唱《美丽岛》(被视为主张台独)和《少年中国》(被视为向往中共统一号召)“思想有问题”而遭封杀,唱片被回收;她走上街头与民众一起,呼吁女权与民权;而后又投身更为激烈的党外民主运动,与丈夫林正杰并肩战斗,她是民进党的创党元老,同时,她还是台湾中国统一联盟的创始中坚,为两岸关系奔波游走,1989年6月,她专程去了北京,1991年,她选择了与对婚姻不忠的林正杰离婚……
杨祖珺所经历的,是逐步走向民主化的台湾社会最有活力的时代,她的抗争生涯中,歌唱一直是重要手段。唱片中的大多数录音,《美丽岛》、《少年中国》、《老鼓手》、《超级倒霉小市民》等,都选自她在公开出版的唱片被禁之后,自己私下录制并传播的与运动结合的抗议专辑,如今听来,几乎首首慷慨。年轻时的杨祖珺有着甜美的歌喉,后来这被她视为矫揉造作,于是她那些属于历史的歌唱都宛若战歌,是民主运动的匕首与投枪,“老鼓手呀/啊老鼓手呀/我们问你自由是什么/你就敲打咚咚咚咚,我们问你民主是什么/你也敲打咚咚咚咚。”
然而,一首哀婉叹息的《累了吗?》却是《关不住的歌声》中最令我动容的歌曲,每当唱片行进到这一首,我的精神便为之肃穆。“疲倦,厌烦,累了吗?/歇歇脚吧?//风车不是恶魔/真理只是个小纸团/你燃烧自己到底照亮了谁?/嘿!朋友!你黑夜独自出去做什么?”这是一位真正的战士伤痕累累的心声自述,大时代的暗影下,是个体生命的无奈和流离。这首歌出版于1994年,那时的杨祖珺已不再深深地卷入音乐与政治的抗争之中。其后她渐渐淡出政坛,去美国读书,而后回到台湾教书。
“当初20出头的我总是想着:如果歌唱不是为了能够在那个大时代承担些什么具备了民族、国家、社会意义的功能,那么,歌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我的生命也就在这类僵化的国族思考之中,走过了颠簸、愉悦、反思、却又找不到充分理由可供自己凭借、拿捏的上半生。想不透成人世界的世故与洗练,大概是我至今最大的问题,即便年近50,依然想不通也做不到!”《再·见美丽岛》中记录下的困惑,在那夜的对谈会上,我亦深深为之触动。
也曾投身女权运动的杨祖珺多次谈到女性身份对她的影响和束缚,同为女人,她这样评价被视为台湾女权先锋的吕秀莲,“不过是另一个男人而已”,这是她自己所不愿为的。她淡然地谈到孤独,真实地谈到看不到希望,即兴碎片式的回忆,也不断回溯追求民主自由的台湾社运曾面临多么艰难的局面,而这孤独也体现在会场,到场的听众,只有16个。
有思想的正直,和有行动力的正义在我们的时代已经罕有,当年的战友和对手在政治的极顶上上下下,谁还站在街头?《再·见美丽岛》中,杨祖珺写下了这样的句子:“当政党政治与电子媒体几乎掌控了社会议题的优先顺序,当财团逃漏税金的慈善事业近乎粉饰了可见的社会不义,当宗教性的赎罪自利捐款近乎囊括了所有民间可支配的剩余财富,我们还是可以找到最朴素的原点:摸着自己的良心干下去!”
后人对历史的追寻,总充满对英雄主义的期待,所以,那匆匆一面,我惊诧并敬佩于所看到的这位年过50的朴素的短发女教授,在经历了只有少数人所能经历的荣耀与挫折、抗争与失败、激情与失落之后,竟还有如此饱满的真诚与活力。事实上,曾经倦怠的杨祖珺并没有停止战斗,即便最近一次为“白米炸弹客”杨儒门和台湾三农问题而进行的抗议运动中,她和其他行动者拥有的只是“孤儿寡母”式的相互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