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统奎
作为首批历史文化名城的古都南京正掀起城建新高潮,围绕历史建筑的争议不绝于耳,而一旦“危旧房改造”倾斜为地方执政者“扩内需、保增长、促转型”的工具,其“民生工程”的色彩亦会大大褪色。
2009年伊始,国家推行反危机战略,中央、地方数万亿刺激经济的大政策有硬条件——限期内把钱花出去,否则中央财政会被收回,于是各地一片“大干快上”的气氛。南京则传来“危旧房改造”200万平方米两年压缩为一年完成的消息,气势波澜壮阔。
“今年的城建工作动员大会,开得比哪一年都早,今年的城建投入总额比哪一年都高,达438.2亿……今年无论投资还是规模,都创下南京城市建设历年之最。”1月中旬,南京市副市长陆冰在城建工作动员大会上如是说。
20年来,南京之城建,远是“旧城改造”,近是“危旧房改造”,推土机的“隆隆”声下,许多著名古街巷、古民居毁于一旦。“这样‘改造下去,不需10年,南京只能剩下大半个明城墙外壳了。”几年前,南京市地方志办公室专家杨永泉领衔上书市委领导,大声疾呼建立古城保护区,以卫老城南明清历史街区的面貌。
今年这一役,会是怎样一幅图景,会否再令世人哀叹“金陵已芜没”?
改造“一举多得”?
2月3日,在全市危旧房改造工作推进会上,南京市长蒋宏坤要求官员们“强化机遇意识”,称在当前扩内需、保增长、促转型的特殊时期,危旧房改造“一举多得”,一是改善困难群众住房条件,二是拉动内需,三是拓展城区发展空间,四是培育新的经济增长点。
当地“房地产专家”纷纷为“危旧房改造”叫好,称其产生的刚性购买力可以刺激南京楼市,“保楼价不掉”,进而促进“国民经济”平稳健康发展。换言之,刺激投资拉动GDP增长的关键在于房地产,这股发展惯性依然在左右着人们的思维。
此刻,作为“南京古都文化的窗口”的老城南,再一次引人关注。细究200万平方米“危旧房改造”范围,位于老城南的门东、门西的传统民居群也是改造重点,此为南京老城南硕果仅存的明清历史街区。
所谓“门东”“门西”之门为中华门城堡,它是南京古城区的南大门。门西指的是城墙内中华门以西一片1 08平方公里的小区域,以它为例,按计划,门西地区危旧房改造将以鸣羊街为中心,西面恢复以胡家花园为代表的文化景点,东面改造成相同风格的历史文化街区。改造方案称,拆无保留价值的房屋,保有价值的老建筑。
2月16日,记者按图索骥找到鸣羊街。这里原是一条南至明城墙、北至集庆(南京旧称)路的古巷,1里多长,但2005年秦淮区政府在“加快门西旧城改造”的意图下,斥资1亿元拓宽为一条16米至24米的道路,迁走347户居民。由此改变了传统的城市肌理,原来的小巷人们可以闲坐、游戏、做工和聊天,现在鸣羊街两边画上停车泊位,俨然一个现代停车场。
59岁的杨永泉为鸣羊街拓宽工程流过泪,当年他曾给时任南京市规划局局长周岚写信呼吁叫停。杨永泉说,将鸣羊街拓宽为风景游览道路,这是对历史文化名城的破坏。
南京是国务院批准的首批历史文化名城之一。南京市城市规划顾问、美国规划学会负责人苏杰夫曾参与了南京门西的保护规划,他对鸣羊街宜人的城市尺度和周边环境大加赞美,反对拓宽或破坏这一条具有代表性的古街。对于苏杰夫,南京人知道的并不多,但他是上海浦东新区的规划顾问,他形象地做了比喻,浦东新区开条大道,这很容易,可门西有太多历史。其后美国土伦大学按照他的思路做的门西保护规划最终未能被接受。
鸣羊街最终还是拓宽了,但发生在2006年那场老城南“大拆大建”中,鸣羊街周遭民居却奇迹般留存下来。那年,名为“建设新城南”的城市改造项目启动,老城南仅剩的明清街区遗存包括黑簪巷、颜料坊、牛市、洋珠巷、铜作坊等历史街巷被拆建一空的消息,引来一场全国舆论大讨伐,并有一份有中国文博、规划和建筑界诸多著名学者签名的呼吁信送达总理办公室。
温家宝总理批示保护南京老城南。晚到的总理批示已经救不了那已倒下的民居民巷,但毕竟给南京老城南拆迁敲响警钟。除了南京市领导因此写检查,南京市政府还向市人大常委会做了情况汇报,人大常委会在会议决议中强调“保护城市历史,就是保护城市的未来”,号召建设“现代化国际性人文绿都”。
“这是一个转折点。”在南京工业大学教授、老城南“卫士”汪永平看来,当年的舆论监督让政府意识到改造老城南的敏感性,总理的批示则为那场大拆建画上一个休止符。“没有哪一个领导再敢大拆大建了,问题是如何取得保护与改造的平衡,而制订出一个令领导和市民同时满意的规划太难。”
从2008年长乐街危旧房改造项目规划方案行文中,便可窥见政府心态的微妙转变,这块被标注为“集庆路一号地块”的古街区被描述为“最为敏感地带”。不过令人警惕的是,去年居民搬迁一空的长乐街目前正在进行后期清除,因属于秦淮河风光带,虽然规划用地性质为商娱用地,却要求传承和延续传统的建筑空间、风格,难道这又是一个“推掉真古迹,再造假文物”的实例?
此前,南京耗资7亿元复建“江宁织造府”,并拟斥资25亿元复建中华门外金陵大报恩寺,媒体惊呼:“南京市历史遗迹复建热掀起新高潮”。
长乐街原北接牛市,现在被一条拓宽的集庆路斩断,牛市早在2006年便被毁,如今仍是一块等待招商的空地,而在长乐街,记者还能看到一栋栋老民居的骨架,在遍地瓦砾之间,树着一具具黑乎乎的木头梁架,犹如巨大动物的骨架,触目惊心。
难过民生关
那么,鸣羊街周围历史街区是复制长乐街模式还是另起新模式?
据当地媒体报道,门西危旧房改造已有新模式,号称“镶牙式”改造模式,领衔规划的是南京大学建筑学院赵辰教授。报道说,新模式一改过去一拆到底的粗放型改造,实施“镶牙式填入、织补肌理”的方法,在最大限度满足居民现代生活需要的同时,实现历史街区的复兴,保留城市发展的软实力。
据南京市建委预算,门西新模式改造需43亿巨资。在规划描述的美好图纸中,鸣羊街以东11.7万平方米传统民居群,拆除违章建筑及部分破旧危房,其余建筑实施保护性改造,配套公共设施,最终建成明清风格的历史文化街区,并回迁近1/3居民。
汪永平的评价是:“这是一个理想化的规划,不一定能够实现。”能否变成现实一则要看领导决策,二则要看有没有人来为这个蓝图付费。好消息是,因为可以开发为旅游项目,门西改造重头戏之一胡家花园项目成功融资3.83亿元,目前已经进入拆迁阶段。如融资成功,胡家花园附近的凤凰台、瓦官寺、杏花村和顾起元故居4个项目也会很快上马。
胡家花园本名愚园,它在晚清金陵私家
园林中最为著名,愚园造型可与号称“金陵第一园”的瞻园媲美,其建筑价值也绝不逊色于中华路南捕厅的甘熙故居(此前南京市政府已投入2500多万修缮,并向公众开放)。故此,胡家花园被资本看上,并走复建之路,而不是拆毁搞房地产开发,算是文化价值开发的一个尝试。
走近胡家花园,远远就听到高音喇叭在喊话,女播音员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向人们重复宣传拆迁政策,记者听出三个要点:一是凡3月3日内签约拆迁的奖励3万元,其后奖金递减,超过规定时间不签约则无奖励;二是符合经济适用房和廉租房的家庭可以报名申请;三是警告,不许委托他人集体与政府谈判,否则依法惩处。居民介绍说,这个喇叭从早上8点半喊到晚上8点半,午休时间除外。
与高音喇叭一起构筑这种特色拆迁氛围的还有横幅和标语。几十条横幅,远远望去胡家花园一片红。走近了,则看到贴在屋墙上五颜六色的标语,不过与长乐街“绝不让钉子户占便宜”那边的标语比起来,这边的标语略显温和,拆迁工作刚开始尚处于“苦口婆心”阶段。
南京市长蒋宏坤已号令南京上下“强化开拓意识”,以打赢“融资难、拆迁难、土地运作难”三个硬仗,从胡家花园拆迁工作中看,确实是“硬仗”。即使胡家花园改造过了历史遗存保护那一关,却还有“民生”一关难过。如今的胡家花园一片破落,园子里灰尘断垣,1949年后“新住民”搭建的“违章建筑”也已变成“危旧房”,倒是原住民胡恩燮搭建的老建筑还硬朗得很。原住民胡家后代早被历史扫地出门,现在住在胡家花园的,毋宁说是这个城市的一批边缘人群。
“小集体企业下岗职工多,而企业有的早倒闭或者被卖掉了,都是一些困难户。”一位老者向记者介绍,他小时候胡家花园并没有这么多房子,也没有这么多人,“这里违章建筑多,是历史遗留问题。”其中,一个主要的因素是,“文革”初期南京下放的20万知青、干部在“文革”后大规模返城,政府又不提供住房,老百姓“到处见缝插针,乱拆乱建”,胡家花园便在这股洪流中迎来不少“新住民”。
而今政府要还胡家花园本来面目,旧账新账一齐摆到现政府面前。居民向记者戏称,他们又要“上山下乡”了,因为拆迁后他们只有到城市郊区去购房。“新账”是,他们每平方米6000多元的拆迁补贴并不足以到农村买3100元/平方米的房子,因为他们大多两代、三代甚至四代人挤在20平方米左右的小房子里,在“货币拆迁”政策下,他们人口多房子小,非常不划算。
就这样,这些人一次次在历史洪流中跌宕起伏。
穷人怎么办
旧城改造从来都遭遇“民生关”,但政治大环境已经起变化,共同富裕作为和谐社会的最靠谱的“维稳器”已被执政党高层认知。南京市亦视包括胡家花园在内的危旧房改造为“民生工程”。
“核心概念是生活质量,老百姓真正想要的是改变、提高生活质量,而不是真想简单的拆迁:推倒一片、重新建设。我们一方面要降低居住密度,一方面要添加现代设施。”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周学鹰在保卫老城南之战中始终站在第一线,他说这才叫“民生取向”。然而,何谓“民生工程”,当下,社会各界的理解并不一致。
汪永平称赵辰的规划过于理想化,问题便在于,这是一个建筑师的规划,视角单一,譬如“民生关”就不在赵辰规划解决的问题之内,而一个胡家花园未来开辟为旅游景点,有投资回报,利益共享,哪怕优先安排就业等议题漠然不见,仅一个“货币拆迁”补偿,就让穷人们远离城市,他们的未来不应谋划?
汪永平说,旧城改造问题,媒体和社会关注最多的是历史遗存的保护问题,然而“老城南人”这个最核心的“历史遗存”,却很少有人关注到。
他认为,旧城改造必须把握两方面的平衡,一方面是基于人们对历史的热爱的老城南古巷古民居,一方面是从社会的变化、对未来的展望以及个人欲求中产生出来的要求、需要和梦想。就后者而言,2001年,汪永平带领100名建筑学大三学生,对门西地区作了详细的古建筑测绘调查,向当时门西8个居委会中1000户居民发放问卷,得出一个总的印象是:这里的户外公共设施、公共绿地匮乏,只有一个破败的胡家花园还能供人们散散步;其次,这里的人们住得很拥挤,每户居住面积不超过25平方米;再者,渴盼政府拆迁,他们最关心的问题是,政府什么时候来?
接受调查的门西上万人中,没有一个处级干部,最大的是科长;30%的人是下岗职工,50%的家庭年收入在1万元以内,仅够糊口;老龄化严重,60岁以上老人占20%;好单位的人很少,大学生少,文化层次也不高。汪永平用“社会底层人群”来概括之。
那时南京拆迁的政策是“以房还房”,政府或开发商推倒一二层老房子,在上面盖多层建筑,就地安置拆迁家庭,按人头算每人7平方米,一般家庭都有5口以上人口,至少能换到一套35平方米的小套间了“老百姓很满意,等拆迁、盼拆迁”。时过境迁,特别是2003年之后,房地产市场风起云涌,南京老城区好地段房价每平方米都上万元,开发商追求利益最大化,于是选择在偏远的郊区安置原来的居民,新建筑多售给富有阶层,从中谋利。
“货币拆迁”政策应时而生。如上所述,胡家花园的住户拿到的拆迁补偿现在连到郊区买一套房子都不够。人们抱怨拆迁补偿标准过低也不是一两年的事了,结局是“老百姓必须出城”,而这正是开发商一开始就想要的。于是,这些年老城南改造,居民们基本上都被“请”到雨花区或栖霞区的城郊,传统生活方式一下子被割裂。
雨花区的一位干部则抱怨说,秦淮区把这个“社会包袱”扔给他们很不公平,过年过节他都得上门慰问困难户。“有一天集中在一起的穷人们活不下去了社会问题就集中爆发了。”
南京市建委曾向记者表示,鸣羊街东面历史文化街区的改造将回迁1/3的居民,然而,其余2/3的人怎么办?以前旧城改造,政府不投钱,任开发商折腾,后患无穷。而今,作为“民生工程”的危旧房改造,南京市政府今年计划投入20亿,但透过胡家花园动迁难这个表象看进去,冷冰冰的“货币拆迁”无力回应“予民生计”这个真问题。
对此,秦淮区区长冯亚军如此回应:“我们仅仅是把老百姓的居住场所进行改造更新,让他们换一个新的地方,居住设施配套更加齐全。但由于居住地的变迁,工作、生活环境发生了变化。我们要做的就是主动帮助他们适应新的岗位、环境。一条措施是劳动部门在一周内要确保老百姓有工作,只要他不挑不拣。第二是劳动部门每年由政府全资对没有技能的劳动者、失业人员进行培训,增强他们的就业竞争力。问题是现在我们劳动部门找不到人来培训。”
然而,必须警惕的是,一旦“危旧房改造”倾斜为地方执政者“扩内需、保增长、促转型”的工具,其“民生工程”色彩无疑将大大
褪色。人们注意到,温家宝总理在2009政府工作报告中强调的是“保增长、保民生、保稳定这个大局”,保民生已经成为执政着力点。
老城南何处去
南京老城南的文化遗存是历史包袱还是金饭碗,记者在采访中听到了不同的声音。门东、门西传统民居群属于南京秦淮区地界,但秦淮区不少官员却向记者抱怨,秦淮区发展新经济,历史的包袱太重。
一听记者转述,江苏省委党校一位搞文化研究和规划的教授急了:“南京最著名的文化景点不是秦淮河?那是他们捧着金饭碗不会吆喝!”这就使得秦淮区患上“发展焦虑症”,它的经济发展水平南京倒数第二,执政者在政绩压力下,最终盯上了老城南的“危旧房改造”,希望盘活土地搞地产开发,开设新经济增长点。要不是2006年总理批示,老城南早就彻底毁了。
“老百姓写信求着我们去拆迁,有个人说他等拆迁已经等了50年。”秦淮区区长冯亚军告诉记者,这类信件他收到很多。然而,老城区的居民想的是改善生活条件,官员要的是经营城市的政绩,资本要的是低价地皮,对这三者来说,保存不保存旧居无所谓,核心是拆迁补偿费用。只有对学者而言,老城区才有意义,因为他们不是仅从现实讨论问题,更想到要对历史负责。于是,精明的执政者牵住“顺应民意”这个牛鼻子,一切变得堂而皇之。
2008年这场金融危机,波及中国实体经济,给房地产业降温,对南京老城南来说是一件幸事。地产商没有了动力,可以促成秦淮区从吆喝地产到吆喝文化的转型,胡家花园改造可以作为一个起点。以旅游业为主导的现代服务业,是秦淮区基于历史和现实的必然选择。“肯定会的,当产业链变长、完善了以后,旅游业必然是秦淮的主导产业。”冯亚军对记者说。
摊开南京地图,曾经作为南京城南大门的中华门城堡,现今已经是城市中心地带了,经过30年大发展,南京的南大门已经南移。地铁一号线继续向江宁南延,正在建设中的南京南站就在江宁,南站将是包括京沪高铁在内的6条城际快速铁路路线的汇聚点,而南京南站也将成为南京的南大门,人流、物流、资金流、信息流随高铁而来,为商贸勃兴提供了条件。
冯亚军告诉记者,秦淮区已经完成南京南站东边一块400亩土地的拆迁,并与欧洲最大的商业地产商合作,建设华东地区最大的shopping mall。围绕着南京南站,一个新城南正在拔地而起,它正将商务地产开发这股“南进”破坏力导出老城区,让老城南成为一块“飞地”,换来一个难得的喘息机会和一个转型机遇。这样,老城南就作为连接城北和新城南的落脚点,向“人文绿都”转型,供本城和外地游客前来旅游、休闲和消费。
事实上,秦淮区政府最近提出了“旅游功能片区”的概念。“过去的旅游以点为主,现在以带和片区为主,这是一个根本性转折。”冯亚军解释。然而,按照我国历史文化名城要求所必须具备的1公顷以上的历史街区、成片的明清历史街区随着2006年黑簪巷、颜料坊、牛市的平毁,已荡然无存。显然,“旅游功能片区”是一种功能导向型开发模式,与学者们孜孜以求的“整体保护老城南”是两个不同概念,它是“整体开发”。
青砖、小瓦、马头墙,以及纵横交叉的古街巷一起构成了江南特色——“夜泊秦淮近人家”,游客如痴如醉的正是这幅图画。南京的民风、民俗尽在老城南,因此在汪永平看来,“老城南不需要创业,而是守业,守住这份历史遗存,做好旅游,服务市民和游客,就是最大的政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