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 颖
随着媒介技术的快速发展,新媒体的崛起为我们带来了一场影响重大的媒介革命。从信息的高速流动和大众传媒的影响力而言,21世纪可以说进入了“第二媒介时代”(1),公众所接受的往往是媒体呈现的社会现实,当代文化实际上成了“媒体文化”,或者说是“后现代媒体文化”。(2)在“第二媒介时代”,传媒的发展态势、价值取向与文学生态的基本状况密切相关。
对文学来说,媒介是文本生产、传播、交流、消费、反馈的纽带,它是整个文学生产流程中不可或缺的工具和载体。媒介在一定程度上决定着文学生产的思维方式、传播方式和接受方式。新媒介系统的关键不仅仅是书写工具和传播技术的进步,它也在促成一种深刻的文学生态和文化身份的转型。正如德国美学家韦尔施所说:“有了传媒的表征,日常世界便愈益根据传媒的法则来框架自身。比如,它就正在适应快速切割、图像化和高节奏系列化的需要。这导致了传媒和日常逻辑的混和,至少是在那些唯有通过其传媒表征才被认知的现实之中。”(3)传媒法则与日俱增地穿透进日常生活的世界,营构出让人见所未见的新维度来,精神文化领域潜在的多样性敞开了,文学的生产机制、传播途径和接受方式发生了种种变异。因此,对全新语境中的文学生态和传媒美学进行思考,就是势在必然的。
一
文学演进有其自身的规律,但常常也受到其他非文学因素的制约。在文学发展的不同阶段,特定媒介的影响无所不在,而每一种新的传播方式和技术的兴起,都毫无例外地会引起文学生态的变化。
媒介一直渗透在文学生产过程中,其他非文学因素对文学的制约也是通过媒介中介来施加影响的。口耳相传是史前文学艺术的特征,语言、声音成为最重要的传播介质,古代的游吟诗人就是通过不断的游走吟唱来传播艺术、故事和历史的。从龟甲、钟鼎、竹简、绢帛到纸张等书写工具的变化,以及印刷术的发明,使人类的文化传播有了巨大进步,文学的生产模式和存在方式随媒介变迁而不断发生改变。当印刷术与近代以来机械工业的发展相结合后,文学作品的传播彻底告别了手工抄录的时代,大大拓宽了传播范围,提高了传播效率,文学在诸种艺术形式中的宗主地位也得以确立。
媒介对于文学发展的意义,并不仅仅体现为传播层面的工具作用。加拿大学者伊尼斯指出:“一种新媒介的长处,将导致一种新文明的产生。”(4)不同传播网络所负载的信息和观念有所不同,文学媒介形式转换的背后有着更深刻的内涵。伊尼斯认为,任何特定的传播媒介与讯息相比,不论从时间和空间的角度来看,均有其偏倚性(biased)。在人类历史上印刷时代到来之前,诸如羊皮纸、陶土和石块等主导性媒介,是偏倚时间,而不是空间:它们很难借助空间来传递,但最后证明是一种能经得住时间消蚀的媒介。由于偏倚时间的媒介能与具体地方的物质在场非常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它们相对来说是稳定的社会现象,能将过去、现在和将来联结在一起。相反,那些轻便和不那么持久的媒介(如印刷纸张等)却是偏倚空间的,因为它们可更加容易地被重新置放在别的地方。詹姆斯·W·凯里进一步指出,“从文化角度来看,时间意味着神圣、道德和历史;空间意味着现在和将来、技术和世俗”。(5)文学流变的历史,便伴随着由偏倚时间的媒介向偏倚空间的媒介转化,直至今天的文学世俗化,与媒介属性也有着深刻的联系。正因为此,波德里亚认为,媒介信息的配置不仅是一个技术问题,而且是一个文化性质的问题,是文化的重新编码问题。“铁路带来的‘信息,并非它运送的煤炭或旅客,而是一种世界观、一种新的结合状态,等等。电视带来的‘信息,并非它传送的画面,而是它造成的新的关系和感知模式、家庭和集团传统结构的改变。”(6)在这个意义上说,文学变革的动因首先来自于社会生活的变化,同时也受到媒介转换的影响。新媒介的不断涌现,既是社会科技发展的结果,也顺应了人类社会生活节奏和方式变化的需要。新旧媒介的更迭,会导致语言性质的转变,以及日常知识与意识结构的变化,它还将大大推进文学观念、文学接受方式、文学形式的变化。比如说书写对于口传文学(尤其是神话传说)的影响,木版印刷对于近代小说的影响等等。而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发生,与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叶印刷业和出版业在中国蓬勃兴起有着很大的关系。近代以来,文化传播媒介开始具有了平民化的特征,文学的生产机制与传播方式随之发生变化,文学的“大众化”成为一种潮流,具体表征为文学创作者身份的普泛化、文学传播的市场化、文学接受的大众化,这是前所未有的变革。
从纸质媒体向影视、网络等电子媒介的转换,现代传媒对社会生活的影响日益深刻,文学生产和传播越来越受到媒介工业技术和体制的制约。电子传媒比印刷传媒拥有更为强大的力量,它们更复杂地介入了文学的创作过程,甚至成为文学的一部分。影视艺术、网络文学在很多方面有效地修改了原有的文学成规,文学对媒介的依附性更趋明显,其自身的变异是不可避免的,新的美学原则开始崛起。美国学者丹尼尔·贝尔早就指出,“当代文化正在变成一种视觉文化,而不是一种印刷文化”。(7)面对新的媒介系统和文化流向,文学生态处于裂变与重构之中,文学的变革也是全方位的。
二
如果将文学视为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其中便包括了生产者、消费者、反馈者等要素。文学生态系统的生产者主要由作家、文学类传媒的编辑人员构成。文学生态系统的消费者主要指的是文学作品的受众;文学生态系统的反馈者既包括上面所说的消费者又含有一部分潜在的消费者。在一定的条件下生产者可以转化为消费者,消费者也可以参与生产者的生产。文学生态系统就是通过对文学文本的构思、创作、加工、传递、反馈等环节以及对文学信息的调控来实现文学的生态平衡的。文学生态系统中各要素之间的关系,不要强调硬性的主—客之分和主要—次要之分,而应看到各要素之间均衡适度的相互联系、相互依赖和相互作用的整体性,注重各要素之间网状的非线性关系和良性循环运动。
在整个文学生态系统中,传媒既是联系各个要素的中介,同时也对各个要素施加一定的影响力。首先,从传媒与文学生态系统中生产者之间的关系来看,现代电子媒介的崛起,带来了文化的大众化、民主化,作家、编辑的权威被瓦解,他们的文化特权在无形之中被剥夺。网络文学、短信文学等形式贬低了作家这一角色的价值,作者的身份出现了普泛化。借助互联网的信息传播技术,个体与个体之间可以实现网上即时互动、跟贴、修改、争鸣、扩充等,从而使得文学文本在这里并不只有一个作者而可以有若干,其读者与作者的角色可以互换、并存和自由扩充,相应地,这种文学文本的符号表意系统也随时处在增加、修改、变异、扩充等不确定的过程中。文学的神圣性、严肃性遭到前所未有的质疑,大众通过新媒介随时可以进入文学领地狂欢,文学秩序、文学生态在变动中重组。与此同时,各种形式的大众传播媒介的迅速发展和繁荣,对传统的文学期刊、文学类图书构成巨大挑战。报纸、电视、电影、网络等大众传播媒介由于具备先天性的技术优势,能够迅速并广泛渗透到公众的社会生活领域,因而可以快速牢固地占据文艺市场份额。事实上,报纸的文艺副刊,电视的文艺娱乐类专题节目、电视剧,以及网络BBS、BLOG和网络文学等,早已把文学艺术转化为一种“文化快餐”,文学期刊、文学类图书作为一种稍嫌滞重的印刷媒介,在传播技术上处于劣势,如何在新的文学生态中找准自己的定位,则又将是一个摆在文学编辑面前的严峻问题。
网络、手机等新媒体具有平民化的本性,它们成为信息社会的宠儿,为文学、文化创新提供驱动力。新媒体突破了传播的空间限制,开启了互动的领域,促使文学样式或写作样式更新。新媒体不仅是文学传播的新载体,同时也是一个用于思考的东西,一种转变文学形式、文学思想的工具。在新的文化语境和媒介条件下,文学写作因失却规范而显得更为自由,更为随意,也更为散漫、浅薄。正如詹姆逊所指出的,在一个不断大众化、信息化的社会,语言贬值了,出现了工业化语言。日常世俗生活经由传媒改造之后直观的“陌生化”,商品世界在“工业设计”和“广告”之后的艺术品化,拼贴和复制作为大规模生产的文化工业与生俱来的特性,让现代主义所追求的创造个性落地无声。(8)文学性甚至越过传统的文类界限,进入广告、流行歌曲和日常生活,无限制地蔓延开来。大众传媒的日益发达和对人们日常生活越来越强的渗透,带来了文学的“泛化”。不少学者注意到,媒介社会的审美活动已经大大不同于过去时代文学艺术的界限和范围,从某种程度上看,如今占据大众文化生活中心的已经不是小说、诗歌、散文、戏剧、绘画、雕塑等经典的艺术门类,而是一些新兴的泛审美、泛文学、泛艺术门类的活动,如广告、流行歌曲、电视连续剧等。传媒诱导下的文学越界、扩容与转向,使文学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泛文学时代”。在这个时代,文学的自律性、独特性丧失,审美性也不再是文学、艺术的专属性能,而成为商品世界的共性,审美化已经成了当代社会日常生活组织化原则。文学性的多种表征,诸如虚构、想象、象征、叙事等语言修辞手法,乃至文学之为文学的本体性存在,都已溢出文学的边界,逃逸到文化中,仅仅成为大众文化的形象符码。文学“消费化”、“娱乐化”、“快餐化”成为一种潮流,大众媒介又不断地为这种文学时尚推波助澜。
另外,从传媒与文学生态系统中消费者、反馈者之间的关系来看,新媒介加剧了现代社会文化等级秩序的崩溃,大众的文化要求日益受到重视,原有的文学成规、审美标准遭受冷遇,高雅与通俗的鸿沟被填平,大众趣味成为决定文学写作的主导因素。美国大众媒介专家里索弗尔认为,“大众媒介就是使通俗艺术通俗的原因。但在更基本的水平上讲,大众媒介就是使通俗文化之所以可能的原因……大众媒介使通俗艺术成为可能并通俗起来,而通俗艺术又创造了对大众媒介的需求并离开大众媒介的发展和精致化。”(9)从文学、艺术的发展史来看,最初的大众传媒制品,总是被看作相应于高雅文化的某种普及形式或摹本。例如,摄影是绘画的普及形式,电影是戏剧的普及形式,流行音乐是古典音乐的普及形式,杂志和报纸是文学的普及形式。大众传媒适应并制造着大众趣味,大众的趣味反过来又成为传媒的追踪目标,传媒按照大众趣味的类型和变化趋势制造精神产品。大众趣味意味着市场容量,这正是大众传媒艺术的生存基础。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米兰·昆德拉指出,“大众传播媒介的美学意识到必须讨人高兴,和赢得最多数人的注意”。(10)作家比以往任何时代都更注重传播过程中的互动性问题,他们通过多种媒介手段及时与受众沟通,得到信息,迅速反馈,以促使自己的创作顺应时代与消费者的要求。如签名售书,既是商业活动、促销行为,也是作家与消费者朴素沟通、互动的活动。
在市场经济条件下,以产业化方式运作的大众传媒受到商业化原则的支配,文学生产和传播则日益凸显媒体的意志,包括文学批评也成为利益主体与大众传媒为了商业价值而进行炒作的一个常规手段。“看点”、“卖点”等营销理念的强调,书刊策划、包装与炒作、文学“排行榜”、叫骂与“酷评”、影视改编等媒体行为,改变了文学原有的生产机制、流通范围、消费形式,使得传统的文学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适应消费者的心理需求,时尚化、娱乐化的大众文学得到广泛青睐,精英文学的思想深度、审美价值追求退居次要地位。
伴随着媒介技术和传播手段的迅速更新换代,中国的受众群进一步向细分化和小型化的方向发展,传统的“大众传播”逐渐转化为“小众传播”、“分众传播”。受众的分化和媒介形式的变化,与文学格局的变化相互作用、同时并存。文学类传媒遵循大众媒体的运营规律,精英文学的生产和传播仍然有一定的圈子和范围,但很难再引起巨大的“轰动效应”。在更广泛的层面,发行量、码洋、收视率、点击率、版税、稿酬、版权交易,不断涌上文学传播的前台。文学与传媒消费主义结合,在精神向度上以个体及其欲望为内在基础,从日常消费的意义上来理解生活与人生,将享受、娱乐视为生命价值的实现。文学和传媒一起激发公众物质消费和精神消费的需求欲望,张扬物的符号意义并营造出“消费社会”的氛围。
三
1990年代末期以来的媒体转换,给文学生态带来的挑战是全方位的。图像、视频对文字的挤压,网络、手机对纸质媒体的威胁,使得文学的存在困境更加明显。现代电子媒介拥有比文学优越得多的技术性综合载体,它使单一的语言艺术相形见绌。更重要的是,新媒介几乎不受时空限制,受众也不需要很高的文化素质,就能随时随地感受和理解各种文本并与之互动,从而具有更大的普及性和吸引力。这样,传统文学牢不可摧的中心地位被边缘化了,“文学终结”、“艺术死亡”的说法引人注目。
其实,从传媒的角度看,媒介的技术因素并非与文学完全是对立的,互联网、手机等新媒介的崛起,为文学生产和传播提供了更为广阔的平台。目前纸质的文学杂志,一般只发行几千到几万册,一旦上了网,总有十几万、几十万的读者会去浏览,可见其威力无穷和前途无量。因特网的威力无穷和它对传统大众媒体的包容,再一次引起传统媒体之间、传统媒体与因特网之间的相互竞争、取长补短、相互渗透、竞相发展。这种新一轮的媒体之争,蕴藏着文学发展的新契机,影响着文学传播的新走向。在混乱与生机并存的当前文学生态中,文学不仅要在夹缝中生存和发展,还应该积极地去适应新媒介环境,改善和重塑文学生态。
今天科技对文学的渗透已是不可避免,文学的媒介化趋向逐步进入日常生活。像网络文学引起的文学载体和传播方式的改变,将对整个文学的发展起到重大的影响。虽然目前网络文学尚处于十分幼稚的状态,却丝毫不影响网络作为新兴传播媒介的生命力。网络技术、移动通信技术与传统文学接受方式相结合而产生的各种传播工具(如可无线上网阅读的电脑书籍刊物,可随时随地阅听的手机报、视频等)终将会改变读者阅读的习惯,并改变作者的视野、心态、思维方式和表现方式,从而使文学进入一个新纪元。可以预见,在电脑上写作、阅览和按需出版,将取代图书的批量出版。息形式,信息容量也在快速增大,传输性能渐趋优越。这不是说传统的文学生产、传播和接受方式将被淘汰,而是新旧媒体在多元共生中为人们提供更多样化的载体和观念。
“第二媒介时代”将是电子媒介、传统大众传媒、文字、口语并存的时代,它们共同参与文学生态和和精神价值的塑造。应该看到,影视、网络、手机等数字化媒介集声、光、电、画于一体,拓展出空前广阔的现代人的审美空间。精英文学通过传媒的演绎深入民众,传媒视点极大地丰富了人们对世界的把握。数字化传媒在文学生产中呈现出多维性和主体化的特点,有益于各种艺术形式的交融和创新。媒介本身就是生产力,它通过改变和塑造主体的观察方式、感知方式、思维方式和情感方式来改造审美和艺术。大众传媒并不因为它本身的技术特质和营运特点就注定了是人文批判的对象,它是文明创造的不可逆转的物质存在。“第二媒介时代”的到来虽然将改写世界的传播格局,人类的物质生产与精神生产从未像现在一样与大众传媒有如此深刻的联系,但人的主体性、理性和人文精神并不会因此而被放逐,这也就为文学长期存在提供了依据。问题在于,如何真正深入理解电子文本的审美特征、价值取向,作家的生存状态和受众的接受心理、消费心理发生了什么变化?在文学演进的动态过程中,这些问题必将引起人们更大的关注。文学与新媒介结合,其未来的发展走向,必然是适应当下生活的多样性,将传播技术创新和人文价值张扬结合起来,在更广阔的社会、文化背景中探索人的精神和心灵世界,丰富意义的表现空间。
注释:
(1)(美)马克·波斯特:《第二媒介时代》,范静哗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4页。
(2)Snow,R.P.Creating media culture.Beverly Hills,CA:Sage,1983,pp.30-31.
(3) (德)沃尔夫冈·韦尔施:《重构美学》,陆扬、张岩冰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250页。
(4)(加)哈罗德·伊尼斯:《传播的偏向》,何道宽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8页。
(5) (英)尼克·史蒂文森:《认识媒介文化——社会理论与大众传播》,王文斌译,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182—183页。
(6) (法)让·波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93页。
(7) (美)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赵一凡等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56页。
(8) (美)詹姆逊:《后现代主义与消费社会》,见《文化转向》,胡亚敏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5页。
(9) Rissover,F. Birch,D.C,(eds),Mass Media and the Popular Arts,New York:McGrow-Hill,1983,p.5.
(10)(捷)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孟湄译,三联书店,1992年版,第159页。
(工作单位:广东轻工职业技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