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京海之精华,取南北之优长

2009-04-01 02:58
文艺争鸣 2009年3期
关键词:京派小报海派

李 楠

记得吴福辉先生在他的论文集《深化中的变异》自序里说过,这些年来他的老同学见面就逗趣,称他衣饰新潮“越来越海派”,其实细论起来“没有一件名牌的‘行头,只是牛仔裤、体恤衫照穿不误而已”。不错,如果说穿着打扮时尚前卫是“海派”的表面特征之一,以此界定,那么吴老师在他的同代人里面或许是个当之无愧的“海派”。但时间稍长,你就会觉得他在中国真是个“东西南北”人也。他出生在上海,小学毕业前后随父母去支援东北鞍山。东北是他的第二个故乡,他把一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都献给了这块富饶的黑土地。一南一北,生活习惯、民风民俗相距甚远,难以想象这位喝黄浦江水长大的上海少年是如何融入遥遥北国的冰天雪地的。待到不惑之年,他赶上了末班车,于浩浩荡荡考研大军中脱颖而出,踏进了燕园,投在王瑶先生等名师门下。自此,正式走上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学术之路。从那时起,吴老师的身份也发生了变化,由关外游子成为一名皇城子民。在京城一住就是30年,虽常常思念幼年江南的美食佳肴,不时梦回曾经生活战斗过的鞍山矿区中学,但京城的人文气息早已沁入肌理,化为他生命的一部分。可最奇怪的是比起东北和北京来,他上海的居住时间最为短暂,可这短暂的上海经历却注定要影响他的一生。南北生活经验从一个方面塑造了吴老师作为贯穿京海文化的独特魅力,成就了他卓尔不群的学术业绩。

从1978年“文革”结束后第一届研究生入学到今天,这些本应属于1960年代却被历史推迟到1980年代才进入学界的一辈人,我们的老师们,仿佛到了一个“总结”知天命的时候了(孔子的“五十而知天命”现在也应扩展20年)。我前些日曾从学术理论方面论述了吴老师的研究特色,这里不妨换个角度,试着自“人”评到“文”。

提起上海人的优点,人们多半会想到“做事认真,责任心强,务实、少空谈,不敷衍”等品性;而说起京派文化,就大都总结为两个字:“厚重”。这些众所周知的京海派精神特质,在吴福辉身上得到了充分体现。我作为他的学生,对导师教书的“上海特征”和治学的“京派风格”都深有体会。近些年,随着招生规模扩大、博士点增加,博士生和博导越来越多了。此虽能表明中国高等教育的水准在一天天登上新的台阶,但并不表明每一个博士毕业生都能在导师几年辛辛苦苦的培养下,名副其实地跨入学术大门。吴先生面貌宽厚、仁慈,似乎难以等同于“严”老师的形象,可做过他学生的人都自有一番体会。投入吴门,他首先告诉学生的是:“博士论文不是命题作文,不要指望导师给你定出题目,题目是在你的创造性阅读中产生的。导师可以和你讨论、切磋,但不会代替你思考。”读过博士学位的人都知道,写论文最难的是“找”题目。“找”到一个好题目,论文就成功了一半。可是好的题目不是从天上掉下的馅饼,它是对你的知识积累、学术前沿问题意识、逻辑分析和理论思维能力的综合考察。这种考察贯穿研究生学习的全过程。于是,吴老师手里即使有题目也不会给你,而是“逼”着学生自己找,去体验那个过程的始终。他一般在第一年结尾让我们提出一至两个题目,说明理由,反复研讨,务必在我们长期的阅读范围中加以圈定。这其实是对学生进行最重要的学术训练:让我们学会读书,重视原始资料,养成独立思考的习惯,绝不投机取巧,引导我们走上学术研究的正路。吴老师带的学生不多,平均不到每年一个,而我们的毕业论文虽不敢奢望在全国范围内一定是上乘的,但起码是本校每届毕业生中的佼佼者,或富有特色者。

学生取得的成绩与老师花费的心血息息相关。每位学生入学以后,吴老师就开始布置读书任务。如果硕士期间不是做现当代文学的,或读书有缺漏的,务必参考王瑶先生《中国新文学史稿》每章后的注释、他和钱理群、温儒敏合写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后面的年表,查出书目,进行补课。吴老师称这是研究文学史的“基本功”,要求定期上交读书报告。对每一份读书报告,他都仔细审读、提出修改意见,然后利用来校的时间与学生对话,让学生在师生互动中提高认知水平。我至今还记得我们两三个学生在招待所房间里,每每谈读书谈到我们困得都不行了,但一看导师活动了一整天,年事虽高,夜越深而声音越是硬朗的情景,我们也就不敢言倦了。吴老师对我们的开题报告、毕业论文,更是逐章逐节逐段进行把关,不厌其烦地与学生讨论,但从不把自己的意见强加于学生,而是尊重学生自己的审美感受,帮助学生建立学术信心,让学生自己提炼出个性化的理论观点。当学生思路受阻时,他会因势利导进行启发,决不越俎代庖地把自己的想法“奉送”给学生。总之,吴老师循循善诱、一丝不苟的工作方法,正是京海派文化传统的一种体现。尊重学生的主体意识,是海派接受西方影响时形成的良好品质。扎实的资料功夫(吴老师说要栽一棵大树,先要挖一个大的盘子,大的坑)、论从史出和照顾上下左右(吴老师说的要织一面大的网,每一个网眼都是互相联系的。任何观点都是在“上下文”中产生的)的学术眼光,则是北大一贯坚持的基本要求。当然,无论是京派还是海派,也都存在着许多缺憾,但吴老师吸纳的是京海派的优点,这就是朱自清先生当年在他日记里“提出要把清华大学中文系的学风培养成兼有京派、海派之长,既不是墨守乾嘉遗风的‘京,也不是空疏泛论胡天胡地的‘海”。这一理想常使我们做学生的,间接地受惠于京海派文化的恩泽。

人们常说海派兼容性强,具有海纳百川的气魄,所以,抛开对具体市民的感受不论,海派在总体上仍是“大气”而非“小气”。人们还常说京派与生俱来带着贵族气,因此京派是“大气”。就我的观察和思考来看,无论海派还是京派,都是既“大气”又“小气”的。“大气”是因为它们占据着无可替代的中国两大都市的权威地位,“小气”是因它们虚妄的优越感所带来的狭隘。当然,京海派的“大气”和“小气”的行为方式并不相同。海派的“大气”表现在“兼容”,而京派的“大气”表现在“大而化之”;海派的“小气”表现在弄堂小市民的斤斤计较,京派的“小气”表现在“唯我独尊”。在当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吴老师人缘好、口碑佳是不争的事实。这与他身上所拥有的海派的“兼容性”和京派的“大而化之”密切相关。不管是对学生还是对博导,也不管是来自中央还是来自地方,更不管是有名学者还是无名小卒,他都一视同仁、平等看待。吴老师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为人生第一要旨,凡是有碍于事业发展的事情一律忽略不计。他从不纠缠于人际关系、是非矛盾之中,所以,熟悉吴老师的朋友们都这样评价他:“老吴是难得的各方都能接纳的人。”这当然就带来他的尖锐性、鲜明性不足的局限,但并不妨碍他的文学史研究。我觉得研究文学史的人,面对的是各派各流的作家社团,虽然这并不影响你拥有文学史叙述的独特观点和角度(吴老师并非没有他的学派特点),但总应当如陈寅恪老先生说的,对历史有“同情的理解”,没有偏见,更不能把偏见误认为创见。

论述吴福辉的学术工作,我们经常忘记他的学术组织能力。这在我这篇可以谈他“其人”的文章里,倒是个好角度。除了好人缘之外,吴老师还是一个好“官员”,他长期担任中国现代文学馆副馆长、《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主编,实际上要拿出许多时间做行政事务,但他留给所有人的印象就是地地道道的学者,跟“官”毫不沾边。据说他第一次到中国作家协会机关去开一个委员会,进会议室的时候,有人说“老吴你走错门了”。为什么会是这样呢?因为他身上没有官气。我在读博士期间,有两年时间是在文学馆度过的,据我的观察,馆里的职工大多都非常尊敬吴老师,这种尊敬里不含畏惧和虚饰的成分,是平等的,是由衷的。吴老师对于他的“下属”,平易却不失身份、亲切又分寸得当。馆里的职工很少称呼他“吴馆长”,多数都叫他“吴老师”或者“老吴”。没有“官气”不等于缺乏“帅才”,吴老师的“帅才”好像是天生的。他在高中教书时就曾做过多年的“官”。根据他自己的记述,普通中学里的教师们几乎都是本科、专科毕业,他当时只是一个中专毕业生,但学校偏要把语文教研组长、教务主任的担子压在他的肩上。他不是只会读书、不会“做事情”的书呆子。他曾经对我讲过有一天完全离开现代文学馆时会有什么遗憾,他说:本来想留下一些既会做事情,又会搞学问的人,但到哪里去找呢?那么多的人材,会做事情就不搞学问,搞了学问就瞧不起做事。所以(他有点自嘲地加强语气道)像我这样的人还很稀少呢!当然也有不少学者在做“官”,但一进官场之后,学问势必走下坡路。而吴老师在文学馆任职二十年,学问非但丝毫无损,反而愈来愈辉煌。这其中的“奥妙”来自三个方面:第一,他具有处理行政事务的才华;第二,他善于分配“做事情”和“做学问”的时间与精力;第三,他有“官运”但没有“官欲”,始终保持学者本色,以学者自我定位,从不在仕途上花费心思。因此,他的“官”做得潇洒自如、游刃有余,颇有名士风范。这大概又与他兼备京派、海派之“大气”相关吧。

今年1月,《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说》在复旦大学出版社重印,这是一本1995年的旧著。吴老师在“写在本书新版之末”中,感谢复旦大学中文系张新颖教授等人的力荐。力荐的动机其实很单纯,也很实际,那就是复旦老师在讲课过程中,切实感受到这本书的价值和再版的必要性。张新颖教授说,每当讲到海派文学,或是辅导学生写论文牵涉到海派文学时,一般都要用这本书;由于出版时间过去很久,现在的学生们买不到,所以应该再版。我想,其它院校大概与复旦师生会深有同感。据我看,是这本书第一次界定了“海派”的概念意义和作家范畴,最早最全面地归纳了海派小说作家群体的文化精神特征,梳理了海派期刊杂志的系统,概括海派小说的审美风格,堪称海派文学研究的奠基之作。你若要较快了解海派文学的整体面貌,目前只有这本书可以引领入门。而且,此著原始资料丰富、可靠,结构明晰、逻辑性强,文字流畅优美,朗朗上口。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吴老师这本书,我是在图书馆里一天一口气读完的。”此言确矣,绝非一般泛泛之词,这本书真是可以另当作夹叙夹议的散文来读的。

我做上海小报研究时,每天都把此书置于案头,随时拿来翻翻,寻找思路,激发灵感。因为,上海小报与此书的研究对象——1920年代后的海派文学息息相通、休戚相关。说来惭愧,如此一本重要的书,我却是在做了博士生之后才读到的。记得,当初在博士生入学面试的考场上,一位考官老师向我提问:“你读过吴老师什么书?”我如实回答:“只读过吴老师与别人合著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那位老师又问:“难道《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说》这本书你竟没读过?”我感到无地自容,但还是实话实说:“对不起,我真的没读过。”考试之前,不仅没读过吴老师的书,甚至连吴老师长什么模样也一无所知。直到走进面试考场,才知道这位满头白发、身材颀长、风度翩翩、衣着不俗的老先生是吴老师。有了考场上的那个序幕,我在入学之后,立即从图书馆借来这本书,认认真真地通读了一遍,并做了详细笔记。应该说,我对海派文学产生兴趣即源于此书。之前,我比较喜欢京派文学,欣赏京派的空灵、清新、醇厚和节制。难以适应海派文学的斑驳色彩、快节奏和不加掩饰的物欲表达。《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说》这本书倾注了吴老师对海派文化的真情实感,他不止一次地说:“写作这本书是我的一次精神返乡”。他在此书扉页上写下:“谨以此书献给我的出生地”。可见,吴老师是在借这本书抒发他对出生地——上海的生命感受。他在此书中客观地分析了海派小说的审美特征,将海派小说的“美”具体化为物质美、动态美、人工美、驳杂美等,最后归纳为都市诗意。对海派小说在描述物质机械压迫下人的异化方面所做的贡献,给予公允的评价。条分缕析地层层剥离海派小说的叙事策略,探究它与中国旧小说的渊源,揭示西方现代主义对它的影响。我在这些论述中,重新认识了海派文学的价值,知道了海派文学是最直接表现中国现代化进程的文学形态。书中还不止一处提到海派小报,但都是点到为止。这表明作者显然意识到了小报的重要性,却尚未深入了解。在“后记”中吴老师不无遗憾地说:“我觉得我的海派研究远没有完结。不说还有许许多多新的资料待看,不说我希望有一天能遍读上海小报,重新来审视一番,单就京海冲突的角度,也还有许多值得继续思索的问题在”。他相信,到那时海派文学和京海冲突的真实面貌才能完全展现出来。从这里,我找到了海派文学研究的生长空间,确定了我的研究对象——上海小报,并将其确定为我的博士论文题目。当我一旦走进上海小报世界,顿觉豁然开朗,这是一个蕴含着无穷生机的广阔世界,值得我不断地深耕挖掘下去。我感谢《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说》这本书,感谢吴老师在海派文学研究上的开路之功,使我很快找到了充满美好前景的学术方向。我想,一个不熟悉海派文学和通俗文学的人,是不可能有这样的远见卓识的;而对中国都市文化理论缺乏兴趣或基本知识的人,也是无法明白小报的价值的。如今,印刷文化研究早已成为一种世界潮流,综合的大文本叙事、日常生活研究是海外汉学界近些年出现的新的面向,小报作为日常生活的文本当然是不可规避的研究课题。在这方面,占有了原发生地的原始资料的中国大陆学者理应做出我们的贡献。而吴老师早在1995年以前已经认识到了小报的价值,其学术眼光是多么敏锐。遗憾的是,如今居然还有人视通俗文学、市民文化和小报研究毫无价值,轻飘飘称其为“伪发现”,可见新一代学者真需要静下心来努力向我们的前辈学习。

《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说》确立了吴老师在国内海派文学、都市文学研究领域的重要学术地位。除此之外,还有一本书给吴老师带来了巨大的声名,那就是他与另两位著名学者合写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1980年代后期以来,国内大学中文系学生知道吴福辉的名字,首先是源自这本书。此书是当下拥有读者最多的现代文学史教材,高校中文系学生“考研”的必读书之一,至今已经再版34次。其中,吴老师的著述包括《小说(一、二、三)》、《茅盾》、《沈从文》、《通俗小说(一、二、三)》,共八个章节。从这些章节的题目即可看出,他最着力的文学史写作并没有离开京派、海派这两个核心。沈从文是京派作家。茅盾虽是左翼作家,更是现代都市文学大家。通俗小说与海派的密切关联不言而喻。吴老师写的这些内容,在当时已出版的其它文学史教材中,堪称首创。是他第一次将京派、海派明显纳入文学史,让张爱玲以及“张派”传人走进文学史;是他第一次在新文学的参照下,爬梳通俗文学缓慢获得现代性的过程,给张恨水、刘云若等优秀通俗小说家以文学史的地位,为通俗文学“入史”提供了一种可能。这些首创,为《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全书增色不少。有趣的是,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一次将东方蝃蝀的小说作“系列”推出时,每一本书的封底都印着《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中吴福辉写的一段话:“尤其是东方蝃蝀,仅一册《绅士淑女图》,他用一种富丽的文字写出十里洋场上旧家庭的失落和新的精神家园的难以寻觅,文体雅俗融洽,逼似张爱玲,透出一股繁华中的荒凉况味。”据我所知,他一共就写了这么一句。

一个优秀的文学史专家,不仅要精通某个方面,还要熟悉中国现代文学的全部状况。吴老师就是这样,他以京海派和都市中国(联系着京派的“乡村中国”)为中心,生发出去,多向度地展示自己的研究成果,彰显了宽阔的学术视野和丰厚的知识积累。他涉猎的领域很多,均有不俗表现:像中国现代讽刺小说研究,曾得到王瑶先生赞誉;关于钱钟书《围城》、《猫》、《纪念》的解读,为作者所认同;左翼小说家沙汀、张天翼的研究,其价值越来越受到重视;晚清小说的“上海化”阅读别出心裁;有关胡适、郁达夫、陈西滢、高长虹、杨绛、艾芜、吴组缃等人短小精悍的“作家论”,一语道出“天机”,令人回味无穷。此外,“文学史理论”也是吴老师长期以来持续的兴奋点。上世纪中后期,他写了《深化中的变异——三十年代中国小说理论与小说》,对现代小说理论做出深入思考。最近三四年来,多次参与新一轮“重写文学史”的讨论,写了系列文章,表达自己的文学史观念。去年《文艺争鸣》连续发表四篇“文学史质疑”即其中的重量级作品,反响较大。另外,报刊媒体研究也是吴老师一直关注的研究对象,他的《骆驼草》等京派期刊研究、《良友》画报研究、1930年代和1940年代海派期刊研究等,都是对媒体文化研究做出很早贡献的。

综观吴老师文学史研究的成就,从《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说》到《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再到丰富多彩的各种文学史论述,显示出他鲜明的个人特色:除了扎实的资料功夫、惊人的阅读量、个性化的言说方式之外,还有那贯彻始终的地域文化差异的观察视角。比如,在写沙汀时,他强调“川北”文化带给沙汀的影响;论述沈从文的作品,窥见到作者柔弱外表下所蕴藏的边地少数民族的强悍;写张爱玲的“上海性”,写苏青骨子里的“宁波性”,写梁实秋的“京味”,堪称独步;还探究到茅盾小说的两性“鸳蝴”式叙事,是来自他的家乡——杭嘉湖地区的。总之,在吴老师的论著里,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为什么吴老师会有如此敏锐的地域文化学术眼光呢?我想,这还是由于他的人生经历,还是因为那份“京海”情结。他在自己的文章中曾道出这种真正的缘由:“我不能不研究京海派。因这个研究题目是从我生命中生发出来的。它是我从幼时起,对中国南北文化不平衡性的一种反刍;是我对养育我的南北文化的一种回报、一种回应;是我对京沪这两个城市永不衰竭的观察和探索的兴味;也是对我的专业的恢弘知识体系的不期然的感悟。”南北文化养育了吴老师,京海文学的视点,成就了一位优秀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专家。

人们看到,这些年来博士生论文的书写越来越“欧化”,句子越写越长,有时拐了两行的“弯儿”,还没有见着一个标点符号。对此现象的解释有两种,一是学生受翻译文学的影响;二是学生驾驭文字的能力与时俱下。我宁可相信第二种说法。因为“五四”离现在已经90年了,其时的欧化白话早已进化成字正腔圆的现代汉语,不知道是何种翻译文学能有这样大的魔力,一直影响到我们现在的博士生?学术论文的文字书写与小说语文、散文语文都不同,它要有理性的张力,又要有逻辑性和思辨色彩,写得好并不容易。吴老师学术论著的风格独树一帜,把学识与诗情笼为一身,潇潇洒洒,往返于感性与理性之间,读时只觉得世间的冷热、人情的温软都在其中流动,滋润着我们的心。为此,曾得到过不少人的赞誉,被公认为“文字漂亮”的论文。他注重文本细读,善于在细节中发掘美,并将自己的生命体验融入其中。这使他的论文貌似稍稍偏离正统,论证好像不一定那么严密,思辨的力量也可能没有那么雄壮,但跳荡多姿,好读。他把情感渗进了学术思考,但又不是简单的抒情,而是生命的温润状态。前面说过他的论著资料扎实、品质厚重,这“厚重”的学术思想是如何借助美丽的文字传达出来的呢?其实,王瑶先生早在1991年为吴老师第一本书所做的序中,已经对他的研究做出结论:“既是历史的,又是美学的。”“几乎每一个研究课题都具有一定的开拓性,而且都有新的艺术发现,能够作出新的理论概括,显示出他所特有的艺术敏感与创造力。”王先生的评论可谓一语中的。我这里试着仍用“京海”的视野来概括,提出吴老师的学术文字是“京”的端庄和“海”的灵动的结合。

吴老师漂亮的文字是建立在丰富的知识基础、细致的文本解读和对生活的敏锐感知之上的。所以,他的论著的美丽是有根基的,而非空穴来风,更非故弄玄虚。比如分析茅盾小说时,他将中国神话故事、屈原的《楚辞》、中国古典小说和欧洲19世纪现实主义文学尽收眼底,在中外古今的宏大背景下进行思考,归纳出“追求——幻灭”的基本结构,得出不同凡响的结论:“茅盾从社会环境挖掘个人命运的悲剧性多,从人的本性挖掘悲剧之源少”的原因,在于“中国文学没有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解剖人自身的黑暗的传统,从吴敬梓到曹雪芹,有的是解剖社会和人之间的关系(包括社会罪恶的人格化)的深厚遗产”。如果没有中外古今的文学知识积累,是“想”不出这样的断语的。同样,如果缺乏文学和文化理论素养,缺乏艺术感悟的才能,便很难发现文本所蕴含的审美意义。不少人喜欢京派而厌弃海派的原因,是认为海派“不美”,而京派宁静、淡泊,意味隽永。吴老师居然从海派文本中开掘出诗意。他说:都市没有了田园自然之美,一切都人工化、物质化了,但也是美的,只是“诗的内容已经变换”罢了。他说,海派文学是“一种对于现代都市的复杂审美感情”,“无论是都市的动律、消费狂热与人工的置景,海派都不是单向度地对待的。爱恋和诅咒,交织纠葛在一起,与现代都市本身的二重性质正相吻合。你可以评价海派对待都市,诅咒得如何,爱恋得如何,却不应简单地批评它对现代物质文明的某种肯定的情绪。任何一种文明的发展阶段都包含人类文明可资传递接续的部分,都具有二重性,所以,二重的审美评价或许是更带有历史感的评价。”这段文字传递给我们两种信息,一是海派文学的审美特征;二是看待文学作品的辩证态度。从这两种信息中,可以领悟吴老师的研究方法和文学评判的价值标准。他善于发掘文学的美,同时又不是一味的否定或者肯定,由此折射出他的治学风格:着眼于细节的审美,又要把握全局的动态,这样才能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

关于他的治学风格,他常说:感谢母校,感谢导师王瑶先生,是母校北京大学的学术风气和前辈的耳濡目染,教他学会如何做学问,如何做得大气、庄重而又具个性化。在回忆王瑶先生的一篇文章里,他写道:是他的导师“严格而宽大”的“文格、人格”推动着他,“从中外古今的文学传统背景与发展上来观察我们的民族文学”。王先生的教导使他懂得了做学问要有宽阔的学术视野,不管研究对象如何“小”,都要将之放置在中外古今的文学坐标系中给予定位。像他的硕士毕业论文,题目是关于中国现代讽刺小说,论述伸展到中国古代文学的讽喻传统,以及西方现代派文学和后现代主义的荒诞戏剧、黑色幽默、新小说等,如此一来,其论述当然是鞭辟入里、深刻而精到。有了“宽度”和“厚度”,学术不再轻浮。但吴老师对自己的要求并不止于此,他经常说,他是吃“五四”文学的奶汁长大的,张扬学术个性、保持独立的学术思想是一个优秀学者必须具备的品格。为什么他的朋友们都说:“老吴的文章一眼就能认出。”原因就是,他具有鲜明的个性化特征:在京派的沉重中加入了细节的审美、人生的感悟,闪耀着灵动的海派文化的光芒。这样,他的论著读起来既不轻佻,也不呆板。

2009年,吴老师将要步入古稀之年。每当问起他目前的工作和以后的打算来,他总是回答:天天都在忙着读和写,今后还是忙着读和写。从未流露过要休息的意思。研究、写作早已成为他生命的全部,即使为伊消得人憔悴也无怨无悔。当然,他从未感到过研究和写作的辛苦,永远是乐此不彼、乐在其中。我经常想:这是一个生活在文学中的人。自从考入“吴门”、认识吴老师以来,算起来有八年时间了,且不说学术讨论,有时闲聊说起无关文学的话题,他所举的全部事例,以及对现实中事物的评论都往往来自于文学作品。对他而言,文学作品和现实生活是同一个世界,没有虚构与现实的区分。学术中的吴老师与学术外的吴老师是一个整体,不存在任何分裂。了解了这一点,就可以理解:吴老师常常在文学研究和讲课中,将自己的切身感受甚至人生经历自然地纳入其中的缘由。现实中的吴老师乐观开朗,热爱生活,善于寻找和发现生活中的美。学术研究中的吴老师常在别人不以为然的日常生活细节描述中,窥见出生命的意义。他在指导我研究小报的时候,常说:“多注意小报中日常生活的材料”,“‘日常上海是一切‘上海叙事的基石,并具有强大的辐射能力。”他让我把小报中的衣食住行材料一一摘录,逐条进行分析。在他自己写的《小报视界中的日常上海》一文中,高屋建瓴地分析了衣食住行的文化意义。他说:小报表达的上海人奉行的“小吃主义”,表明海派文化平民化的一个方面;小报经久不衰讨论时尚衣着的话题,说明“在都市流行的各种时髦病中,服饰总是首当其冲”。他认为小报对“住”的描述,是在书写都市生活和习俗变迁的历史。他还能够深刻理解张爱玲热爱物质生活的那份感动。他指导我们去体验张爱玲的物质情结:一般人看到的菜市场都是又脏又乱,可张爱玲说:“看不到田园里的茄子,到菜场上去看看也好——那么复杂的,油润的紫色;新绿的豌豆,热艳的辣椒,金黄的面筋,像太阳里的肥皂泡。”除了菜场,还描述过“牛肉庄:”“上海所谓‘牛肉庄是可爱的地方,雪白干净”,“白外套的伙计们个个都是红润肥胖,笑嘻嘻的,一只脚踏着板凳,立着看小报。” 经吴老师点拨,豁然开朗,原来张爱玲的内心决非如她的外表一样冷漠,竟然是对生活充满如此真挚的热爱。这一点儿与吴老师相契合。当然吴老师表里如一,与冷漠无关。吴老师在书中道出了他最喜欢张爱玲下面这段话:“我愿保留我的俗不可耐的名字,向我自己作为一种警告,设法除去一般知书识字的人咬文嚼字的积习,从柴米油盐、肥皂、水与太阳之中去找寻实际的人生”。然后,他把自己的“父母所起的俗气名字”与此做类比,表达自己的学术理想,即在平凡的生活中发现生命的意义和存在的价值,不去建构那些貌似深奥的高头讲章。他的所有著作在告诉我们:内在的生命探索的兴趣才是学术研究永恒的动力,也是造就个性化学术品格和书写方式的源头。吴老师生于上海,无论走到天涯海角,始终没有丢弃海派文化的根,保持着海派精神中鲜亮的本色。北方的风沙不曾淹没他江南才子的“细腻和妩媚”,使他的文字永远洋溢着灵动的气息。京城的皇家文化氛围、北大的学术传统共同影响着他,使他的学术多了一份大气和厚重。

这是到今天为止他给我们年轻学人最宝贵的启示。明天他还给我们什么,就等明天那一时再说。

注释:

(1)吴福辉:《深化中的变异·自序》,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1页。

(2)(3)(14)吴福辉:《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说》,湖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318至319页,第349至350页,第120页。

(4)王瑶先生为吴福辉《戴上枷锁的笑》一书作序,其中对它做出这样的评价:“既是历史的,又是美学的;既是分析的,又是概括的。” 《带着枷锁的笑·序》,收入《带着枷锁的笑》,浙江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3页。

(5) 见吴福辉《游走双城·后记》,收入《游走双城》,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第258页。

(6)见王瑶:《带着枷锁的笑·序》,收入《带着枷锁的笑》,浙江文艺出版社,1991年,第3页、第2页。

(7)吴福辉:《在与世界文学潮流的联结中把握传统——茅盾的民族文学借鉴体系》,收入《带着枷锁的笑》,浙江文艺出版社,1991年,第189至190页。

(8) 见刘呐鸥:《热情之骨》,收入《都市风景线》,(上海)水沫书店,1930年,第86页。

(9) 吴福辉:《老中国土地上的新兴神话——海派小说都市主题研究》,载《文学评论》1994年第1期。

(10)吴福辉:《最后的最初的日子》,载《鲁迅研究》,1990年第1期。

(11)吴福辉:《小报视界中的日常上海》,收入《游走双城》,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第111页。

(12) 张爱玲:《公寓生活记趣》,收入《流言》,(上海)中国科学公司,1944年,第29页。

(13) 张爱玲:《童言无忌》,收入《流言》,(上海)中国科学公司,1944年,第10页。

(15)陈思和在为吴福辉的《游走双城》所写的序中说老吴“身上却保留了南方人的细腻和妩媚”。见陈思和《游走双城·序》,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第1页。

(作者单位: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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