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
伊①和他
温和慈爱的灯光照在伊丰满浑圆的脸上。伊的灵活有光的眼直注在小孩——伊右手围住他的小腿,左手指抚摩他柔软的短发——的全身,自顶至踵无不周遍,伊的心神渗透了他全身了。他有柔滑如脂的皮肤,嫩藕似的臂腕,肥美鲜红的双颐,澄清晶莹的眼睛,微低的鼻,小小的口;他刚满两岁。伊抱他在怀里,伊就抱住了全世界,认识了全生命了。
他给伊抚摩头发,回头看着伊,他脸上显呈出来的意象,仿佛一朵将开的花。他就回转身来跪在伊怀里,举起两只小手捧着伊丰满的面庞,还将自己的面庞凑上去偎贴着,叫道,“妈!”小手不住的在伊脸上轻轻地摩着,拍着。这是何等的爱,何等的自然,何等的无思虑,何等的妙美难言!
钟摆的声音格外清脆,发出一种均匀的调子,给人家一个记号,指示那生命经历的“真时”,不绝的在那里变化长进。伊和他正是这个记号所要指示的,他们的生命,他们的爱,他们爱的生命,正在那里绵延的迅速的进化哩。
他的小眼睛忽然被桌上一个镇纸的玻璃球吸住了,他的面庞便离开了伊的,重又回转身去,取球在手里。“红的……花!白的……花!”他指着球里嵌着的花纹,相着伊又相着花纹,全神贯注的,十分喜悦的告诉伊。他的小灵魂真个开了花了。
“你喜欢这花呀。”伊很真诚的吻他的肩,紧紧的依贴着不动。
他将球旋转着,他小眼睛里的花刻刻有个新的姿态。他的小口开了,嘻嘻的笑个不住。伊仍旧伏着看他,仍旧不动。
“天上……红的……云,白的……云,红的……星,白的……星,”他说着,一臂直伸,指着窗前,身体望侧里倾斜,“妈!那边去。”伊就站了起来,抱他到窗前。一天的月光正和大地接吻:温和到极点,慈爱到极点。不可言说。
“天上有亮么?”伊用柔和美妙的声音问。
“那边,亮。一个……星。两个……星。四个星。六个星。十一个星。两个星……”
一个恋月的小鸟展开双翅在空碧的海里浮着,离开月儿远了,又折回来浮近去,尽量呼吸那大自然的恩惠。
那小鸟又印入了他澄清晶莹的小眼睛里了。他格外的兴奋,举起他握球的小手,“一个……蜻蜓。……来!……捉它!”就将球掷去。那球抛起不到五寸就下坠,打着伊左眼的上角,从伊的臂上滚到地上。
伊受了剧烈的痛,有几秒钟功夫伊全不感觉什么。后来才感到痛,不可忍的痛。伊的眼睛张不开了,但能见无量数的金星在前面飞舞。眼泪汩汩的涌出来,两颊都湿了;伊的面庞伏在他小胸口,仰不起来。
这个时候,他脸面的肌肉都紧张起来;转动的灵活的小眼睛竟呆了,端详着伊,表现一种恐惧、懊悔、乞恕的神情,——因为他听见玻璃球这儿发出的沉重的声音——仿佛他震荡的小灵魂在那里说道:“怎么样!没有这回事吧!”
伊痛得不堪,泪珠伴着痛滴个不休;面庞还是伏在他的小胸口。他慢慢的将小手扳起伊的面庞。伊虽仍旧是痛,却不忍不随着小手的力仰起来。
伊的面庞变了:左眼的上角高起了一大块,红而近紫;眼泪满面,照着月光有反射的光。伊究竟忍不住这个痛,不知不觉举起左手按那高起的一块。
他看着,上下唇紧阖并为一线,向两边延长,动了几动,终于忍不住,大张他的小口,哇的哭了出来。红苹果似的两颐,被他澄清晶莹的泉源里的水洗得通湿。
伊赶忙吻他的额,脸上现出美丽的感动的心底的笑,和月一样的笑。这时候,伊的感觉在痛以上了……
1920年8月12日写毕
注:①伊:五四运动前后文学作品中用来专指女性的人称代词,后来改用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