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天孚
城市,是被动的。
每一个城市都是如此,在天高地远的笼罩下,在寒带、温带或热带的气候摆弄中,在那第一个落脚在此并搭了一个帐篷来过夜人的“钟情”里,它,作为城市,开始萌芽了。
但是,是谁在左右着一个城市的生命力,是谁把一些城市推向了极度的繁荣,又是谁把它的面容风蚀得斑驳颓废的呢?!走在城市的街心小巷,所有的建筑和嘈杂的叙述都在暗示中表情漠然。
街道
街道,我指的是它作为人行道的功能。人行道像城市一样,是被动的,不管它设置在哪儿,都是人的意思。
最初,我以为,人行道只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躺在那里,任熟悉的人和更多陌生人走来走去,懒懒地为人民提供交通而已。有一件事情促使了我的改变——对街道!
去年的夏天,天气很热。我这个素来不爱出汗的人,也体验到了汗流浃背这个成语的意境了:那就是总有一滴接一滴的汗珠,顺着后背的凹陷处很有风度地滑下来,不快,也不慢,就像计算好了间隔的时间一样。特别是我在车站等公交车的时候。
我还在等,心里头早就觉得不对劲了,明明已经过了15分钟,按理说5分钟一趟的车早该到了。哦,也许是那辆车临时出故障了,也许是司机师傅中暑了,也许是那边的路突然被封住,又开始修路了……我还在进行着漫无边际的猜测,突然,一个声音响起来:“哎,那闺女,现在20路不在这站停了”。
我抬头一看,她是冲我连喊带比画,她住在旁边居民楼的五楼。我感激地向她挥了挥手,又非常难为情地看了看周围人的反应。边离开车站边想,她住那么高,怎么知道我要等20路,她每天都这样在看街上风景的时候,顺便地也照看着街道的吗?!街道是人造的通行物,在街道的上面,每天又都在上演着不同的情景剧——而那些看戏的人以及他们长时间的注视,构成了街道另一个功能——保障安全。街道与人,第一次在我的思索中有了这样的互动。
忽然联想到了我居住的小区。
我住的地方也有一些街道,不是富人区,也没有布满草坪和绿树,更不是很多人都追求的远离喧嚣的安宁,非常有秩序的小区。它显得有些凌乱,从它最繁华的这头走到那头,有很多的小商店,有几家超市,有几家理发店,有几家饭馆,有澡堂子,有双语幼儿园,有卖电器的,当然,在这些小店的门外,还有一些摆摊的小买卖,估计在那里摆摊是没人来收费的。
这些街道都很短,在弯道上,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在玩轮滑。每一条道旁边都是居民楼,而这些楼里的人很喜欢看街道上的风景,像农村村头每天聚会聊天的那棵参天大树,这儿,街道,成了小区的人交流信息、观察动向、议论家常的最后选择。是啊,他们宁愿趴在窗户上闲着,也不去管教自己的孩子,因为他们知道,孩子们能在街道上学习很多东西:比如游戏、打架、交流整老师的经验并顺便多认识一些女孩子。
因为在一起住了很多年了,彼此都眼熟,起码知道是“我们小区的”。甚至也在无意中,在等车的时候,观察别人会回到哪号楼或者是从哪个楼里出来的。时间一长,基本上谁都无法在这里遁形或“朦胧”一点。都是心知肚明的,只是彼此不打招呼,显得冷又有些别扭。
也是一个夏夜。
我躺在床上,就着月色。
突然,楼下传来激烈的打斗声,本来这夏夜就是动荡的,我忍在那里,不动之中告诉自己“我不懂”。但是,后来传进来的声音已经演变成清脆的扇耳光的声音了。我,一骨碌地爬起来,趴到窗户上,才看到我的那些邻居们都虎视眈眈地及时地出现了。
一对年轻男女。男的高大,夜色中好像也很英俊。但是他的野蛮与英俊在我们的眼中激烈地冲突着,他连拽带拖地企图让那个女孩子上一辆出租车。女孩顽强地抵抗着,抵抗的初期,她换来的是男人毫不作秀的耳光,当她偶尔缓过气来也还击一下,甚至因为瘦小根本没够着男人脸的时候,那男人竟然把她摔倒在地,一通乱踢乱踹……
就在这时,我,一个并不比那个挨打的女孩子更强壮的人,趴在窗台上想着是先报警呢还是先跑下去救人的时候,我发现根本没必要了。因为我一直紧张注视着的“战场”边,已经围上来七八个人了。我认识他们,一个是楼下夜间烧烤摊的主人,很壮实,一个是水果蔬菜店里的老头,还有洗衣店里打更的,同时,还有更多的灯亮起来了,更多的眼睛瞪出去了。我知道,没人会把我们注视下的女孩拽走,即便我们根本不知道她是谁。
接下来,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
烧烤摊的老李冲上去了,听不清他都说了些啥,但是,看动作知道,他为那女孩截了一辆(刚才那辆溜了)出租车,示意她赶紧离开,并明显地把那位已经不怎么敢盛怒的男人隔开。可是,那女孩却又用自己的身体改变了这种距离,她重新站回到男人的身边,并拉着他一同上车。但那男人拒绝,这次,我又听到了清脆的耳光声——是那女孩甩在男人脸上的。
再过一会,点缀在楼体上的灯一盏一盏地灭了,街道在昏暗的路灯下又沉浸在自己对往事的回忆中,当然,也包括刚才它看到的那一幕以及终场戏:两个人共同钻进出租车,不知驶向何处,就像他们日后的命运一样!
这个戏剧性的场面大约有5分钟,只有后面的高层建筑里没有出现过一双眼睛。就在前几天,我在与一位大学教授聊天的时候,他问我住哪,我说出了小区名,他下意识地哦了一声,说:“就那个平民区呀,我知道了!”为这,我也曾长时间地仰望着那些高级住宅区,我想:哪一天我们这儿也改建成后面那样就好了!现在,我明白了!
就在那个夜里,我突然觉得我的小区是那么的富有活力,事实是:多年来并没有因为它是平民区而发生恶性案件。我们在邻居的看护下安然地过着日子;我们走路、说话和从人家门口路过的时候,在邻居们的“议论”中总想把一切都做到“非常有型”。孩子们有玩耍学习的街道;租住户们,也能在这里花很少的钱安心地住下来或做买卖。我开始为那些不愿意出现的眼睛而忧虑,特别是我听说还有很多的“平民区”将要被城市建设抹掉的时候。
后来,我再走过街道的时候,没有了目不斜视的漠然。我故意地放慢脚步,我有意识地与小铺子的主人对视而不是闪烁,有的时候,我干脆走进去,站着或坐在那里,听他们聊东家长西家短。我对这里有了很强烈的归属感。孩子哭、老婆叫、烟熏火燎,在我,全是“一切正常”,安全的表示。有时也爱乱想:如果把我们这儿变成笔直的宽阔的马路,旧楼小巷全不见了,空旷的街对面是下班后空旷的写字楼,而试图转过这条街区要走15分钟的时间,那安全不见了、交流没有了,更麻烦的是——谁还能在这里住呢?!
每个城市的建筑设计者,可以根据自己的规划拆掉那些自己认为“不合理”的地方,再按照自己的理想画出“美好”的新的居民区。但是,规划始终只是另一种表达理想的方式,就像医生开出的一张处方——不能包治百病一样,一个城市的活力远不在规划者的规划之内!
公园
公园,在城市里正以前所未有的密度出现着,
是新城市建设里最时髦、最坦然的话题。那采访者的口气里,充满了敬仰之情,被采访者吐出一串数字后,微笑的表情后在说,公园,无论是什么样的公园,都是给予城市平民的恩惠。
因为我们的城市是典型的山城,没有更多的平地可以建公园,于是,公园就像雨后春笋一样,在我们居住的周围山头上冒了出来,很多。
这些公园,是最变化无常的地方。
有一个小小的小区,它的后山修出了一条水泥道,居民可以绕过楼体,从平地一直爬上去。为了让它更像个公园,在山顶上已有的几个巨大的不知道是发射什么信号的铁架子之间,他们盖了一间小亭子,刷了点红漆。
刚开始,小区的人受好奇心的驱使,总见三三两两地相约着去“探险”,好好地热闹了一阵子。后来,人越来越少,也许是那段通向山顶的水泥台阶太陡峭了,你在那上面移动自己的时候,不但累,还要忍受太阳的烤灼。更难以理解的是,如果你晚饭后特别想出去走一走,又恰巧走到了山门口,又心里一动决定爬上去的时候,总会看到那个老头——他就坐在本来就不宽的水泥台阶上,散发着浓浓的汗酸味,一根接一根地卷着旱烟,不停地往外吐着烟沫子,而且那飘忽不定的眼珠子总是从你的裙子下面往上看。
随着这个城市的二十多个山顶公园陆续建成,有的走向了极度的受欢迎,有的走向了极度的不受欢迎。不幸的是,我家所在的小区公园,不知道是因为常有人站在半山腰往女孩子的居室里偷窥,还是大白天的就有人在那里小解,或者是因为那个挥之不去的汗酸老头,它很快就奄奄一息了。从此,公园,这个我膜拜了很久,等待了一百年的城市文明生活的象征,在我的心里只一瞬间就破败开来。
总有繁盛起来的山顶公园吧,为了证明自己是错误的,我又相继爬上了很多座山体公园,特意选择了在不同的时间、不一样的天气里。
A区,是这个城市人口最密集的地方。市政府当然在这里下了工夫的,一进公园,就发现它果然与众不同:古香古色的建筑,盘旋而上的台阶,精心设计的欧式路灯,中国传统文化与现代园林建筑风格的混搭,一切都表现着建设者的匠心,也指定是花了很多钱的。我立即沉浸在美丽的公园环境中,一边和公园一起,等待着这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的造访者。
可是,眼见着太阳黯淡了下去,环顾周围:美丽的柔情变成了晦涩的隐秘,我在这不能不离开的时候,跟着自己的影子,数着今天下午我看到的游客,一共不超过10个。有两个放风筝的,没有老人和孩子,多数看上去都是想要刻意躲避人群的恋人。
我不无失望地下山往家走。先是“降落”到了这个设施齐全、精心打造的公园山脚下。这里,完全是一派清明上河图的景象。人们已经吃过晚饭,摇着蒲扇来到街上,三一群俩一伙地坐在小板凳上聊天。那边,是一个临街的小超市,从超市里接出了一根电线,点亮了一盏灯,摆上了一台电视,大家围坐在那里,有的人目不转睛地看电视,有的人则有一搭没一搭地瞟上几眼,只管神侃或织着手里的毛活。我的心一下子暖了起来,似乎饥饿都被这种暖挡回到了找不到它的地方。
有了力气的我突然想到,为什么人们不去那么美的公园休闲?是我们对城市里的公园赋予了太多的想象!远离生活区的公园不是人们所需要的,大家干吗要按规划着的意愿,离开自己的街道爬到山顶公园去呢,在自己的家门口就可以得到的东西,人们不会在翻过一座山去获取它。公园,在人们的潜意识里不也是一种强制和约束吗?!
有意思的是,我们这个城市的中心广场却是个例外。
从每天早晨四五点钟开始,这里就来了一些搞卫生的人。他们用刷刷的声响首先打破了这里的寂寞,整个广场的脉搏也因此缓缓地跳动起来。到了五六点钟的时候,住在附近居民区的人不约而同地聚集在这里,专心致志地练着太极拳,打着羽毛球,踢着花式毽子。当远远地传来七下钟声的时候,送大孩子、小孩子上学的人就穿梭于广场,那脚步明显急促起来。
顶多也就安静两个小时。到上午10点的时候,这里又热闹起来:很多老人和奔跑着、嬉闹着的孩子,一些充气广告和有点震耳的招揽的音乐,还有到这附近办事的人来来往往穿过。中午的时候,一些上班族会到这里吃个买好的快餐并微眯着眼休息一会,下午,又是老人、孩子和放学的人群,晚上更是得用熙熙攘攘来形容。这个广场就这样融入了百姓的生活并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由此我想,真正意义上的高档社区、高雅的生活习惯,不是靠规划出来的高层住宅和公园、绿地成就的。一个社区公园被激发出激情或者是冷漠,与它周围的人口收入、受教育程度或所从事的职业无关!
在人的一生中,大家多数时候只做必需的事,你必须经由这里你才来,你必须路过这里才是一条最近的路,你只有来到这里才能看到更丰富的街景,这,才是任何公共场所存在的意义。
商店和饭店
我们所在的城市有点像县城。
县城的特点是显著的——比如饭店特别多。
作为一个小城市的居民,我们能享受到全国各地的美食,而且是比较地道的口味,这得益于饭店群的不断迁移和它们相互间的挤压。
这几年都有些见怪不怪了。记得80年代末开始,我们城市里第一个“下海”的人就是在郊区开了一家饭店。嚯,当时可是我们小城的一爆炸性新闻:个人开饭店?!除了对他本人胆量之大的赞许,更有很多好奇的人坐上去远郊的公共汽车,特意地去“看看”那个不久以前还很知名的医生。当人们发现穿着围裙、带着厨师帽的医生也还顺眼的时候,顺便觉得他的菜炒得也很顺口。
没过多长时间,医生就在繁华的闹市区开了分店。我没统计那时有多少人、多少家随后也开了饭店,只记得在我们一年一变的电话簿里,饭店那一栏的页数在迅速地增加。实际上,不止是饭店,很多过去没听说过的商店的名字也越来越多,理发馆改成了“发廊”,人民饭店改成了“塞外第一楼”,对此,还真有好多人莫名其妙了好长时间呢。
各种各样商店的相继开张,让这个城市的血液是新鲜的,它的律动是有力而健康的。
这种由“多样化”结构成的健康和繁荣有一天被打破了。
那是“饭店一条街”出现的时候。
也许是人们看到了已有饭店的名声和利润,也许是人们历经了商海的苦难之后,终于明白在这个小城里只有开饭店才是风险最小、来钱最快的买卖。就我们建成的第一条“清朝仿古一条街”上,青石砖铺地的道路两侧全都是饭店,当然,他们全是冲着第一家特别盈利的饭店来的。从那个时候开始,小城就有了专属于高端消费、高档交友的地方。那条街是市区夜间最精彩的、最能引人遐想的地方。
可是,好景不长,这条街很快就无力地、无可奈何地出现了“门可罗雀车马稀”的境况。饭店们为了生存在做挣扎,他们其中的一些店撤出了,一些租约不到期的改卖电器,因为电器在那时不但不好买到,而且商家的利润也可以。但是,电器店也没有逃离被极度模仿的命运,时日不多,这里又成了“电器一条街”。再后来,它的嬗变速度越来越快,分别又变成了“典当一条街”“农副产品一条街”——直到彻底的破落:因为长时间没人租用,它的建筑快速地破损,在一片凄凉的落日关照下,它的街面上已经很少能看到人来往的影子了。
这,成了饭店们的一个不可更改的“定数”或叫命运更确切。就在饭店一条街忽而东边发光、忽而西边闪耀,不停迁徙的时候,像得了传染病一样,这里的服装一座楼,首饰一层楼也都裹进了这个关于命运一样迁移的漩涡。再到后来,也不知道是经营同样产品的人太多了,还是经营不同产品的人太少了。整个城市就被那几样东西覆盖起来,似乎没有“异类”的立锥之地。
这个城市的管理者们似乎看到了这种情形,他们也很讨厌这种并不存在真正增长的“繁荣”。于是,更多的商场出现了,更多的失望也相跟而来:品种单一,档次划一。80年代曾有过的消费热情和实质的高潮始终再也没有在人们的期待中翩翩而至。这几年的情况尤其明显。涨了几次工资的人总是怀揣着善待自己的冲动和足够的人民币,他们攒足了劲要逛上大半天,只要自己喜欢的毫不犹豫地——就是一个字:买!可是,我们的消费冲动总会被消费种类和品质而“冲凉”,不得不怀着同样强烈的情绪——遗憾,打道回府。
于是,人们不再在乎一些多出来的费用——比如路费。到北京去购物就是不一样。那里,不但有王府井、西单、中友、君太、燕莎等比较正统的、高消费地段,还有潘家园、朝阳狗市、宜家等丰富多样的对主流市场的补充,更有一些很旧的写字楼,它们没有被拆除,而是改成了一间挨一间的特色小店,不但店主可以花很少的钱就租到它,购物者也可以在这里买到很便宜的又非常心仪的东西。
即使你不买,仅仅是逛。
城市的多样性,才是它生命力旺盛的唯一解释和依靠。而多样性的自我毁灭是从它极度的成功开始的,成功,招揽着吞噬它的“食客”,过度的复制就这样让曾经的喧嚣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