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望子
二○○二年过去了,我很怀念它。
这一年,我从警官学校毕业,分配到郊区的城北分局,又从分局直接派到翻身河。谁都知道,翻身河一带是棚户区,不仅脏乱差,治安情况也特别恶劣。可能是晓得我有些背景,局里抓人事的副局长专门找我谈话,我一口答应了。去哪里,我真的没在意。我这么好说话,副局长以为我有情绪,一再强调,关于我的去向,局里专门开了会,觉得放到那里,正好可以锻炼锻炼我。我说行呵局长,那我什么时候动身呢,越快越好。
到了那,才晓得翻身河派出所只有老伍一个,所长带打工,全他包了。老伍管辖的范围并不大,在这里放个派出所,完全是照顾性质,让来此工作的干警满足一下虚荣心,也可以摆摆威风。
老伍见了我,自然喜出望外,又是倒茶,又是让座的。客套一通后,老伍便问我要手续。这回轮到我疑问了,我说伍所长,你不晓得我来的事么。晓得,晓得的。局里没给你电话么。打了打了。那还有什么手续呀。老伍惊疑地问,你不是来接替我的么。没听说呀,只是让我来报到,听从你的号令呀。
我故意给老伍戴了顶高帽。老伍的高兴劲儿却一落千丈,他哭丧着脸,闷闷不乐抽了足有三根烟。然后叽叽咕咕告诉我,局领导允诺过他,在棚户区工作满两年,就调他走的。老伍的家在城南,老婆远在南郊的一家工厂,他一个星期只能回去一趟,有时刚上路这里又来情况了。所以实际上,他一个月能回家看一趟也就不错了。可两年过去了,四年过去了,他是早也盼,晚也盼,现在是第六个年头。孩子已经不太情愿认他了。
“唉,谁让咱没后台,又没钞票打点的呢。”
老伍叹着气,我掏出一包烟,拆开,推到他面前。老伍抽出一根,打着了火,嗓门也大了起来,我由着他破口大骂,骂得口干舌燥了,老伍索性哭了。一抬头,窗外正簇着一堆人看我们呢。
骂归骂,老伍的干劲倒没有减,每天,他都要巡视他的领地一遭。开头两天,他带着我跑,到了第三天,他就让我负责东区,他自己负责西区。我觉得不妥,老伍说没事,有他顶着呢,反正也不远,分工不分家嘛。我也不好再坚持,再坚持就显得自己嫩了,我来这不就是想练练的么。
棚户区南临翻身河,东面是一所小学校,西接两家工厂。显然,西区的情况要复杂得多。棚户区住的都是流民,这些人似乎整天无所事事,有的晒太阳,有的打麻将,有的实际上是暗娼,更多的人以小偷小摸为生,而那两家工厂则是他们的正选目标。上头也曾下大力气管过,该抓的抓了,还帮扶过一些人进厂务工。可这些人游手好闲惯了,放出来的就重操旧业,务工的又受不了厂子的约束,还嫌挣的钱少,没多久便纷纷炒了他们的老板。
恰恰就在我独立工作的那一天出事了。
小学校原属公办,撤并停办后让一个非常善良的老板买下来,请一位退休教师打理,另外还雇了两个没能农转非的代课教师,也算让这些流民的孩子有了受教育的机会,为此,那老板也没少上电视,没少受市领导表扬,市政府还把最好的一块地皮划给了他。
记得那天是周五,代课教师中的一位忽发奇想,说要搞个篝火晚会,把家长们请来,看看孩子们的才艺,顺便也展示一下教学成果。当然,也请了我们。老伍觉得这是好事,再说全校师生加起来,笼统不过十七八个毛人,估计不会出什么乱子。老伍让我去,因为这绝对是个和居民们接触的好机会。派出所也不是要天天抓人的。
场面比预想的要火爆。还是黄昏,孩子们的父母就三三两两的来了,有的还夹着小板凳,歪歪的塑料椅子。就在翻身河边的草地上。旁边就是纸袋飞舞的垃圾堆,但这并不影响大人孩子的好心情。代课老师不知从哪搬来一座笨重的音箱,也有的说是一个家长奉献的,杂音大,正好适合喧闹的气氛,孩子们更是神得很,也可能是准备充分,带什么的都有。
刀郎的一曲《北方的天空下》,算是拉开了晚会的序幕。晚会全部由孩子们主持,人人有事做,反倒是三个老师,一个也没出场,他们混杂在人堆里,和家长们一起观看节目,指指点点,交流情况。那时好像还没有出现超女,但代课教师们已经别出心裁,采用现在流行得起毛的PK形式,所以晚会既很搞笑,又紧张激烈。不时有孩子欢欢喜喜的下得台来,他们的父母则擤着鼻子,迎候着他们的孩子,搂到怀里,紧紧地搂着,伸嘴到孩子的耳边,梦呓般的说着什么。
月亮升起的时候,篝火也点燃了。两堆篝火,像两座小小的金字塔,把旁边高高的垃圾堆照亮成一座白色巨塔。孩子们拍着手,围着火堆跳起舞,唱起歌。不久,父母们加入进来,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了。不晓得他们在火里面扔了什么东西,木柴噼哩啪啦的,火势更旺了,火中跳荡的粉尘和蚊虫也窜得老高。一个手指上套着粗大戒指的男人率先拿起话筒,唱了一段他老家的梆子戏,引来阵阵喝采。再接着,一个瘦得像竹竿的男人歪着两条腿,吼起《篱笆墙的影子》,他那又细又尖的嗓子,让我印象深刻,就是现在,我一听到阿宝唱这支歌,也会常常想起他来。最热闹的还是有一家三口,做父亲的躺倒在地,由着流鼻涕的小男孩骑着,做母亲的在一旁轻歌曼舞,来了一曲《让我们荡起双桨》,小男孩挥动着双臂,躺在地上的父亲闭着眼睛,两条手臂柔弱无骨,像是刻意制造着游动在船舷两侧的吃水线。
老实说,那时候,我有些激动,也有些茫然。我没想到,在这样一个无人问津无人正视的地方。他们也能找到乐子。但我又有些担心,不晓得下面会发生什么,所以茫然得有些手足无措,我已经忘了我的身份了。正好一个女人牵着孩子过来,她矜持地望了我一眼,便果断地拉起我的手,汇入跳舞的人堆。
就在这时,打棚户区的西面传来一声巨响,惊醒了大伙儿。我们静静地张望巨响的方向,月亮照耀下,那里只有青蓝的天,还有燥热的风夹着尘土扑到我们脸上。这静寂也不过三两秒,随后人们便骚动着向西奔去,留下了两堆火,三个老师,和最该冲到前面去的我,棚户区的人看起热闹来最积极。
倒塌的是化工厂的食堂。化工厂早就卖给了私人,美其名曰股份制。打这以后,食堂就不开伙了。年久失修,理所当然。食堂里的家什也陆续搬空了。搬到最后,连傍着食堂养家糊口的老鼠们也迁移了。接着,人们开始抠墙敲砖,现在的化工厂食堂,和一具掏空的鲸鱼架差不太多。
终于,有人打起房梁、钢筋和水泥柱的主意来了。
食堂被蚕食,化工厂的厂长一直只眼睁,只眼闭的。虽说砖块、水泥柱有人要,敲出来的钢筋也可以当废铁卖,可要是找人拆,开销也不菲呀。再说了,他买下这个厂,已经够别人眼红的了,废弃的食堂刚好可以做个顺水人情呢。他早就盘算过了,等到食堂完全消失,他也落实到资金,新的工程又可以上马了。所以一碰到那些在食堂边晃悠的家伙,他甚至躲着走,躲着走,双方也都免了些尴尬。
但是倒塌的食堂压死了一个人,情况就不同了。
死者是厂里的化验员。显然,年轻的化验员不可能想着卖废铁的事。他就住在厂区宿舍,他刚好下班路经此地,也看起了热闹。就像余震一样,化验员的落脚点——那半截子墙是最后倒的。看热闹的人谁也想
不到墙还会继续倒。
那辰光,厂长办公室里灯火辉煌,窗口立着个人,张望着倒伏下去的屋顶眨眼成了一张贴地的旧羊皮,立在窗口的厂长正暗自感叹着呢。
第二天,一支施工队伍就开进厂区,清理起废墟上的碎砖垃圾。
第三天,一个小工发现了化验员。化验员已经失踪三天,车间主任正恶狠狠的发着狠,准备扣他一个月的工资和半年奖金呢。化验员来自甘肃。是应聘过来的大学生。听说化验员找着了,但是死了,老板的头一个反应是:死了活该,他跑到那里做什么。停了停,老板对厂办主任说,工伤是不能算的了,但我们总得对员工有个交待,好好的安葬他吧。
这事可不能含糊,老伍对我说,你赶紧给局里打个电话。我说,伍所长,还是你打合适吧。来不及了,老伍说,我得赶紧去保护现场,晚了可就说不清了。
事情再明白不过,局里还是非常重视,派了两部警车,三五个小伙子。警灯闪烁的时候,化工厂的老板又一次激动开了,他对我们局刑警队的副队长说:可惜呵,那孩子可真是个人才呀,不过我们已经妥善处理了。
恐怕没这么简单吧,副队长瞅着他,听说这栋建筑早就成危房了,你作为厂长,不管不顾,不闻不问,是要负责任的。
那个老板说,我还准备给他家送去十万抚恤金呢。
你送了吗。
还没呢。
你真的送吗。
那还能有假么,人家把孩子培养成这样,也不容易呀。这孩子来了两年,给我们厂也作了不少贡献呢。老板脸上现出沉重的悲痛。
那你送吧,赶紧。
送了靄就没事了吗。老板眼巴巴的跟着我们副队长的屁股。
有没有事,不是我说了算,副队长回过身来,得看调查结果。有问题,送不送都一样。现在,你还是跟我们走一趟吧。
问题,什么问题?老板气坏了,现在哪个厂子没问题呀,就说我们隔壁那个不锈钢合金厂吧,他们打伤了税务员不算,还让女工陪喝醉的审计员睡觉,叫人家男人告发了,也没听说他们老板进去呀。
副队长不再理会他。转头对老伍和我说,老板由他带走,这里就交给我们了。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查什么呀,老伍苦着脸。
就查那天晚上,是谁带头来扒墙拆屋的,要不然这案子还怎么结呀,副队长奇怪地望着老伍,笑了笑。老伍呵,你不是天天闹着要调回去吗,领导让我递话了,查完这个案子,你就走。
老伍又活过来了,他啪地向副队长行了礼:保证完成任务,领导们就放心吧,最多一个礼拜吧。
八天也行,副队长玩笑道,可不要搞成冤假错案哪。
这小子怎么说话的?这案子想错也错不了呀。车队走后,老伍跟我嘀咕道,当初他分到局里来,还是我老伍接的呢,你瞧瞧,现在都油成啥样儿了,
我笑了笑说,所长,今天不是星期天吗,你回去一趟,还来得及的。老伍的眼睛瞪得像牛眼,这么大的案子,你说我能回去吗。
我这不是为你好么,苦日子快到头了,你回去向嫂夫人通报一下,也可以庆祝一下呀,再说了,急能急这一刻刻么。
说得也是呵,老伍说,苦日子快到头了,苦日子快到头了,马上可以回家种地去了,那我走了呵,你可盯着点,
哎,我应着。老伍一走,我就跳上床,蒙上了头。我得琢磨琢磨,这事该从哪着手呢。翻来覆去的。我睡不着,一会儿起身,一会儿又躺下去。熬到天快亮时,才睡过去了。
我是给满屋子的烟雾呛醒的。我咳嗽着。睁开眼睛,一下子翻坐起来,头撞着铁架床的上铺,我看见了老伍,老伍的眼睛比我的还红,老伍还在抽烟。
所长,你没回去呀。
回了,又来了,老伍闷闷地说。
事实是,老伍半夜里就打转了,他坐在门槛上,懒得进屋。看着我在房间里上窜下跳的,更不想进来了。老伍一直等我睡着了,才进了门。想想老伍一边抽烟,一边守着睡得像猪的小伙子,我有些后怕。老伍真像个守灵人呀,我想其中必有原因,可又不便多问。
吃过早饭,老伍说,我们分头行动吧,我去棚户区摸摸底,你到小学校里打听打听。
你怀疑学校的老师?你觉得他们搞那个晚会,是障眼法吗。这个老伍,也真是怪了。
聪明,老伍佯笑着,伸出一根手指对着我,不过,我可没这么说呀。老弟呵,你也太有想象力了吧。去吧,查查总有好处的,总不能坐在这干等着吧。
小学校里就开了两个教室,两个老师轮流上课,动不动就搞复式教学。听着孩子们的呀呀之声,我恍有隔世之感。那个人人喊作马校长的退休老先生领着我转了转,然后带我到办公室里喝水。他告诉我,这所学校只到三年级,等到中高年级的时候,他们将分流到别的正规小学,当然,那不是件容易的事,否则他们也就不会办这样一所半吊子的小学了。我是舍不得那些孩子呀,马校长感叹着。我深有同感,并对他为教育事业操劳的精神表示敬佩。可是我的敬佩有什么用呢,他的精神与我要办的案子又有什么用呢。
此行一无所获,老先生好像感觉到了我的失望,他多皱的脸上露出歉意。送我出校门时,他突然说:对了,黄老师告诉我,有个叫小强的孩子,已经好几天没上学了。说完,他就沉默了,好像这样的信息说给我听,更会让我不耐烦似的。
就是说,那晚的活动,小强也没能参加罗?我停住脚。
黄老师曾经派孩子去他家喊过,可小强家里没人,门也没关,不过这里人家的门都不怎么关的。
小强姓什么?他的父母做什么的?我打开了记事本。
你是说老金么,还能做什么,马校长笑一笑,老金的女人早就跟人跑了,老金自己么,说不清。说不清的事我不好说,他就瞎混混呗。
回到所里,奇怪的是老伍不在,门却开着。什么时候起,老伍也学着棚户区的人了。
里屋稀里哗啦的。赶紧冲进去。是我带过来的书,从简易的竹子书架上掉下来了。书堆里钻出一只小脑袋,乱蓬蓬的,小小的脸蛋黑乎乎的,好像没有化好妆,眼睛也是小而细,衬衫和滑稽的牛仔裤已经脏得分辨不出颜色了。
你在这做什么。
我是小强。他说。
你就是小强。
我是小强,他说着话,没有改变他欲倒不倒的姿势。
谁让你进来的。
是我。这时,老伍进来了。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劲找他的吗。
他说他是小强,就是我们要找的小强么。
嗯,他是小强,他也是这么对我说的。老伍叼上一根烟,小于,你就会这一句么。
我是小强。
我知道你是小强,你爹呢,你要是表现好的话,马上就可以出去的。
我是小强,那孩子埋下头,怯怯的,执着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说老实话,比起这孩子的固执来,我更奇怪老伍的面目狰狞,老伍好像一下子换了个人。
你去歇歇吧,这儿由我来审。
我走到门口,停下来,刚想开口,老伍朝我舞舞手,你去吧,这儿没你什么事了。我刚出来,老伍就用脚跟踢上了房门。
坐到办公桌边。里边传来孩子的哭叫。你还会哭,只听得老伍说,嘿嘿,我还以为你只会说那句话的呢。于是那孩子住了声,但很快又抽咽起来。
我实在听不下去,便走到屋外。这个老伍呵,他该不会因为呆在这个鬼地方,就把怨气都撒到这孩子身
上去吧。要么就是破案心切,他归心似箭!那也不能乱来呀。在我看来,这个案子虽然死了人,却是清楚得很的,关键是把那个不负责任的老板治一治就行了,怎么碍上个逃学的孩子呀。
月亮躲起来,树影在地上摇动,树梢沙沙沙的响。我心烦意乱,老是想着小强和老伍,不晓得此刻老伍把那孩子怎么样了。
无聊地转了两圈,再次回来,里间的门已经开了,老伍又不知哪去了。那孩子跪在地上,看来老伍啥也没问出来。我叫孩子起来,别着了凉,他不听,也不看我,头发覆在脸上,好像是要和我闹别扭。
我只好把他抱起来,紧紧地抱着,怕他蹬踢,他却什么反应也没有,像一条人眠的秋蚕,我把他放到沙发上,按到靠背。
他的嘴丫破了,衬衫也敞开了。衬衫本是束在牛仔裤里的,散出来就变得宽大了,几乎遮去他的双腿。这衬衫肯定不是他的,上边的两粒钮扣也不见了。见我盯着他瞅,他悄悄掩上衬衫,还是不看我一眼,但我已经注意到他胸前悬挂的玉佩,碧绿的圆形玉佩。由一根红线穿着。我蹲下身去,摸摸他的肩头。他不动,身子僵硬地反抗着。当我想拨开衬衫,想仔细欣赏一下那玉佩时,他发怒了。他侧过身子。瞪着眼睛,张开嘴,做出要咬我的样子:“我是小强呵。”
“小强,乖小强,过来,我给你洗洗呀。”
他不让。他就是不让,也不让我靠近。他一定以为我要抢他的玉了。僵持了一会。看看他要睡着,我找来一件外套,要披在他身上,他却一下子从沙发上跳起来,好像怕我会捆住他一样。
这一夜。我就坐在椅子上,守着他,打着瞌睡。我明明听到微弱的呼吸,但我一睁眼看他,便发现他也睁着小眼睛瞅着我呢,
老伍买来了早点,油条豆浆,喊我吃。我呵欠连天。小强早就醒来了。在沙发上蜷缩成一团。我给小强递去一根,他看着我,看着油条,就是不动弹。
“你放那儿吧,他会吃的,我们不在的时候。”老伍颇有经验地说。
“那咋办呢?”
“什么咋办,今几个你还是去学校,我去工厂。”
我瞥了瞥小强,问怎么处理他。
“就让他呆这儿吧,等老金来领,我们总不能送他回吧。”
“要是老金不来呢?”
“老金不来不错。可我们同样也没地儿送呵。”
“我看还是把他带到学校去吧,关在这儿,也不是个事。”
老伍盯着我,像是没想到我会叫板他。其实我真是在为他着想。孩子没处去是实,但让他呆在这,就是关。可我们没理由关这个孩子,想必老伍也清楚这一点。但我还是让他盯得发虚。老伍暗示我看小强,那小强正大咬大嚼着油条呢。老伍满意地笑着,为他的料事如神。
因为我要带小强,老伍把所里的翻斗摩托给了我,可那孩子就是不让我碰。老伍不由分说,逮住他,听凭孩子蹬踢着,把他扔进车厢,挥手让我开走。
马校长指着一个男人,介绍说,这就是黄老师,小强就是他们班的。黄老师胡子拉茬的,肯定比马校长年轻些,看样子却差不太多,要不是马校长介绍,我真的不相信他是个老师。黄老师异样地看了我一眼,有些不友好,转眼却张开双臂,把扑向他的小强搂到怀里。
黄老师,我是小强呵。
我知道,老师知道,你是小强,小强是个好孩子。
孩子的眼里有了些泪光。黄老师蹲下身子,伸手给他揩掉眼眵,又整整孩子的衣衫,抹抹他乱篷篷的头发,黄老师站起来,拉起小强的手,擦着我,走出办公室:小强,小强乖,我们上课写字去。
马校长赶紧表示歉意,说这个黄老师人有些怪,请我原谅他。
我说,哪能呢,马校长。
马校长说,黄老师到现在还是个光棍呢,都是因为当年没有能够农转非,谈了好几年的女人还是没留住。本来也不想用他,不过听说以前他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候的黄老师弹跳说唱,琴棋书画,样样都精。再说,正儿八经的老师,哪个愿意到这儿来教课呀。找到他的时候,他正数着翻身河边的电线杆,给人家张贴小广告呢。
我几次想告辞,都让马校长的茶水留住了。马校长说,黄老师重操旧业后,精神已经好多了。他上课特认真,备课也一板一眼的。还备啥子课呀,马校长叹息道,上面从来就没人检查过我们,没爹没娘的,我们还不如这些孩子呢。看来这个马校长也是个怪人,别人怕检查,这里的校长老师天天盼着领导来视察哩。
不过小强这孩子,马校长忽然变得吞吞吐吐的,本来我也不准备收的。
他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倒没有,再说不能因为他老子不学好,我们就不收吧。马校长说,只是这孩子,严格说来有些智障。问他什么都不说,还直盯着你,盯得你发怵。明说了吧,马校长抬起头来,我就觉得这孩子就是个傻子,可黄老师坚持要收,说他一定得带上这孩子。有时候,小强家里没人,黄老师就把孩子带到自个儿家里去住。这不,小强已经能写几个字了!你晓得他会写什么吗。
什么字?
“我是小强”呀。
回到所里,想着那个孩子,我有些后悔没有和那个黄老师打声招呼就离开了。呆呆地坐着,以至老伍什么时候进来的,我都不知道。我们简单地交换了一些情况。其实也没啥可交换的。唯一的信息是,那个化工厂的老板已经放回来了。听说是市里有人出了面。化工厂正在做一批外销,群龙无首,误了工期麻烦就大了。
那就这么的了么。真的没什么事了,我又有些不顺气。我发现在警校学的那一套,那些教授们讲的经典案例,我自以为了不起的刑侦手段,在这里是一点点也用不上了。
那你还能怎么的,老伍喷了一口烟雾。再说人家也答应陪钱了,陪的还相当多。见我还是闷坐着,老伍拍拍我的肩,行了小兄弟,没事了,也省得我们劳命了,咱们得好好庆祝一番呀。他拨了电话,打给附近的一个小饭馆。
中午十二点不到,伙计送来几盒热菜,还有四瓶啤酒。老伍说,小老弟呵,你来了这么些日子,我还没给你接风呢。我也举起杯子,所长,我怎么觉得是在给你送行呀。老伍一愣说,行,送行就送行,回头你埋单就是了。干了酒,老伍吸了口气说,还送行呢,哪有这好事呀,还不是穷快活一下嘛。我提醒道,上次副队长来时,答应过你的。
那话能当真么。老伍又满上了酒,打着酒嗝伸着头,却缩不回来了。老伍直楞楞竖着,越过我的身子,盯着门口。举着杯子,我也转过身来:
“小强!”
可不是么,小强站在门外,小书包斜挎在胸前。快进来,小强。我把小强拉进来,这回他倒没有反抗。他的目光一忽儿盯着老伍,一忽儿盯着桌上的烧鸡。很快又扑闪到老伍脸上,瞬息又回到桌上。我在桌角添了把椅子,把小强抱坐到上面,他小小的腿脚便悬挂在椅子边上。这时我才注意到,他衬衫上的两粒扣子已经钉上了。只是颜色不大一样,用的棉线也不一样,一根黑的,一根浅灰的。脖子那却什么也没有,许是藏到领子里去了吧。
我撕了一根鸡腿,递给孩子:小强,放学了吧,你咋不回家呀。他伸出脏乎乎的手,抓过去,仔细打量着骨头,好像在下决心似的。
老伍刚从鼻子里哼出声来:不回家做什么,还想着来挨一顿是不。那孩子好像没听见,张开嘴巴,专心地啃起来,口水也鱼线一样穿到油光的骨头上。
你打他了,所长。你真的打他了!其实那天夜里返回时,看到小强那个样子,我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听着老伍亲口说出来。我还是有些吃惊,好像一个梦境得到了证实。
哦,没有,哪还能真下手呀。老伍没事人一样支吾着,喝得咕嗵咕嗵的。
我很想告诉老伍,小强是个智障儿,又拿不定主意。这块是老伍的地盘,也许老伍本来就晓得老金一家的情况。其次,由我来告诉老伍这件事,老伍会咋想呢,尴尬,难堪,内疚,还是恼羞成怒呢?我无法确定。再说,老伍那也是一时上火。不能当真,老伍的本意是吓唬吓唬他,让他说出实情,应该不会下手太重的。我尽心尽力说服自己,脑子里还是不断闪现回放出老伍面目狰狞折腾孩子的场景。我甚至还干呕了一声,冲向纸篓,却什么也吐不出。
老伍给我拿来餐巾纸,体贴地问我有没有问题。我摇摇头。只听见老伍站在背后说。别是炒菜变质了吧。妈妈的,生意做到老子头上来了,看我怎么收拾他们去。我赶紧强装出笑容劝老伍,算了算了,是我不会吃鱼。卡嗓子了。
那孩子已经不见了,我从里屋寻到屋外,老伍朝我舞着手,随他去吧,走了好,走了好,说着就一头枕着椅子背打起呼嚕。老伍就这点好,什么地方都能睡得着。
这天下午,我们回来得很晚。老伍去了局里,我则东区西区,都游走了个遍。我不知道为何要去,但独自巡视着领地,那感觉还是挺棒的。翻身河的居民们见了我,都很友好,他们神情疲倦,却尽力露出笑容。这就够了,至少他们不怕我,一点也不怕我。我问他们个啥,他们也一点不打马虎眼。有个勾着花的女人,还给我说了一个黄段子,大家都嘎嘎嘎笑着,我却没笑出来,这让女人感到很没趣,我也感到很遗憾。可是没办法,我这个人对黄段子一直反应迟钝。
熄了火,打开前灯。雪亮的灯光撞到墙壁上,浪花一样飞溅,却也使得黑暗的地方阴影重重,而门廊下面更是一团漆黑。起初我以为,那是只猫团在门角,可哪有这么大的猫呀。打开门灯,又是小强。灯光照在他身上,像是给他披了一件外衣。他没有动,但我又觉得他的身子舒展开来。当我弯腰抚摸他时,他瑟缩起来。我一边抱起他,一边掏着裤袋找钥匙。
瓶子里还有些热水。我解开他的鞋带,给他洗脚,他有些不情愿。他小小的脚冰凉凉的,指甲不规则的尖利,可能他有咬脚趾头的坏癖吧。然后我给他洗手,洗脸。我的手不经意的掠过他的领口,他避开了。把他放平在沙发上的时候,他的身子似乎暖过来了,但呼吸还起伏不定。我决定给他和自己下一桶方便面。
我做这一切的时候,身后传来脚步声。我知道是老伍,我破天荒地没有和他招呼。有好长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但我多开了一桶面。我忙我的,他抽他的烟。我把包装袋撕得哗啦啦的,他的烟则抽得嗤嗤嗤的,好像在往水里一支接一支的扔。
估计泡得差不多了,我把一桶面推到老伍面前,然后去抱小强。老伍这才开了腔:这小子,还赖上我们了呢。
其实我也在纳闷,马校长不是说,那个黄老师喜欢把小强往家带的吗,他怎么不带了呢。是小强不愿意,还是他不清楚小强来我们这儿呢。会不会是黄老师指示的呢,我一边想,一边摇摇头,却又笑得咧开了嘴。我也不晓得自个儿中了什么邪,这会儿突然想起那个女人说的黄段子,而且越琢磨,越是觉得那个段子黄得精彩,黄得美妙。老伍问我有啥可笑的事,我当然不敢告诉他了,便赶紧蒙到被子里继续偷着乐。
我头一次感到,在翻身河工作,也是蛮愉快的。
第二天一早,小强就起来了。他蹲在我的椅子上,上半身趴在我的办公桌上,涂画着什么。他的身子几乎全部压在涂画的纸上,根本看不到他在画什么。
他没有再要我送去上学。中午的时候,早早的便回来了,到点又走。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像个恪尽职守的小公务员。晚上也是如此,我们吃什么,他也吃什么。但我们吃完了,他才开始吃。他吃的时候,也和他涂画一样,总是背着我们。等他回过身,碗已空空,他的小肚子则骄傲地鼓起来。我惊奇地发现,老伍划给小强的那一份,比我的还多。但老伍死要面子,总装着不经意的样子,说起话来,还像是炮筒子冒烟。
这样过了一个星期,老伍和我坐下来讨论,认为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搞下去,派出所得改成收容所了。我说,再等等吧,那个老金看不见儿子,总是要找的。就是不找,翻身河的人也会告诉他的。
等,等要等到什么时候!老伍说,说不定老金早就晓得了,他正好甩了个包袱,这种人哪,你还能指望他!
我们讨论时,小强有时在,有时还没放学。如果他在,我们也不避着他。不管我们说什么,他都不为所动,照样涂画他的画。但只要一靠近他,他就惊恐地护住身子下面的纸张,一手握着蜡笔,一手攥得紧紧的。
老金来的那一天,所里只我一人。我并不晓得眼前这个罗圈腿的男人,就是老金。老金大大咧咧坐到我对面,随手拿起一支笔玩起来。我问他有么事。他说,没事就不能来么。我这才把头从电脑显示器上挑过来。
老金有一口杂碎的黄板牙,已经熏得发黑。手似鸡爪,敞着衣襟。两条罗圈腿一刻不停地晃着。这样一个男人,到了所里居然不怵,看来这里他没少来,要么就是他没把我放在眼里。
我没想到的是,他也没把老伍放在眼里。老伍说,金拐子呀,我正要找你,你还自投罗网了。
老金骑在椅子上,浑身抖动着伸直两腿。伍所长,你别吓我,我怕。
怕,怕就别给我惹事呀,怕就招了吧,赶紧。
招啥子。
没得招是吧,还是不想招呵,
招啥子,我找你哩,所长,
说吧,又找我做啥。
我伢子没了。
你还有脸来呀。
不是说有困难找警察么。
金拐子,你是真不晓得,还是装傻呀,你儿子在我这儿个把星期了,噢,你把我们派出所当啥了呀。
老金收拢双腿,咧嘴笑了起来,要不我怎么会生个傻子呢。我真傻,我早就该想到的。
你装吧,你就装吧,老伍恨恨地说,你准备贴我们多少费用呀?
你要多少,要多少我出多少,老金胸脯拍得噼啪响,人呢,我听说你个大所长,还给伢子上了课呢。
怎么着,你还想反咬一口?反来了你。
老金离开椅子,仍旧挂着笑,指着老伍说。要真的给我伢子用了刑,伍所长,嘿嘿,我可要告你的呀。
嘿嘿,嘿嘿,嘿嘿嘿,老伍瞅着老金,也笑起来,额头上筋暴暴的,声音也变调了,好呀,金拐子,长见识了,我等着,你告吧,告吧,你是不是还想把我一撸到底呀,老伍越说脸越沉,猛地抓起一只杯子,举过头顶。
老金踢开椅子。抱头窜到门前,一边逃,还一边喊,杀人了,救命了,警察要杀人了。紧跟着,门外也哇的一声猫叫,惨兮兮的。接着是纷乱杂沓的脚步声,只听见老金沙着嗓子在嚷,呆子跑啥,你跑啥,回来,你给我回来,再跑,你再跑,我打断你的腿。
老金回来的时候,夹着小强,脖子上挂着小书包,准备示众似的,脸上也多了一条指甲印,想必是让孩子划的。他死命地搂着孩子,孩子还在乱蹬乱踢,仿佛一只挣扎的羊,一脸的恐惧。
老伍赶紧走过去,想抢过孩子,又无从下手,只能
搓着自己的手说。你可别吓着孩子呀。养儿防老,老伍倚在门框上,一字一句地说,可你金拐子呢,孩子都怕你了,怕你怕得像遇见了鬼。
老金有些气急败坏,他照着孩子的屁股就是两巴掌。
金拐子,你想干啥子你,这下子老伍粗着嗓子,劈手就夺过孩子,你不是想告我么,你再打他,再打,我就不认帐了。
我就要告你,你个狗日的老伍,老金恶狠狠地叫道,仗着那身皮,连个伢,还是个傻伢子,你都不肯放过,你不就是整天在找我的茬么,你是不是想把我送进大牢呵,那你来抓我呵。
我会的,但不是现在,老伍说,另外,请你老金注意,你骂我可以,你告我也可以,但你可不要污蔑警察的形象,那我可要告你诽谤罪的。
笑话,金拐子真的笑起来,老伍呵老伍,你以为我怕你么,以为我啥都不懂么,我就是骂你了,你能怎么着,你是能抓我,还是敢打我呢。
我把老伍往屋里拉,这种泼皮和他还有啥可说的。我对那男人说,老金呵,告人是要有证据的,再说小强在我们这里,我们吃什么,他就吃什么,照应得好好的,现在倒好,你还告我们所长,你这不是恩将仇报么。
小兄弟,你放心,我金拐子好坏还是分得清的,我可不是你说的那种人,至于证据么,老金同样劈手夺回孩子,扯开孩子的农衫,你瞅瞅,还用我多说么。
那孩子的前胸完全赤裸了,整个身子也哆嗦起来。从胸口到腹部,布满了斑斑点点的瘀肿和伤痕,还有一丝丝的血迹。阳光和空气让他寒冷,曝光的伤疤更是让他愤怒,他努力地弓起躯体,似乎想把自己隐藏起来,他的周身上下都闪着一层汗珠。但是他的父亲显然不想就此收手,他像个陌生人一样,打量起孩子,在他身上捏来摸去的,你的玉呢,我说你的玉呢,然后他怒视着老伍,你是不是还搜身了。
老金这回是真的愤怒了,小强那红线串着的玉佩也是我亲眼所见。可老伍不清楚,老伍说他压根就没看见什么玉。老伍说。金拐子呵,你是不是又想加我一项罪呀,好吧,来吧,全冲我来吧,可你有证人么。
证人,还要证人么,老金愣了愣说,这么说你承认了你有罪,就差证人一条是不?
是又咋样,不是又咋样,老伍习惯性地叼上烟,打着了火。他是那么威严,可我又感到他这么说有些无赖。
证人那还不好找么,老金放下孩子,转了几个圈子,好像他要的证人给我们藏起来了。突然他一指我说,证人不是现成的么,兄弟,你就是我的证人,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不会对伢子动手,也相信你是正义的,傻子,我们走。
老金一拽孩子,孩子似乎不情愿,很不情愿,他越是拽,孩子越是往后赖,屁股都快着到地了。老金涨红着脸,腾出一只手来,照着孩子的脑门又是一巴掌,他妈的,你个傻子,你再傻也不能不如一条狗呀。
终于,孩子还是由着他拉走了。我想留住孩子,又觉得无能为力,没有理由。孩子给拉走的时候,脏乎乎的脸始终对着我。那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没有忧伤,也没有乞求。到了门外,我听到他的呜咽了,他走得越远,哭泣得越响,给人的感觉是他正往这边跑来似的。
所长,你真的动手了么。
晚上,待老伍平静下来,坐在沙发上一起看《DA师》的时候,我又问了他这么一句。我本不该问,我已经问过他。他也回答过了,孩子胸前的血迹,那天我也是看见的,再说我这样一问,老伍更加烦心。可要是我一点也不问,又像是事不关己,在看他的好戏。
你也这么想么,老伍没有看我,他面对着屏幕上的硝烟顿了顿说,我打他做什么,我是吃饱了撑的么。
可是。
可是个啥。老伍仍然瞟着电视,我是盘问过他,我也晓得一个傻子问不出个名堂,我这不是死马当活马医么。我抱着他,哄着他。这傻子不让我碰他。我的嗓门儿是大了点儿,那孩子狂乱地跳起,挣脱了我,自个儿在身上又抓又挠起来。他死命地抓挠着胸口,把那些干结的痂抓破了,我是一点也没有动他呵,想拦都拦不住。我以为他是泼皮耍赖,没想到他抓挠起来,还没个完了。
可他要是真的告你呢。我心里想的是,要是老金告老伍,我该怎么做呢。
告就告呗。老金好像猜中我的心事,他回过头来,攀着我的肩,亲切地说,小弟呵,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反正我老伍对得起任何人,我老伍从没做过亏心的事。
老伍话说到这个份上,我更不知如何是好了。心里面也有点动摇,说不定,小强这一招,正是老金叫的哩。这个老金。也忒猖狂了,简直是无法五天了。这是我的真心话,我没想到翻身河的流民会猖狂到如此地步,不过,我又没来由的敬佩这个金拐子,敢和老伍叫板,还真得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呢。
我也习惯了,老伍并没有感激我的理解和支持,转过来安慰我,翻身河恨我的人不要太多了,我治过他们。我也理解他们,他们想法子为难我,这再正常不过了。我甚至还有些喜欢他们了,妈妈的。不过,他告不告还不一定呢,老伍对我眯眯一笑。
你认为老金不敢告么。
我也说不准,咱们还是走着瞧吧。
所长,我看你还是走为上。
走,往哪里走,你是要我当逃兵么。老伍生气了,哪里没有这种拃(qia)头呀,再说,走不走由得我了么。
一连几天,都风平浪静的。那个老金闹腾了一下,似乎又消失了,孩子也不见了影。每天,我和老伍早出晚归,这阵子主要是忙着配合居委会核查人口,重新登记,下一步就要搞新的居民身份证了。走在路上,看到散学的孩子,我都要驻足察看,就是看不到小强。还真的让老伍说中了呢。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我总有些不适应,甚至有些失落,仿佛一脚踩了个空。我问老伍,他是怎么看出老金的虚张声势的。
老伍说,金拐子这样的人斜儿八侉惯了,和他打的交道也最多。金拐子这是声东击西。是金蝉脱壳,老伍说着话又摇摇手,不对。都不对,不过我真的佩服老金呢,他怕我找他的麻烦,就想着反戈一击,这个金拐子呵。
那你还走不走了呵。
坏了,兄弟,你怎么老是要我走呵,是不是看上我的位置呀。
不是不是,我结结巴巴的,你不是一直想走么。
我改主意了。
我不晓得老伍是不是说的真心话。我想他有机会,还是愿意走的,谁不想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呀。我这么试探他,完全是想猜测一下,他要是真的走不了的话,能否承受住失望的打击。就在昨天上午,副局长亲自打来电话,是我亲自接的。下个星期就要把我弄走,挪到局机关政治处。我一直没敢对老伍说。可我要是真的一走了之,又怎么忍心呢。
不晓得那小强跑哪去了,老伍嘀咕着,突然对我说,金拐子该不会扔条狗一样,把小强扔了吧。他的话让我一惊,我也和他一样,站在窗前,若有所思起来。
事实上,这些天除了面上的工作,我们几乎都忘了化工厂的案子。却分头找起小强来了。我和老伍非常默契地巡游在翻身河畔,看似例行公事,实际上都惦记着小强。我们一照面,问对方问得最多的也是,“有小强的线索没有”。不晓得老伍咋想的,反正我是一回到所里,就期望着小强会从哪个角落里蹦出来,到现在,我还没有欣赏到小强的画呢,但是他的蜡笔、
白纸还在。有一次,我甚至泡了三桶面。老伍也比我好不了多少,有天晚上,他买了一大包凤爪,我问他买这么多做什么,他说凤爪下酒。可是喝酒的时候,老伍只啃了两支就不吃了。我劝他说,不吃也坏了。老伍说,万一那臭小子来了呢。
我们也到小学校里打听过,马校长说,小强上还是来上的,就是没个准儿。找来黄老师,黄老师说他不晓得。我说,黄老师,我们不是想为难小强,这么长时间没见他,我们有点担心呢。黄老师的脸色和缓了一些,说他不是不配合,是真的不晓得。小强那孩子,自从在派出所里呆过一阵子之后,就没在他家住过。有几次,黄老师已经把他领回了家,一不留神,又让他跑了。黄老师以为,小强是跑到所里来了,也就没在意。
对不起,我说,我们没有看护好小强呵。
也是我大意了,黄老师一脸的歉疚,其实我早就想去找你们的,忙着忙着就忘了。
找我们做啥。
我是想着和你们商议,黄老师郑重地说,由你们发动,大伙儿凑点份子,把小强送到培智学校去上得了,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呀。
你咋不和我说道呀,马校长责怪黄老师,洋港桥的培智学校收费本来就不高,我的一个学生就在那做副校长,和他说说,我再掏点,应该没问题的。
哪能要你掏呀马校长,我说,我们掏,我和伍所长,再叫那些有钱的主儿掏点,我看这问题不大,主要是那个老金,别把孩子给误了甩了。
翻身河的早晨,空气总是那么浑浊,能见度也低。所以我总是选择傍晚来到河边,把衣服挂到垂扬柳上,打一套太极拳,和一套自编自创的组合拳。每次打得虎虎生风的时候,总有一些看客,一些稀稀落落的掌声。有些和我混得比较熟的家伙,还想拜我为师呢。
你们想怎么着,我虎着脸问,是不是想学了去做坏事呀。瞅着他们的惶恐和嘻皮笑脸,我又放松身心说,要学可以,我打慢点,你们跟着我练就是了。
可是打着打着,节奏又快了起来。不管他们怎么嚷嚷,我就是慢不下来,也停不下来。我觉得我已经不是平常的我了。我就是一把出鞘的刀,一条双截棍,一片婆娑起舞的飞花落叶。练完之后,一身臭汗,冲个凉,那才叫个爽呢。
洗了澡,老伍饭菜也摆上了。
我说所长,今天我无论如何得喝点酒,喝白酒。
好呵,有人陪着喝,才得劲呢。
我已经想好了,我留下,你走。
行呵,看来你是真的想当所长呀。
我还没求过我舅舅呢,求他帮帮你,我就求他这么一次,我想他不会不答应的。他帮了你,等于是帮了我了。
你真的要留下?老伍严肃起来。
当然真的了,我说所长,我敢和你开玩笑么。
那你还记得么,那天夜里,我回家,半夜又回头了?
记得,怎么不记得。
你知道我为啥打转么。
你没带钥匙?嫂子不在家?
我有钥匙,你嫂子也在家,老伍干了一杯酒说,唉,兄弟呵,咱们处到这个份上,我也就不怕你笑话了,那天夜里,我开了门,发现我的床上躺着别的男人,你嫂子在卫生间,嗲嗲地喊人家拿手纸呢。
对不起——
是我对不起她呵。
我装着不经意,偷眼看看老伍,他正面对着我呢。他的脸上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却是出奇的平静。
对不起——
还是你走吧,兄弟,我早就听到你要走的消息了。老伍缓了缓又说,其实你嫂子就是不那样,我也不想调动了。这个棚户区,好像就是我这样的人应该呆的地儿。我回去得少,就是因为在家呆着不习惯,六神无主的。只有呆在这块,呆在所里,哪怕是在翻身河边溜达溜达,我也安神。那天夜里,走到半路上,我就想着折回呢。
你要是折回,早点折回,就好了,我心里想道。
他们已经非常习惯我了,就像我习惯了他们一样。我甚至在想,我要是真的走了,他们,翻身河的居民们,会不会发慌呵。老伍对着我说,兄弟,我这么想,是不是有点自作多情呵。
老伍说的没错,他一走,翻身河还不知要乱到啥地步呢。不用说我,谁来,都难弄。看来不是老伍自作多情,而是我自不量力了。
行了小兄弟,你的心意我领了,老伍拍拍我肩头说,我还真的要求你呢,打明天起,我跟着你练,机会难得呀。
每套拳,我一般都打三个回合,那天我多打了两遍,看客和求学的人都散了,只剩下老伍和我。河边的路灯也亮了,昏黄昏黄的,我的心里却干净净的。
取过衣服,束上皮带,正打算回去,小强从柳树后面闪了出来。圆圆的眼睛直瞪着我。
“是小强呵,怎么好久没见你呀。”我蹲下身子。
“小强,最近学了什么字么?”老伍也捏捏他的腮帮子。这回他没有躲。
“饿了吧,小强,走,叔叔给你弄个好吃的。”我拉起他的手。又让他甩了。他再次看了看我,提起左脚,踢掉鞋子,他扑到鞋子上,捡起来,掏着掏着,向我摊开手心。
我又看到了那块玉,还有那绺红线。那玉窝在他的手心里,透明得像一块碧绿的冰,映着柳梢的影子。
送给我的吗,我也摊开了手。孩子本来笑嘻嘻的,见我这么一说,飞快地缩回手,偏过身子。
逗你玩呢。见他不信,我把手背到身后。孩子还是犹疑着,露出敌视我的样子。老伍哈哈哈的对我说,孩子怕你,孩子怕了你,这孩子养不家呢,
我们就这样僵持着。我在想着怎么哄他回去,给他买个啥好吃的。远处传来蠹蠹的脚步,越来越近。
是个独自散步的女人,长发,穿着丝质睡衣,像是刚从水里出来的。她的双手举在胸前,拧着一朵玫瑰,或者是玫瑰色的花吧。
“妈,妈妈,”孩子叫起来,他完全给那女人吸引住了。他眼睛一亮,攥着那块玉就冲了过去。
那女人一惊,住脚,嘟嘟囔囔了一句什么。见孩子迎上去,赶紧扔了花,扭头回走。孩子跑得更快了,他一脚踩在花瓣上,一飞冲天地追过去。他莫不是想把那块玉送给穿睡衣的长发女人吧?
老伍把衣服外套扔给我说,我去追。你回去弄饭,可别再跑丢了。
我想拦也拦不住,一转眼,他们便跑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