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间
光绪元年三月廿六日(5月1日)晴,无风。排闷到厂肆,得见石谷仿江贯道《长江万里图》卷,长六丈余,高尺许,天下奇观也,索千金。……
十九日(5月23日)晴,无风,雨意益远,展起清爽。……午前博古斋以石谷《长江万里图》送看,凡五文,其妙迹也。……晴窗展玩,凡数十卷,舒不能释手矣,惜乎无力购致耳。
二十日(5月24日)阴甚浓。……出城,过厂肆,论画卷价,予以三百犹未首肯,亦太甚矣……
廿一日(5月25日)晴,午后大风起。……筹儿来细玩石谷卷。……
廿二日(5月26日)晴,午后大风,晚止。……贾人持石谷卷去,非四百金不售也,为之悒快。出城,旋入城,无谓奔驰,可恨。……
廿四日(5月28日)晴,午有风,晚止,落霞如火。晨访杨振甫京尹,……问曾见石谷《长江万里图》否,则亦击节诧为奇宝,以为兼搅宋元之长也。……
五月初五日(6月8日)晴。……还博古斋帐,竞以白金四百易《长江万里》。大风起,入城。
八月十九日(9月18日)晴,热甚。……李兰孙来看《长江万里图》。
十一月廿三日(12月20日)晴。……一日无事,展观石谷画图,忽思厂游,径往……
这几条日记出自中国近代史上的著名人物翁同龢之手。翁同龢(1830-1904年),江苏常熟人,清咸丰六年(1856年)27岁时考中状元。同治四年(1865年),接替父业,授读同治皇帝,前后教读九年。光绪继位后,慈禧又命翁同龢入值毓庆宫,教授光绪读书。因此后人多称其为“两朝帝师”。翁同龢历任翰林院修撰,都察院左都御史,工部、刑部、户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等职,举凡中国近代史上的重大事件和社会变革,诸如中法战争、甲午海战、戊戌变法,以及对英、法、德等国的交涉乃至新军编练、近代银行的创办等等,无不与之相关,是晚清政坛上举足轻重的人物。他向光绪帝举荐康有为等进步人士,被康有为誉为“中国维新第一导师”。在任刑部右侍郎期间,翁同徘处理了很多案件,当时轰动全国、百余年来家喻户晓的杨乃武与小白菜冤案,就是经他之手查明真相,得以平反昭雪。
自咸丰八年六月二十一日(1858年7月31日)开始,翁同赫坚持每天写日记,这一习惯一直保持到他去世。长达四十六年的日记记录了这一时期的许多重要史事和作者本人的思想、活动,内容相当丰富,是治清史不可或缺的第一手资料,被誉为“晚清三大日记”之一。本文开头所引内容再现了翁同龢购藏《长江万里图》的始末,寥寥两百来字,却将其中曲折反复、心理变化记录得十分生动,读来如在眼前。石谷,即“清初四王”之一的画家王犟,也是江苏常熟人。当年他花了七个月时间,极尽想象描绘了长江人海口至源头沿途的景色,完成了长达16米的《长江万里图卷》。翁同龢在琉璃厂博古斋一见此卷后便爱不释手,一个多月里几番讨价还价,终以四百两银子购入。这四百两银子原本是准备用来购置新宅的,为此,他还在此卷木匣盖上题诗一首:“长江之图疑有神,翁子得之忘其贫。典屋买画今几人,约不出门客莫嗔。”言外之意,此画以屋换得,恕不外借,得意之情和宝爱之意活现。
除了王翠的《长江万里图》这件令翁同龢非常得意的“战利品”之外,日记中相似的购藏记录随处可见。在显赫的政治身份之外,收藏家是翁同龢的另一个重要属性。但他并非翁氏家族中出现的第一个收藏家,收藏史在翁氏家族中可谓源远流长。
常熟翁氏
常熟翁氏崛起于明末,到翁同龢之父翁心存时进入家族发展的全盛时期。翁心存(179l—1862年)为道光壬午进士,后来做到工部尚书、户部尚书、体仁阁大学士。同治年间,入值弘德殿,授读同治帝。翁氏家族收藏古籍书画,以翁心存为开端。
常熟历来是文献之邦,书学渊源,聚书的传统极深固。明代后期有赵用贤、琦美父子的脉望馆,钱谦益的绛云楼,毛晋的汲古阁等;到了清代中叶,有张金吾的爱日精庐、陈揆的稽瑞楼等。翁心存早年家境贫寒,不得已到当地的一些藏书楼校勘书籍,却借藏家之书,才学渐长,精于版本、校勘、鉴赏。后来官居高位,凭着显赫的地位和朋友间的广泛交往,为其藏书提供了很大方便。道光年间,社会动荡,藏书家的传世珍藏多有散出,翁心存乘机购藏。翁心存与乡友、藏书家陈揆交往深厚。道光年间陈揆去世后,稽瑞楼藏书逐渐散尽,经翁心存多方搜罗,仅得其中少半,计有四五万册上下,为日后位列“清末民初九大藏书”之一的“翁氏藏书”奠定了基础。
在书画方面,翁心存并不致力收藏,但间有优异的收获。令他很得意的是在道光五年(1825年)做广东学政时,在衙署池水干涸后的泥中掘得碑石,除掉榕根,洗刷清理,得宋米芾所书《药洲诗》五言诗全文及年月——宋熙宁六年七月(1073年)的刻文。这样的意外发现比着意收藏又更令人惊喜。
翁心存有三子,即翁同书(1810—1865年)、翁同爵(1814—1877年)、翁同龢(1830~1904年)。翁同书、翁同爵兄弟均官至巡抚。翁心存去世后,藏书大多传给了长子翁同书。后来翁同书又从清代江都著名藏书家秦恩复后人手中购得秦氏“石研斋”的大量藏书精品。
翁同龢是翁氏家族中最出名的人物,也是最主要的收藏家。在京为官40多年,他大大发展了父兄的传承,修养成翁氏家族中所藏最广、程度最高的鉴定家。身居高位为翁同龢接触大量文物带来很多方便,除了时常能得到皇帝恩赐一睹普通官员无缘得见的清官秘藏的书画剧迹、碑帖古籍之外,在和官宦之家、书香门第的交往中,欣赏和交流各自的收藏也是必不可少的内容。这些活动为翁同龢的文物收藏提供了更多的参照和借鉴。此外,他还十分热衷于在政务之余忙里偷闲到厂肆猎珍。翁同龢是北京琉璃厂各古玩铺的常客,到琉璃厂去淘书赏画几乎是每天都有的常事。清末京城里大凡从事文玩经营的,没有不知道翁同龢的,不论是否购买,不时有店铺掌柜的把书画名迹、珍稀碑帖送到翁氏府上供其鉴赏。即使是在外访途中或回乡省亲之时,翁同龢仍不忘随时淘宝。咸丰十年(1860年)10月英法联军之役,翁同龢全家,包括翁同书的妻儿、翁同爵及诸子在内,事先分三处避难。翁心存住房山,翁同龢则往来房山与京师之间,照料京寓,打听消息。11月23日,迎父母回京。甫得安居,便有闲情,逛琉璃厂访书的记载在此时日记中随处可见。大江南北,烽火漫天,而京官的闲情逸致丝毫不受影响。1872年5月,翁同龢扶母柩南归营葬,在故乡期间,只要有空就往古玩铺跑。翁同龢对文物的狂热可见一斑。
考察翁同龢的文物来源,除一小部分得自家传,还有一部分来自门人或友人的馈赠,但大部分是斥资选购的。清末时局动乱,公私藏书多有散出,翁同
龢趁势购藏,所收宋元秘籍甚多,当时即被大收藏家潘祖荫将其与晚清四大藏书楼之一的瞿氏“铁琴铜剑楼”相提并论,足见藏书富甲一方。除了碑帖、书画、古籍等门类外,翁同龢还收藏有少量铜器、瓷器等文物。他虽然官显,但并不富,常有看到精品而财力不足的情形,只有实在不合得放过的,才倾囊以求。因此最后人藏的都是精品中的精品。
1898年6月,因支持维新变法,翁同龢被慈禧罢免回籍,结束了一生的从政事业。9月,“百日维新”被慈禧扼杀。翁同龢在常熟度其余年,多半在守墓的丙合“瓶庐”中读书、研究书画,直至1904年寿终。
翁万戈,翁同龢的五世孙
翁氏家族的收藏以古籍为最。翁同龢在世时,“翁氏藏书”就已声名远扬,位列“清末民初九大藏书”之一。但自翁同龢逝世后,“翁氏藏书”几乎销声匿迹,无人知其下落,一些版本学家不禁悲叹“翁氏藏书今皆无尺牍片纸矣”。
1985年,美国的一个民间组织“华美协进社”在纽约举办了一次中国古代图书的展览,“翁氏藏书”的许多孤本秘籍突然出现在世人面前,令学界震惊。全球汉学家普遍认为,翁氏藏书在版本学术上的价值,远在美国国会图书馆、哈佛燕京图书馆所藏中国宋元刊本之上。
组织这次展览的是时任华美协进社主席的翁万戈,翁同龢的五世孙。从他口中,包括“翁氏藏书”在内的翁氏家族收藏的去向得以水落石出。
翁同龢的长兄翁同书只活到五十六虚岁。他继承的其父翁心存的大半古籍书画藏品传给了其孙翁斌孙。翁斌孙也是翁同龢最喜爱的侄孙。翁同龢虽贵为“天子门生”“两朝帝师”,但命运弄人,一生未得子女,过继兄弟翁同爵之子翁曾翰为嗣,翁曾翰与其子翁安孙不幸双双早逝,又将翁安孙堂兄翁斌孙次子翁之廉过继翁安孙为后。翁之廉依然无后,又以堂兄翁之熹之子翁兴庆过继。经这先后三次过继,翁同龢一支的血脉才得以传承。
翁同龢因主张维新变法被开缺回籍后的次年,由翁斌孙出面,将北京藏书全部运回常熟,存放在“綵衣堂”老宅内。翁同龢去世后,藏书中的精品包括《翁同龢日记》和自定年谱手稿悉归翁之廉珍藏,秘不示人。1916年与1917年间,翁斌孙回乡整理,并将大部精品转移到天津庋藏,余仍藏于常熟翁氏故居“綵衣堂”中。民国后,翁斌孙闲居天津,以读书、鉴藏古籍、字画自娱。1922年翁斌孙于天津病逝,藏书就归其子女所有。“翁氏藏书”到“之”字辈基本上没有增加。翁斌孙幼子翁之熹,得“翁氏藏书”最多。1951年11月,翁之熹把古籍的大半捐赠给了北京图书馆(今国家图书馆)。这批书主要是明清抄本和刻本,也有少量宋刻本和金元刻本。对此,翁之熹之子翁开庆有文记载:“1950年夏,天津解放后不满半年,北京图书馆赵万里、高熙曾两先生来访,下榻我家,遴选家中所藏书籍,昼夜不息,历时半月有余。凡所选善本,父亲都悉数举以献国家。”那一年的5月中,翁之熹手抄了自己多年来编的《常熟翁氏藏书记》十册,包括他增添的少数日文及西文书。这稿本在“文革”中被抄走,后来发还时缺了第六册。但由于翁之熹的明智决定,这一批珍藏躲过浩劫,得以完善保存。留在常熟老家的藏书有部分散佚,被私家收藏,剩余的捐赠给南京图书馆和常熟市图书馆。
翁之廉于1919年过世,主要藏书及书画精品均传于嗣子翁兴庆继承。翁兴庆在少年时代就给自己改了名字,正是后来的翁万戈。
翁之廉在去世之前,早已和夫人强氏在天津英租界翁之熹的住宅附近租了一处房子,用以居住及存放家藏古籍及书画碑帖的精华。翁万戈过继时尚不足半岁,懵懂无知,常熟綵衣堂、墓地、丙台及一切文物虽然归他名下,实际上全靠强夫人及其本生父母翁之熹夫妇协助保管。
1936年,翁万戈考入上海交通大学电机工程系。次年,抗日战争爆发,上海很快沦陷。1938年8月,战火正炽,为完成学业,翁万戈听从家命,只身来到大洋彼岸的美国。1948年夏,翁万戈携妻儿回国,才初次看到在天津的文物遗产。那时日寇虽已销声敛迹,但国共内战正达到顶峰阶段。翁万戈深忧前途来卜,决定将天津的藏品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由于遗产数目庞大,不可能全部带走,只能选择其中的精品装箱,然后运到上海。可是到了上海之后却又碰到了通货超级膨胀,经济崩溃。11月,淮海战役开始。时局混乱不堪。不得已之下,翁万戈决定离开祖国。他找到一家美国运输公司,中介寄货人碰巧是一个白俄,但此时除了信任,没有别的办法。11月27日,怀揣着运输公司给他的几张收据,翁万戈一家人满怀忧虑地登上了最后一架美国西北航空公司的飞机,从上海飞往纽约。
幸而“天从人愿”,苦等到1949年春天的某天早上,海关来电通知翁万戈“带着你的钥匙来吧”。文物安抵纽约,翁万戈从此开始了“守藏”的任务。
翁氏藏书
翁万戈将文物遗产中的全部542册典籍寄存在纽约曼哈顿贮藏公司里。1985年“华美协进社”举办展览后,“翁氏藏书”才重新进入人们的视野。
据翁氏提供和当时海外报刊披露的翁氏藏书目录,“翁氏藏书”是已知现存海外数量最大、内容最完整的私家藏书。其中一批秘籍,被学界认为是“学人仰望而不知其存否的有很高学术价值的善本,以国内标准论应属国宝级重要文物,是包括我国国家图书馆在内的国内外图书馆所无的珍籍”。因此,当“翁氏藏书”再次现世后,国内的一批著名学者开始极力呼吁政府购回这些极品珍籍。
1997年春天,翁万戈来到北京,悄悄参观嘉德公司的春季拍卖会。嘉德公司得到这一信息,主动拜访了翁万戈,问他是否有意参加这里的拍卖,但他未置可否。翁万戈离开北京后又到了上海,去上海图书馆新馆参观。他在为翁氏藏书寻找最好的归宿。嘉德公司很注意翁氏此行的意义,总经理王雁南即赴上海,向时任上海博物馆副馆长汪庆正请教“翁氏藏书”的拍卖是否值得花精力去做。汪庆正认为“翁氏藏书”真正代表了中国文化精神,是任何书画、瓷器都不可相比的,值得投入全部精力去做。汪庆正的一番话使王雁南心中有了底。这年的10月,她专程赴美拜访翁万戈,代表嘉德公司向翁氏表示,愿意为他做最好的藏书委托拍卖服务。翁氏表示现在身体还好,还未考虑这件事。
和翁氏第一次见面就谈到这里。除了和翁氏建立了初步的沟通与理解,王雁南还有一个重要的收获,她带回一部《昌黎先生集》,是翁同书的后人所藏。虽为残卷,但为宋刻宋印,书上有宋人眉批,亦足宝重。此书在1998年春季参拍,以善价成交。对此翁氏甚为满意,并向嘉德发来特快函件,表示可以考虑处理翁氏藏书的事了。
得到这样的回答,王雁南于1999年6月第二次赴美拜访翁氏。双方商谈了授权范围,翁氏提出三个条件:整
体出让,不能打散;要有相当水平的收藏单位,目标范围是中国或亚洲其他国家,但不卖给日本国,要善价。王雁南答应了翁氏的要求,同时也提出要采用拍卖或转让两种方式进行。
翁万戈提出翁氏收藏不卖给日本人,还有一个背景。清末四大藏书家之一的陆心源,收藏了大量宋元珍版,在吴兴故里辟一楼藏书,一半称“皕宋楼”,藏宋本200部,兼藏元本;一半称“十万卷楼”,收藏明以后秘刻及精抄精校本。陆心源谢世后,其子于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籽陆家藏书以10万两银子的价钱售与日本岩奇氏静嘉堂文库,当时朝野哗然,对陆氏后人多有谴责。当时的学者王仪通作诗感慨地写道:“愁闻白发谈天宝,望赎文姬返汉关!”日本的文化侵略在翁万戈心里也留下了阴影,所以有不卖给日本人的骨气。
既有约定,双方通过电传、信函多次往返的讨论,到1999年7月确定以转让的方式进行解决。9月24日,双方就正式签订合同。嘉德随即给文化部及国家文物局写了报告,请求给予指导和支持。北京的一批学者、专家听到这一消息,“甚为兴奋,但也颇有隐忧”——由于翁同龢在中国近代史上的名声和这批书的文物价值,它的重现于世引起国外学术界、图书馆界的重视和一些收藏家的觊觎。如因国人力不能举而为海外人士所得,将留下千古遗憾。因此,专家们联名呼吁由政府出资购回。
上海博物馆较早得到这一消息,该馆领导即向时任上海市委副书记龚学平报告。由于价钱高昂,博物馆也一时下不了决心。龚学平对此明确表示支持。上海博物馆和图书馆的领导联名向市委写了报告,市里领导认为翁氏藏书由上海图书馆保藏更为合适。于是上海图书馆向市财政局写申请购书报告。上海市政府即召集博物馆、图书馆、财政局及外汇管理局开会,进一步落实钱的问题。从口头报告、书面报告、开会落实到市长签字批准,前后只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最后嘉德与上海图书馆签订合同,翁万戈作了让价,嘉德公司也降低了应收的佣金,由上海市政府出资450万美元,“翁氏藏书”转让给上海图书馆,计80种、542册,包括宋代刻本11种、元代刻本4种、明代刻本12种、清代刻本26种及名家抄本、稿本27种。
2000年2月22日,翁万戈携带“翁氏藏书”飞抵北京。23日,上海博物馆的专家和图书馆的领导也到了北京,与翁氏夫妇见面。28日,北京的一批专家学者到嘉德公司,一睹翁氏藏书风采,无不激动庆幸。每当戴着白手套的工作人员拿出一部书,著名版本学家冀淑英不说“拿来”,而是恭恭敬敬地说“请出来”。
在海外漂泊半个多世纪的“翁氏藏书”回归祖国成为2000年中国国内的重大文化新闻。“翁氏藏书”是目前所知清代以来流存海外的最后一批中国古籍善本收藏,有学者表示,“翁氏藏书”的回归标志着对流散海外的私人藏中国古籍善本的批量搜集基本结束。
鲜有人知晓的是,上海图书馆最终顺利抱得“美人”归,其间并非全无竞争对手。北京方面对这批藏书十分有意,组织了不少专家学者去鉴定,发表意见,然后层层报批。最妙的是,嘉德方面的人员送翁万戈去机场,就在搭机飞沪之前,北京国家图书馆致电嘉德陪同人员,说是今晚北京图书馆领导要请翁氏夫妇吃饭。但为时已晚,大势已去。因为在翁抵京后不久,上图的几位馆领导也抵达北京,在嘉德的沟通下,已与翁有所接触,并表达了诚意。北京有关部门方方面面都考虑得细致周全,但时不我待。而上海方面就“精明”得多,时时与市府高层领导汇报沟通,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一旦认准,就全力以赴,志在必得。而在翁氏夫妇抵沪后,上图施展的一系列攻关,包括诚意、参观、实展、资金到位等,都一一奏效,使翁氏认可为藏书回归非上图莫属。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上海方面抓住机遇做成了一件大事,450万美元的大手笔也显示出了不一般的魄力。
2000年4月28日,“翁氏藏书”交接仪式在上海图书馆举行,翁万戈没有出席,但发来了传真:“现在是我向上海市致敬的时候。我原籍常熟,而生在上海,所以对这件事感到莫大的庆幸。我在这好似天涯海角一样的美国东北山林间,梦想已经告别的家藏古籍,免不了断续的怀念,但更为它们重返祖国,有说不出的无限欣慰。”只是这欣慰之外也留下了些许遗憾。为配合藏书回归出版的《常熟翁氏藏书图录》印刷精美,可惜内里错误多多,帝虎鲁鱼,触眼便见。有学者慨叹这大约是白杨守敬《留真谱》以来中国最差的一本图录。
传承与守望
“翁氏藏书”在经历六代传承后终于找到完美归宿,翁氏家藏书画珍品则依然由翁万戈珍藏于美国家中。1998年夏,翁万戈80寿辰时,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专门辟室举办了“翁氏收藏书画”展览,可见其书画收藏也甚为可观。
2008年岁末,一个名为“传承与守望”的书画展在中华世纪坛举行,展出的正是翁氏家藏的书画珍品。展览序言以一组数字揭示了此次展览的意义所在:一百六十年的风云沧桑、一个大家族六代人的传承守望、五十件中国书画的难得精品、六十年海外漂泊的精心护持。这批承载着深厚历史的收藏首度与公众见面。展品以明清文人书画作品为主,包括沈周、文征明、董其昌、项圣谟、陈洪绶、朱耷、清代“四王”、恽寿平、华岩、金农等。
开幕当天,九十高龄的翁万戈先生专程从美国飞抵北京,亲自为观众讲述他的人生传奇和这段“翰墨流传”的动人故事。老人头发并未全白,步履轻盈,从外貌看全然不似耄耋之年。刚刚经过20小时的飞行,却丝毫不露倦意。面对各路记者的发问,老人侃侃而谈,轻松风趣,思维之清晰,记忆之精准,令在场老少后辈无不叹服。
回顾翁氏六世家藏,历经改朝换代的动荡,几经战乱,辗转流离,仍得以完璧,翁老先生自言,万幸之余,实为翁家子孙独钟艺术之情使然。他回忆自己的“家教”,四岁开始背诵《诗经》,接着是四书、部分的《书经》《礼记》《左传》《史记》《汉书》,唐宋诗文等;同时用方格练字,作文。12岁时,人中学受现代教育。他说,在家教中有一点非常突出,就是世代相传的历史感。当问及当年将“翁氏藏书”转让是出于何种考虑时,翁老先生说:“对读书人来说,书籍的重要性更高过书画。这批古籍如果仍然放在国外,很少有人能欣赏,我觉得最后还是应该回到中国。我和我的老伴商量,她也同意我的想法。上海离我的老家常熟很近,最后顺利转让给上海图书馆让我很高兴。”而谈及对正在展览的书画藏品自何考虑时,他说:“按从前的习惯,家传就是家传,我没有别的打算。”
翁氏家族有一条祖训:“富贵不足保,惟诗书忠厚之泽可及于无穷。”这也是成就翁氏收藏浩然大观的根本。但是见识了翁万戈老先生的矍铄之态,令人觉得从养生之道上来说,这句话也很有道理。当年翁同龢在日记中多有记载,病中与友人具赏书画碑帖,“转觉清适”,病痛竟似好了七八成。翁万戈老先生一生坎坷,几年前老伴故去后,独自隐居在美国新罕布什尔州的一个小镇,出门仍是自己驾车,眼下正精神抖擞洋洋洒洒撰写自传,这份健朗和活力应该也得益于浸淫古籍书画碑帖数十年的滋润吧。由此,似乎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古书古画是养人的。这也是“传承与守望——翁同龢家藏书画珍品展”开幕式上一位专程前来参观的当代油画家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