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桦

2009-03-26 08:47任林举
散文百家 2009年2期
关键词:桦树白桦树峰顶

任林举

第一次去长白山,是1995年的夏天。也是从那时起,才知道岳桦是一种树的名字。

虽然我从小就一直对各种植物特别是各种树木感兴趣,但那之前,在身边、在旅途以及能看到的各种读物上,却从来没有发现过那种名叫岳桦的树。后来知道,那是一种只在长白山上才有的树。在树的典籍里,它原来是一个不常见的冷僻词。

那时的长白山,还没有进行大规模的旅游开发,所以并没有什么所谓的“景点”,许多人去长白山,似乎就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去看天池。那时,我们大概也是那个样子,所以一爬上汽车,人们的心和飞旋的汽车轮就达成高度的默契,从山脚下的白河镇出发,就再也没有一刻的停息,一路盘旋而上,直奔顶峰。

尽管一路上的好花、好树、好景色层出不穷,但似乎都与我们无关。我们的心在远处,在一个远远高于那些花草树木的高远之处,所以我们对眼前的景物视而不见。我们以无序而杂乱的交谈填充着从清晨直至午后的宽阔的时段。过后,当我重新翻阅那天的记忆时,除太阳未出时的美人松剪影和最后的那泓天池水还算清晰,中间大部分片段都是些红绿交错、模模糊糊的虚影,如一张对焦不准的拙劣照片。

然而,那些岳桦树对于我来说,却是一个意外,也是一个惊奇。

接近山顶时,我无意地将疲惫的目光从嘈杂的人群转向车外,突然,我感觉到,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正在发生或已经发生。那些树,纷纷地沿着山体将身躯匍匐下去,并在斜上方把树梢吃力地翘起。在透明的,微微颤抖的空气里,我仿佛看到一种神秘的力量或意志,正加到这些树的躯干之上,使这些倔犟的生命在挣扎中发出了粗重的喘息和尖利的叫喊。

是一场正在行进的飓风吗?然而,从树叶和草丛的状态看,车窗外却是一片的风平浪静,前面汽车走过时趟起来的烟尘,正笔直向上升起;那么是一种来自地下的强大引力在发生作用吗?然而,一切似乎都在空中轻盈地往来,一只无名的小鸟,正展开它小巧的翅膀,在那些半倾半倒的树梢头悠然滑过……

分明,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呈现在我们眼前的只是凝固于时间另一端的一个难以忘却的记忆,或一种难以复原的姿态。一切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穿过眼前的景象,我看不到最初的那个时间点离我们座下旋转的车轮到底有多远,也看不到这景象之外的另一种存在,曾以怎样的一种形态把力施加给那些奇异的树。当然,更看不见两个时间点的连线之间那些已经消隐得无影无踪的过程。现在,这些显在的或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着的状态,相对于无限遥远的时点,只能看作是一种结局。

这些树的名字,就叫做岳桦。

本来,树与树并立于一处时应该叫做林或森林,但许许多多的岳桦树并存一处时,我们却无法以“林”这个象形字来定义这个集体。因为它们并不是站立,而是匍匐,像一些藏在掩体下准备冲锋或被火力压制于某一高地之下的士兵那样,集体卧伏于长白山靠近天池的北坡。如果非给它们一个词汇不可的话,或许叫做“阵”及“阵营”更合适一些。

那么,构成这个巨大阵营的,到底是怎样的一支队伍?它们到底肩负着怎样的使命?它们是怀着一颗不屈服的心在日日翘望着高高的长白之巅,并时刻准备着冲上峰顶吗?它们是以一种屈辱的形态时刻铭记并控诉着记忆中那一场凶狂的暴力吗?或许,它们仅仅因为生存的需要,仅仅因为对环境的顺应,才让自己活成了风的形态?在所有的可能之外,也许还存在着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它们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不是树了,而是风,是浩浩荡荡的风行至天池边时望而却步,就这么停了下来,因为停留得太久太久,便站成了风的标本,生下根,长成了树,但它们的心、他们的魂,仍旧是风。

后来,我又数次从长白山的西坡去看天池,并在那里遇上一些同样叫做岳桦的树,但那些树在我的眼里却不再是岳桦,因为它们除了树干并不那么洁白、笔直外,其他的方面与普通的白桦树并没有多大的区别。每一次,当我看到长白西坡的那些岳桦树时,都会不知不觉想起北坡那些真正的岳桦。它们那令人惊异的形态以及无以复加的悲壮的神情,似乎永远都能够给我的内心带来难以平复的震撼。这是一种让人难以忘怀的树。许多年以来,虽然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些岳桦树,但总会在一些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想起它们。有一些时候,我甚至会很深很沉地陷入到一种迷乱的想象与向往之中。

我不知道白桦和岳桦在血缘上有什么联系,不知道它们到底是不是同一种植物,直到现在,我也没有查到能够明确它们之间关系的有力的考证,但我却坚信,它们彼此是迥然不同的,就算当初它们生命的基因都来自于同一棵白桦树上的同一颗种籽,到了今天,它们也不会是相同的品类了,因为它们的生命已经在漫长的岁月冶炼之中,拥有了不同的质感和成色,拥有了不同的性格和形态。

白桦树生在山下,与溪水、红枫相伴,过着养尊处优、风流浪漫的日子,风来起舞,雨来婆娑,春天一顶翠绿的冠,秋日满头金色的发,享尽人间的艳美,占尽色彩的风流,如幸运的富家子弟,如万人追捧的明星。而岳桦却命里注定地难逃绝境,放眼身前身后的路,回首一生的境遇,却是道不尽的苍茫、苍凉与沧桑。

曾有人为人下过一个断言:“性格决定命运”。暂不说这句话用在人际是否准确,但用到树上,肯定是不准确的,实在讲,应该是命运决定了性格。岳桦,之所以看起来倔强而壮烈,正是由于它们所处的环境与命运所决定的。

想当初,所有的桦都是长白森林里白衣白马的少年,峰顶谷底任由驰骋。后来,那场声势浩大的火山喷发,将所有的树逼下峰顶,就在向下奔逃的过程中,命运伸出了它无形的脚,一部分桦便应声跌倒。一个跟头跌下去,就掉入了时间的陷阱,再爬起来,一切都不似从前,前边已经是郁郁葱葱的一片,每一种树都沿着山坡占据了自己的有利地形,没有了空间,没有了去路;而后面,却是火山爆发后留下的遍地疮痍与废墟,以及高海拔的寒冷,但那里却有着绝地求生的巨大空间,尽管那里有风,有雪,有雷电,有滚烫的岩石和冰冷的水,最后,它们还是选择了调头向上。

而一旦选择了返身向上,桦就变成了岳桦。而今,不管我们把怎样的情感与心愿给予岳桦,岳桦也不可能变成那些明快而轻松的白桦了,如同山下的白桦永远也不能够站到它们这个高度一样,它们再也不可能回到最初的平凡与平淡。因为从白桦到岳桦,作为一种树已经完成了对树本身或者对森林的超越,它们的生命已经发生了某种质变。

而今,与山中的那些树相比,它们看起来却更像一场风;与那些各种形态的物质存在比,它们看起来却更像一种抽象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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