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姗
《倾城之恋》,是一篇探讨爱情、婚姻和人性在战乱及其前后,怎样生存和挣扎的作品。学术界一直将范、白的感情定格为“高等调情”,可小说仅仅是讲述一种高等爱情游戏吗?初读时人们往往被男女主人公高等调情的微妙、心理攻防的智慧所吸引、触动。那么细细品味又会发现文本的内蕴远远超乎于此。
“城”这个意象,被人们反复提及并被赋予多重意蕴。其实,张爱玲是用“双城记”这样一个虚幻时空背景,来构筑自己对爱情、婚姻和人性的独特认识与想象。无论上海还是香港,“城”始终是有形的,只是为爱情的发生和圆满提供外部环境和契机。横亘在二人心间的无形的“心城”,更是急需“倾倒”。范、白因文化背景、生存环境、人生目标的不同,在相互追逐过程中都有意无意构筑了一道坚固的“心城”,都试探着在“心城”内外攻防进退:退守“心城”之内,固然可以保全自己的尊严和体面。却又怕疏离对方、最终失去对方;走出“心城”之外,虽然能尽享爱情带来的欢愉和刺激,却又怕最后让自己白白受了伤。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猝不及防撕掉了两人的伪饰,“心城”被突然倾倒。有情人终成眷属。《倾城之恋》不仅是述说一对精明男女“倾倒”有形之城的故事,更是他们揭掉面具、敞开心扉,“倾倒”各自“心城”的浪漫之恋。
“心城”的攻防是这个故事的华丽表象,这个故事虚构和想象了一种什么样的爱情?这个故事背后又潜隐了怎样的人生困惑?因为小说叙事的模糊与暧昧,关于两人之间到底有没有爱情这个问题。学术界一直存在争论。我以为存在爱情与否不重要,关键在于这是一种不对等的爱情。这种不对等不仅是身份和角色的不对等,更是爱情理想的不对等。柳原是这场爱情角逐中付出真心的人,而流苏是一个机关算尽的小女人,善于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去追求婚姻,这当然不是说她不希望得到爱情,但对她来说婚姻比爱情更实在更重要。这场爱情攻略,恰似一场“爱情与婚姻(名利)的角力”。至于最后谁输谁赢,恐怕当时年轻的张爱玲也想不清楚,只好夸张地用一场战争来成全这场欲说还休的爱情。
表面看,范柳原是花花公子。因为母亲是交际花,为了获得继承权。“他孤身流落在英伦,很吃过—些苦”,加上“他年纪轻的时候受了些刺激,渐渐地就往放浪地一条路上走,嫖赌吃着,样样都来,独独无意于家庭幸福。”“私生子”的身份使柳原的童年、少年时代并不幸福。越是缺失的越需要弥补。他内心深处隐藏着爱与被爱的渴望以及一种强烈的归属感。这种隐秘的心理倾向影响了他对女人的喜好,他喜欢的女人应该是具有中国古典气息的美人,一见流苏而钟情,正是因为流苏符合他情感世界的想象。他的恋爱动机更主要是寻找爱的归宿,找个真正的中国女人来爱他,也让他有扎地生根的归属感。白流苏呢?离婚后寄居娘家,受尽奚落和白眼,又没有能力自谋出路,更可怕的是到了拼命拽住青春尾巴的时刻,姣好容颜时不我待。恰在此时柳原出现了。命运的转机灵光一现,她必须拼命抓住这棵救命稻草,要顶住内外的压力去赌一把,小说中有这样一段描写:流苏陪同宝络相亲、见了柳原回来后,面对白家人的阴损、恶毒,流苏却镇静地摸着黑点蚊香烟。这蚊香烟是点着了,也点着了她的未来、她的梦想。张爱玲真不愧一代才女。她把一个时时受到挤压排斥的绝望女人微妙、复杂的心理。写得那么淋漓尽致却又玄机暗藏。张氏小说对女人向来没什么好评价。往往自私自利,尖酸刻薄。同样,流苏也是工于心计,从妹妹手中抢夺柳原,既是早有预谋。又是拿前途来下赌注。“她向左走了几步,又向右走了几步,她走一步路都仿佛是合着失了传的古代音乐的节拍。她忽然笑了——阴阴的。不怀好意的一笑,那音乐便戛然而止。外面的胡琴继续拉下去,可是胡琴诉说的是一些辽远的忠孝节义的故事。不与她相关了。”张氏的这段笔墨,暗示着流苏已经暗下决心挣脱绝望、走出困境,即便抛弃忠孝节义、招致全家人的谩骂与憎恨也在所不惜。显然流苏的恋爱动机是依靠柳原摆脱现实困境,追求婚姻以寻求经济上的安全,当然还包括小女人对阴损刻薄的娘家人的报复心理。
柳原是寻找爱的归属,而流苏要的是婚姻和经济安全,这样的爱情怎么能叫对等的爱情呢?如果说张爱玲对笔下的女人没有好感。对笔下的男人却有着温和的描述,范柳原便是张爱玲送给读者的第一个“好男人”形象。柳原在这场角力中。自始至终都在爱,而且是用心去爱。当他发觉流苏对他的爱并不单纯时,他没有放弃也没有移情,而是想尽办法来感化流苏、改变流苏,当然也包括爱情小伎俩。在两人的爱情攻防中,流苏未必懂柳原,柳原却是懂得流苏的。一开始他懂得流苏的艰难处境,费尽心机将流苏从上海带到香港,以为只要流苏离开了那种阴冷、僵死的环境,流苏就能全心全意爱他。可到了香港,流苏仍旧打着自己的算盘,并没有付出真心,始终把自己摆在情妇的位置上,把身体当作待价而沽的资本。每每当柳原向她倾吐真情的时刻,她便以小女人兼上海人的精刮机智来回应。这让柳原十分失望,他甚至萌生要带流苏去原始森林中去解放流苏的心。其实他的要求并不过分,他只要一个真心爱他的流苏。他并不是要流苏投怀送抱,他不缺少这样的女人,只是要慢慢感动流苏,让流苏明白他的真心。也让流苏真正爱上他。作为男人,柳原做了很多让女人感动的事。特别是深夜给流苏念“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本是感人的一幕。却被流苏无情打断。她认为这是柳原为了不想同她结婚而找的理由,她要的婚姻、名分,柳原却只字不提。
“倾城之恋”原应是怎样的惊心动魄、荡气回肠,可是却被二人演绎为“高等调情”的攻防,二人始终在谈着恋爱。却很难进入热恋的状态。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们在真情边缘一再错过?一些学者提出文化差异说,认为流苏与柳原之间的吸引缘自“中西文化在碰撞中底层积淀着的集体无意识”,而在吸引同时又存在“一种文化的误读和错位”。我认为导致二人“心城”久攻不破的原因,并非只是文化上的差异,更有性别差异和社会角色而导致的对爱情认知的错位,把他们的爱上升到文化层面似乎有些上纲上线,不足以说明二人爱情心理的细致入微。流苏的“低头”,在柳原眼中是中国女性含蓄温柔之美的典型动作,但是他也喜欢流苏的“有许多小动作,有一种罗曼蒂克的气氛”,说白了就是喜欢她的温柔含蓄也喜欢她小小的放浪。柳原爱的是散发着迷人中国古典气息的流苏,而不是附着在流苏身上的古典气息。换句话说,古典气息和罗曼蒂克的兼容。是流苏最独特的品性,这才是让柳原最迷恋之处。流苏兼容的美。柳原兼容的爱,岂是文化碰撞、误读、错位所能说透?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男性尤其是年轻的未婚男性,对婚姻始终是有些恐惧的,他们害怕婚姻的牢笼捆住自
由和潇洒。柳原本身是个华侨富商。且仪表堂堂、风度翩翩,身边不乏女人。尽管他爱流苏,流苏也完全符合他对东方传统女性美的全部想象,但在确定流苏是否爱他之前,他断不会轻易走进婚姻的围城。女人是渴望安定生活的。当一个女人认同了一个男人,她最大的梦想往往是和他结婚。作为一个青春小尾巴也将逝去的处于困境的离婚女人,爱情或许对流苏来说是一件奢侈品。或许传统模式造就出来的流苏压根就没想过爱情为何物,过去她没有体验过,如今面对柳原的爱情攻势她也无从想象。她所能求的就仅仅是一座婚姻的围城,艰难险恶的处境把流苏逼上了绝路,阴冷僵死的境况逼迫她必须要俘虏柳原,不得不本能地关注婚姻、乞求婚姻。她也因此漠视柳原所珍视的爱情。
读罢《倾城之恋》,纵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却不免让人感到一丝丝苍凉。祖父母甚至李鸿章带给张爱玲的或许只是贵族的血统而已,尽管与生俱来的高贵是她所需要的,但“最后的贵族”同样带给了她腐烂窒息的苍凉感,更有苍凉的人生境遇,晕染着张爱玲人生的底色,也定格了她作品的基调,苍凉无时无刻地渗透着张爱玲,从开始到结局。个人的苍凉早已注定,时代的苍凉又向她逼近,命运的苍凉她无法穿透,生的苦闷只得转化为笔底的苍凉。聊以排遣生命的郁积。
陈思和认为张爱玲写《倾城之恋》时,没有爱情的经历。也没有享受过被爱的滋味。对爱没有透彻的体验,所以她对爱情的态度是虚无的,而虚无的人是感受不到真爱的。所以《倾城之恋》只是“为赋新辞强说愁”。但是,她没有爱情经验不代表没有对爱情的憧憬,她没有谈过恋爱不代表对男人一无所知。谁也不会知道23岁的张爱玲,有过多少次爱情的渴望、婚姻的憧憬。饱读书卷的她当然熟知过去现在那些痴男怨女的故事,更明自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背后大多是无奈的感伤和感叹。或许正是因为没有切身体验,她才在熟识了世间爱情百态后又有所幻想和期望。她用那支繁复的笔,将一场恋爱幻化成让人眼花缭乱的“高等调情”,最终又借一场战争来成全一场爱情,这种创作构思,恐怕不仅仅是为了增加小说的故事性和曲折性,更是张爱玲微妙、复杂的矛盾心理在创作过程中的移情。
战争总归有平息的一天,当一切恢复如常。流苏与柳原的爱情还能否依旧?一个男人终于得到了想要的女人,一个女人也通过男人得到了想要的一切,爱情终于有了实实在在的现实形态,可是当形而上转化为形而下时又是怎样?“柳原现在从来不跟她闹着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那是值得庆幸的好现象。表示他完全把她当作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顺的妻,然而流苏还是有点怅惘。”这何止是流苏的怅惘?流苏不愿意想了。张爱玲也不愿再想了。张爱玲只是为我们留下了一个虚构的故事,她以后与胡兰成的旷世奇恋,又似乎是在述说这个虚构故事的续篇。
本栏责任编辑:孔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