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 烛
白马
他本来想画一匹白马的。可他饱蘸墨汁的笔一直在揭示周围的黑暗。画完了黑暗,那没有被遮掩住的白马,自然而然就出现了。在一张白纸上,他制造黑暗,而黑暗制造出白马。每天都如此。
他是谁?为什么我总看不清他的面孔?难道他准备永远这样背对我吗?人们所传说的草原上的神,莫非就是这位孤独的画家?
天亮了。从漆黑的夜色中醒来的白马,不要高兴得太早了。你不是你自己。你只不过是画家留下的一小块空白。
最小的村庄
“草原上没有村庄?”
“只有一两座孤零零的毡房。”左边是羊圈,右边是马的栅栏,男人、女人,炊烟、歌声,什么都不缺——一户人家,就是一座地球上最小的村庄。
今天在这里,明天说不定就转移到别处了。“怕什么呀,哪里都有满天星斗!”你看他们的时候千万别眨眼……常常是一瞬眼的工夫,他们就消失了,留下一堆灰烬、几截木桩,还有两块跑丢了的马蹄铁。
留下你,在风中,不敢相信自己的回忆。
白云
离公路大约两百米的地方,有一大群羊。咱们是否打个赌,猜一猜,它是奇数还是偶数?如果不信的话,亲自上前清点一番,你要小心点,把混在里面的几朵白云挑剔出来。别看花眼了——最好用手挨个摸一摸,才可以放心。唉,羊毛有时候比白云还要柔软!而巴音布鲁克的白云,似乎也带着一股膻味……
汽车抛锚了,闲着也是闲着,索性赌一把吧。谁猜对了,才有权利吃羊肉、喝奶酒。谁输了,就罚他下辈子在这里吃草——你觉得这样公平吗?
幸福
他的早餐:一串葡萄,加一块馕。
他的中餐:一块馕,加一串葡萄。
他的晚餐:还是一串葡萄,加一块馕,只是多了一抹果酱般的晚霞……
可就在这一天,他领着羊群,向天鹅湖的方向,走了几十里路,为了让自己的羊,吃到最嫩的草……
什么叫做幸福?幸福可以很简单,就是你咀嚼到了抹在馕上面的晚霞——“哦,它是甜的!”
他的伙食,以及他的服饰打扮,跟他的父亲,父亲的父亲,一模一样。
所以我可以说:他们是同一个人,只不过已活了好几辈子了!
小马驹
刚刚出生的小马驹,在母亲的影子里挣扎,想站起来。它本身就像母亲缩小了的影子,影子的影子,可它想站起来,成为一个实体。它很勉强地站起来,接着又摔倒。它还在继续努力,使骨头变硬,足以支撑自己,简直比一次日出还要艰难——它的力气太小了,连一根草都驮不动,可它还在使劲,驮起整座草原……
终于它站起来,摇摇晃晃走了几步。母亲并没有管它,只顾低头吃草。分明是母亲的影子,轻轻地托了它一把……
这是它的天赋:甚至能从影子里汲取力量。只用了短短的十分钟!
领地
草原很大,却没有一片我的领地。即使鞋掌上钉有铁钉(应该算最小的锚),也无法扎根。只能到处走啊走,直到鞋钉锈蚀、鞋底磨穿,直到脚后跟长出厚厚一层茧。我的所有版图,也不过两只脚板加起来那么大小……
到处走啊走,仅仅因为:我觉得在这里能找到另一个我。
他说着听不懂的方言,信着另一种宗教,不管人生观还是饮食习惯,与我反差如此之大,但他——依然是我。
带电的鞭子
这恐怕是最善良的骑手了。他的鞭子,并不真的落在马身上。抽打着空气,不会留下伤痕。
这恐怕是最幸福的马了。感受到的是爱,不是疼。鞭子对于它,似乎跟闪电一样遥远。
有一天马死了,他没有换乘别的马。即使步行,仍然手持皮鞭,偶尔挥动一下,像要赶走寂寞,又像借此接触那匹藏匿在空气中的马。可总在自己心里留下新的创伤。
实在舍不得放下鞭子呀!仿佛意味着对那匹马的彻底失去。只要鞭子还在,没有谁怀疑他骑手的身份。一道空空如也的闪电,从夜空划过,延缓了他与一匹马的分离。
他是主人。他的名字叫草原……
即使你找不到他,偶尔也能看见他那根带电的鞭子。
养蜂人
当牧羊人遇见养蜂人,是否比比谁的官大,谁的权力大,谁的队伍更有组织纪律性?
养蜂人,我承认你比国王还要幸福!
可这是在巴音布鲁克呀,鲜花遍地,跟鲜花的数量相比,你带来的蜜蜂再多,也嫌少。
你把一卡车的蜂箱搬运到路边,拉起遮阳的防护网,仿佛一座临时修筑的飞机场……你调度着各路航班,起降繁忙——请问,这是你的第几个故乡?
刺,是蜜蜂体内的避雷针。它在跟花接吻时,再也不用担心触电了。可即使这样,它仍然会幸福地战栗……
骑手
一匹找不到自己的骑手的马,就是多余的。眼睁睁看着远处的马群,有人爱、有人疼,有人喂养,感到加倍地孤独。它是草原上忽略不计的一个零头,影子般活着,却逐渐认清了自我。
一个找不到自己的马的骑手,就是多余的。只能在楼群之间,在水泥马路上,蹒跚而行。用靴子上钉的鞋钉,来想象马蹄铁溅起的火星。斑马线险些把他绊倒。“他总是觉得自己生错了时代,生错了地方。想飞啊,可惜没翅膀……”
一匹多余的马和一个多余的骑手,注定不可能会合。是命运在阻挠?否则它将失去最后的野性,而他,也唱不出那么忧伤的歌了……
伴侣
这只羊爱上了一朵白云,希望自己拥有如此纯洁的伴侣,所以它越来越爱干净……
旁边的那只羊,身上沾满草屑和尘土,想变成一朵乌云,有着满腹的牢骚与委屈。实际上也是如此,它在大地上活得一点也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