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冉
“你到哪里去?”这是藏族第一个空姐德央家一代人留下的疑问。
德央现在最看重的是家人,想让爸妈落叶归根,用多年积蓄在拉萨为父母买了房产。爸妈却不这么想,虽然待在北京,藏族朋友没几个,但回到拉萨,他们的身体已吃不消高原反应
飞机翔临拉萨之前,藏人们觉得没有比布达拉宫和神山冈仁波切更高的地方。
1956年,第一次,飞机从外面的世界降落在拉萨当雄,牧民们赶着牛羊去“朝圣”。
从此,一切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那一年,贵族家的小姐索朗白姆小学刚毕业。也是那一年,西藏有了第一所中学——拉萨中学。索朗白姆是那里的第一批学生,佛学和汉文是他们共同的课程。
孩子们跟着汉文老师念着:“你到哪里去?”……“我到冲赛康去。”
冲赛康,那是拉萨的闹市,孩子们都懂。“你到哪里去?”在那些藏族孩子们看来,是如此的遥远和不确定。
“你到哪里去?”索朗白姆为此寻找了一辈子。
如今,你问索朗白姆的下一代,“你到哪里去?”她会告诉你,我到北京去,或者更远。
“我到北京去”
没错,她就是这么说的,因为她是藏族第一个空姐,不只飞过北京,还飞过更遥远的美国。
索朗白姆的女儿德庆央宗,是中国的第一个藏族空姐。但她也没忘记,她祖上曾为十三世达赖喇嘛的总管家。
北京与拉萨的区别,对于她是一种经济上的差价。《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在拉萨见到她,她刚从八廓街逛回来,把刚买的一包玉珠哗啦倒在地上,“上次去北京八大处玩,听说带这种玉珠可以辟邪,这边便宜,我又狠砍了一通,真值。”
“叫我德央”,她说话京味纯正,不逊于北京南城的任何一个胡同妞。
用北京话说,她有空姐的范儿,盘发,光洁的额头,路易威登的挎包,只有萦绕于耳的藏式耳环,泄露了她的身份。但这份藏式打扮,现在北京任何一个女孩都会。
在天上,经常有人试探地问她,是不是少数民族。她的答案总能引得一阵赞叹,随即又有人问,“你一定是西藏的贵族。”
德央总是笑而不答,她家族里的女人皮肤白皙娇嫩,区别于外人印象里藏族女子的高原红。距离家族的辉煌已近百年,时间把能带走的都带走了,唯独留下这个。在她看来,这或许就是气质。
德央的妈妈索朗白姆,是家族记忆最后的亲历者。她的同辈大多离世,或者去了国外。而在回忆里,一切还带着贵族的世系。
1942年,索朗白姆生于康定(今四川甘孜州东部),那里是康区,历史上是汉藏争夺的地方。6岁时,她随父母以逃难的方式告别贵族生活。她问父亲,我们到哪里去?父亲答,拉萨。
索朗白姆的父亲叫吉美多吉,汉名叫贾孟康,是民国时期国民政府24军军长刘文辉的参议。1948年,时局叵测,贵族们开始站队。他们抛下大片庄园,躲到了拉萨。
这也是他们家族不确定的开始。
很快解放军十八军进藏,索朗白姆全家住在八廓街上。十八军进街,有的人赶着去看热闹,也有人家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那时她只知道“红汉人”要来了。叫“红汉人”,是因为听说他们嘴唇是红的,要吃小孩。
索朗白姆偷偷从窗户望去,“红汉人”都带着口罩,看上去并不恐怖。她回过头来,父亲正在匆忙地烧东西,边烧边念念有词。
父亲以这个方式告别他的时代。这一幕深刻地烙在索朗白姆的记忆里。直到父亲去世,她都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二十年后,他们一家因此受尽折磨,她才知道,那意味着,过去的一切无法告别。
“红汉人”从索朗白姆的窗下穿过。她随后的生活,变得无忧无虑起来。她上学了。
1950年,拉萨小学复课。它成立于1938年。这是拉萨第一座公立学校。学校里担任教师的多是拉萨高僧与高官,索朗白姆在这里打下极好的藏文基础。
当时拉萨的上层人物都把孩子送到这所学校,其中像阿沛•阿旺晋美等人的子女曾留学印度,懂英语,这些人专门组成一个班。索朗白姆不懂其中的区别,下了课就跑人家班去看,发现他们连桌椅都是外国式的。
拉萨小学给每个入学的学生月发28块大洋,还发统一的黑色校服,被私塾的学生戏称为“乌鸦”。两派学生经常在放学的路上打架。
1956年,索朗白姆小学毕业,拉萨中学也建立起来。课程除了藏文,还增加了佛经的学习。汉文也在学,索朗白姆现在想来简直当笑话讲,“我们的汉语老师,从我们中间走过去:‘你到哪里去?‘我到冲赛康去。我们就这么跟着念,不明所以。”
上到初二,全国体育运动委员会已经成立,新中国开始一股全民体育的热潮。1959年第一届全国运动会即将召开,西藏军区到拉萨中学选体育苗子。因为个子高,索朗白姆被选走了。
“我要到北京去。”
那时,北京在索朗白姆心里就是一张照片里金光闪闪的皇宫。后来她才知道正确的称呼,那叫天安门。还有毛主席,他总站在上面招手。为了那个金光闪闪的梦,索朗白姆离开学校,成了一名专业女篮运动员。
在去北京的途中,她身后的故乡发生叛乱。行程因此在北京滞留两个月,之后她以西藏代表的身份参加全军第二届运动会,并给周总理献花。
索朗白姆做了10年的运动员。1969年,她们女篮队被下放到林芝地区参加毛主席理论学习班。林芝,那个西藏的江南,留给贵族索朗白姆的记忆一点都不清新。除了学习,就是上山打柴,这些苦活她此前从未尝试过。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3年。
1972年,大家开始陆续有了出路。出身好的同学分配去边陲专区当干部,出身不好的人回拉萨待业。索朗白姆回拉萨混了半年多,被分配到自治区电影厂做藏语配音员。在那里又干了10年,她曾为《闪闪的红星》《小兵张嘎》配藏语。
她也在那里,看到父亲曾经无法真正告别的影像。在电影里,总有一些背影在时局突变的当口烧东西,那与其说是告别,不如说是掩饰。于是,她知道了,什么是出身。
比这个更具象的是,因为出身不好,她过了30岁都找不到对象。出身好的看不上她,出身不好的不敢互相找,怕生“狗崽子”。直到她遇到如今的老伴扎西尼玛——一个来自青海、在北京工作的藏族记者。
扎西尼玛是“贫下中农”,身份的差异并未阻隔他们相爱。电影厂认为两人出身悬殊,不同意。这让索朗白姆一度想死,难道林芝3年的学习改造,都无法弥补身份上的鸿沟?最后,扎西尼玛找到自治区领导,终于获准了他们的婚事。
扎西尼玛在北京,索朗白姆在拉萨。那时,她强烈地想去北京。1976年,34岁的索朗白姆在拉萨产下德央。和所有皮实的藏族妇女不同,她险些下不了产床。1983年,索朗白姆结束两地分居,带着德央去了北京。她后来成为北京藏学研究中心的研究人员,直到退休。
“贵族”之累
索朗白姆的母亲格桑旺姆,是西藏山南地区贵族杰达巴果杰家族的女儿。父亲吉美多吉,是康定明正土司的后代。这是一份门当户对的亲事,两家都拥有大片庄园和农奴。去到拉萨,这些就灰飞烟灭了。
父亲吉美多吉名气大,起初被西藏地方政府作为民主改革的榜样加以培养,他提供了很多关于西藏贵族的情况。只可惜,1959年发生叛乱,吉美多吉被扣上一顶向叛军供奉粮草的帽子,被关进监狱。
后来被放出来,索朗白姆问过父亲,父亲说自己没有参与叛乱。但这已经于事无补,浩浩荡荡的文革同样扫荡了西藏的穷山僻壤。父亲与中国当时许多的人一样,成为红卫兵批斗的对象,全家成了“叛乱分子”。
1972年,在一场批斗中,一块砖头打中父亲的头,老人应声倒地。父亲去世后,索朗白姆念念不忘为他讨个说法,她辗转在北京找到刘文辉。1959年,刘文辉调到北京,任林业部部长。文革时,他成了大地主刘文彩的弟弟。索朗白姆父亲死时,刘文辉也摔断了腿。
刘文辉对她说,“你父亲不在西康省政府的花名册中,他只是为我做事,你可以让调查的人来见我,我可以证明。”
此后10年,索朗白姆一直为父亲的事情奔走。1985年,全国规模的平反冤假错案的工作基本结束。这一年,父亲“叛乱分子”的帽子才被摘掉。
此外,国家给了7个子女每人250元钱作为补偿,并让大姐做政协委员。大姐年轻时做过播音员,因为父亲的原因进过监狱,后来被批斗很多年。她突然做了政协委员,户口也由农村转为城市,但51岁就去世了。
大弟在文革中也被抓进监狱关了10多年,听说是因为父亲交代得不清楚,大弟在监狱里给父亲寄了一支钢笔,叫父亲好好交代。但父亲最终也没说明白自己的身份。出狱后,大弟不到50岁也去世了。
索朗白姆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因为出身不好,很小就被拉去修拉萨大桥。大概在拉萨大河里待得太久,两人都得了肾炎,三十几岁就相继没了。
只剩最小的一个妹妹在国外,一个弟弟在农村,没有文化,生活困难。
父母亲曾经的庄园,分给了翻身农奴,之后归国家所有,成为康定师范学校。索朗白姆1969年去过一次,此后再也没有回去。
大姐和大弟早逝,底下孩子多,索朗白姆就把其中两个孩子带到北京。加上德央,索朗白姆和爱人在上世纪80年代依靠微薄的工资养大3个孩子。
上小学,德央的衣服总是打满补丁,老师把德央叫上讲台,叫同学们都学习她的这种艰苦朴素。德央总是哭着跑回来。
空姐德央
在拉萨汉语教学刚普及时,索朗白姆就让德央进一所教授汉文的小学。她对于德央未来的路很清楚,必须把汉语学好,才能走得更远。于是,当其他亲戚的孩子还在竹板上写藏文时,德央已经在纸上写汉字了。
经常到北京探亲,德央的汉语学得特别快,回到拉萨,德央就敢当众纠正四川籍老师的发音,并为此沾沾自喜。但没想到,因为她太爱说汉语,有一天,在学校门口,她被一个冲过来的藏族小男孩一拳打在胸口,“打死你这个汉族人!”
这并没有打掉德央对北京的向往。在那个年代,从北京来人,在西藏人们眼中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每次探亲都要坐飞机,时间久了,一看飞机从天空飞过,小德央就会抬头对着飞机自言自语,“爸爸回来了。”
见到爸爸,就会有许多小德央从未见过的美味零食。那时小德央最爱吃的是“白菜腐乳”,是当时特别流行的一种零食,包在纸里,5分钱一块,德央喜欢把它涂在手心,上课时偷偷舔着吃,那时觉得特别幸福。
从那时候起,在德央心里,最高处的已经不是布达拉宫和神山冈仁波切,而是飞机,它能带着她去更远的地方。
德央在北京长大,1994年,国航招聘空姐,她兴冲冲地跑去报名。德庆央宗报出自己的名字,主考官好奇地问:“你姓什么?你是哪个民族的?”
“我叫德庆央宗,是藏族。”
“你是西藏人吗?”
“是的,我是西藏人。”
这个美丽的藏族姑娘报考的事情,很快在主考官们中间传开了,以至于最后一次面试,听到德央报出自己的名字,几个考官都说:“你就是那个西藏来的藏族姑娘呀。”
终于,她成为藏族历史上的第一位空中小姐。一转眼,15年过去了。几乎每一次,都有人问她,“你从哪里来?”拉萨!这个身份也为她引来特殊关注。2006年,她与明星王学兵合作演出电影《回到拉萨》。
渐渐地,她变得小有名气,出席各种社会活动。有人在她博客里留言,说能不能不要这么高调了,是不是第一个藏族清洁工也要宣传?德央很认真地回复这个网友。在她看来那是她的骄傲,也是拉萨的骄傲。
很多次,有人在她面前说藏族人种种无法令人理解的传统,她都不做声。她认为,那是别人不懂藏人的文化,但她也一直想做个节目,改变藏族女孩过于自然的生活习惯,比如应该涂防晒霜。
他们的身体已吃不消高原反应
今年的藏历新年,德央一家三口齐聚拉萨。父亲扎西尼玛已经40年没有回藏区过藏历新年;母亲索朗白姆也有26年没有回家过年了;而德央,是第一次过传统意义上的藏历新年。
藏历大年二十九,是藏历新年中最重要的一天,相当于汉族春节的除夕。这一天晚上,全家齐聚到家族长辈家,一起做这天的晚饭。
晚饭必定要吃“古突”。这是按照日期名称命名的,“古”即九,“突”,即面糊羹。这一顿饭,全家围坐欢聚。面团里包着各种东西,有石子、辣椒、木炭、羊毛等物,看谁吃到这些东西。吃到包有石子的面团,预示新的一年里,心肠硬;吃到木炭预示着心黑;吃到辣椒,嘴如刀;吃到羊毛,心肠软。
以往的藏历新年,即使不在拉萨,亲戚们也要为他们盛上一碗“古突”,并告诉他们吃到的是什么。对于藏族人家来说,这是一种千百年来的坚持。对于漂泊在外的德央一家,这是一种令她们鼻子发酸的思乡。
因为工作,德央经常在国外过春节。藏历新年更是直到收到亲友祝福的短信,她才想起。如果碰巧在国内,藏历新年就是让飘泊在外的藏人聚聚的理由。更多的时候,这种新年聚会以领导到场的茶话会为主。
索朗白姆和扎西尼玛在北京,一般还是会过藏历新年的,只是排场简单得多。通常摆个“琪玛”就差不多了,这是一个类似五谷斗的东西,斗内装满酥油拌成的糌粑、炒麦粒和人参果等食品,上面插上青稞穗、鸡冠花和酥油制作的彩花板。这些摆设,标志过去一年的收成,预祝在新的一年里风调雨顺,农牧丰收。在城市里,也唯有这个标签预示着他们一家与西藏的地理关系。
藏历新年大年三十到大年初一,络绎不绝的人们纷纷前往寺庙中朝佛,拉萨的大昭寺是最普遍的去处。
2月24日凌晨,转经路上朝佛的队伍就已经望不到边,据说想进到寺内要排上7个小时。进入到寺内的人们,往往左手拎着暖壶,里面装着酥油,用来给每个佛灯添油。右手系着佛珠,用佛珠转遍寺内所有的佛,为来年祈福。
德央一家,即使住在大昭寺附近,也没去朝佛,因为身体和耐性都无法支持他们等那么久。在他们北京的家里,也没有供奉佛龛。德央说,因为不懂,所以不敢随便供奉。有人送佛像和唐卡,都被他们当作工艺品摆在家里。他们也很多年不念经了,德央偶尔会念小时候跟一个活佛学的“度母经”,那也只是在走夜路害怕时突然有的本能反应。
索朗白姆小时候念过佛经,但其中的要义早已忘记。她对佛经的理解源自父亲。那时家里供奉很大的佛龛,定期请喇嘛来做法事,父亲与几位活佛关系密切,钻研佛法。索朗白姆记住的则是小时候父亲带她到大昭寺,指着墙上的壁画给她看,那些全是劝解人积德行善的。
这些是索朗白姆自小学的做人道理,但她经常想不明白,为什么好人经常没有好报。如今,她不能说不信,只能说自己不懂。
德央的父亲扎西尼玛,受文革影响太深,他直到现在还怀疑一切。扎西尼玛出身贫寒,入党较早,坚信从来都没有什么救世主。文革中,他是个积极的红卫兵。直到文革结束,他如冷水浇头,迷迷糊糊了很多年。
近几年,他系统地看藏学研究的书。他发现,佛法无边,进得去,出不来。现在他索性什么都不信,或者说只信自己。
德央,虽然没有任何藏传佛教的影响,却感觉自己内心被其深深地吸引。过了30岁,她依然单身,对感情的看法,越来越相信缘分。她经常和藏族朋友在一起谈佛,分享悟佛的心得。信佛,让她的人生变得豁达许多,她可以心态平和地看生活的起起落落。
德央现在最看重的就是家人,她用多年积蓄在拉萨为父母买了房产,想让爸妈能落叶归根。索朗白姆和扎西尼玛却不这么想,虽然待在北京,藏族朋友没几个,也没有太多地方可去,但回到拉萨,他们的身体已经吃不消高原反应。
今年他们全家终于在拉萨吃到“古突”,德央第一个吃到人参果,这代表福气;扎西尼玛吃到豆子,说明他仍需勤勉努力;索朗白姆吃到的是纸,这意味着她依然要漂泊。
时常,索朗白姆想起小时候学的那句汉语,“你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