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有民 周奕韵
口述:邵有民
采访、整理:周奕韵
时间:2008年10月17日
口述前记
邵有民,1930年生。1945年参加中国共产党,解放前夕,曾任上海地下学联组织员,联系女中和学运工作。解放后,在北二区(虹口、闸北)负责学校和工厂的建团工作,担任沪北区、闸北区团区委青工部长、宣传部长、副书记。1954年起,任闸北区委工业部副部长、教卫部长、常委宣传部长。“文革”结束后,任闸北区委副书记。1983年起,任中共上海市委组织部副部长。期间,任中共上海市委整党办公室副主任和核查办公室副主任。1994年起,担任中共上海市委党史研究室主任。2000年7月离休。
一、在“八·二六”大逮捕中被捕
1948年6月,我因在复兴中学组织社团,团结学生,投入反美扶日爱国学生运动,被国民党反动当局列入了黑名单,并被开除学籍。党组织分析,学校正临暑假,学生都将回家,国民党会利用这个机会实行逮捕,我很有可能成为被搜捕的对象,为此让我隐蔽起来。我隐蔽在中山公园苗圃。转眼到了8月底,我见敌人没动静,放松了警惕,再加上在被复兴中学开除后,遵照组织指示,考取了市北中学,眼见要开学了,于是我回了家。没想到当晚回家,第二天也就是8月27日凌晨三点,就被敌人逮捕了。当我被关押到蓬莱分局拘留所,即特种刑事法庭看守所时,那里已关押了很多学生。原来,8月26日到27日凌晨,国民党以“危害国民罪”或“奸党罪”开出了358张传票和拘票,对学生实行大逮捕。幸亏打入国民党特务机关的地下党员林奋探听到消息,立即向党组织汇报,于是大部分人成功疏散,但也有包括我在内的93个同学由于种种原因而不幸被捕。
第二天,敌人开始了审讯。其实在被捕后,我首先考虑的就是如何应对审讯。我暗自思忖,自己是因参加学生运动引起敌人注意的,别的情况应该不会了解。果不出所料,敌人在审讯中先问我:“你是不是共产党员?”我说:“我是学生,我不知道什么叫共产党。”敌人又问:“你为啥要参加反美扶日?”我理直气壮地答道:“抗战八年日本人杀了多少中国老百姓,现在为啥还要扶植日本?爱国有啥罪?”敌人又问:“合群社的经费哪里来?”我说:“这是学生群众团体,经费都是学生自己解决的。学生有结社自由,这有啥犯法的事情?”一来二去,我心中有底了。
二、为改善狱中生活而斗争
看守所中间是一片空地,四周是两层的牢房。东边是中统特务机关的拘留所,关押着秘密逮捕的政治犯。我们属特种刑事法庭公开逮捕的,被关押在西边的5个牢房。同学们给每个牢房起了个有纪念意义的名称,分别叫“五一”、“五四”、“五卅”、“八一三”和“九一八”牢房。我和20个同学被关在“八一三”牢房。牢房阴暗潮湿,睡觉时20个同学就像沙丁鱼一样躺在地板上,紧挨着,动弹不得。牢房里只有一个马桶,臭气熏天。伙食很差,一天只有两顿饭,供应的都是发霉的糙米、发霉的萝卜干,连水也没有喝。加上大热天里蚊蝇滋生,浑身是汗又不能洗澡、无法更衣,晚上根本睡不着觉。
面对险恶的环境,有些同学精神渐渐地萎靡起来。我和其他几位学生党员感觉到,这对我们是很不利的,必须改变它。尽管大家的身份是保密的,互相都不知道谁是党员,但通过接触,我们感觉到哪些人可能是共产党员,这就使我们能够通过相互默契的配合来开展斗争。
首先,我们考虑要团结起来为改善狱中生活而斗争,这是被捕同学的一致要求。一方面,我们向狱方提出,我们都是学生,法庭还没判我们有罪,不能把我们当犯人。我们现在毫无自由,也不能接见家属,家长们都不知道我们被关在哪里。这是非人道的做法。另一方面,我们制造声势。那天早上10点,狱警如往常一样送来了发霉的饭和萝卜干,同学们用盛饭的铁皮罐子一起敲打牢门,表示对这种非人待遇的不满和抵制。一时间整个牢房内敲打声震耳欲聋,看守所长顿时慌了手脚,急忙来询问。经过交涉,看守所终于做了让步:第一,同意改善伙食,每顿加了一碗汤,在房间内放一桶可饮用的水。虽然所谓的汤只是清汤上漂了两片青菜叶,饭和萝卜干还是发霉的,但至少缓解了口渴问题。第二,同意给我们半个小时的放风时间。这样不仅有益健康,也给了我们各个牢房相互走动串连的机会。第三,同意家长来探视,允许送衣服和食物。家属的到来不仅使我们的吃穿得到改善,也使我们终于和外界有了联系。
三、把牢房当课堂
狱中的我们应该恢复有规律的作息,以保持充沛的精力和旺盛的斗志。我们“八一三”牢房的20人经过商量后,制定了一张生活作息表:早上6点起床,7点早操,8点吃家属送来的食物垫饥,9点学习英文,10点开饭,11点到12点午睡,下午2点到4点健身活动,4点吃饭,4点半到6点自由活动,6点到9点座谈,开展文艺活动,10点睡觉。我们还设立了内部分工。有人负责生活起居,有人负责图书。记得一位同学,我们都称他为“管家婆”,他负责把家属们送来的食物等物品,统一平均分配给每个人。
被捕的学生中,除了5个中学生外,其余均为复旦、交大、同济、圣约翰、暨南等上海各高校的大学生,人才济济。这对自学来说,是个有利条件。于是我们开外语培训班,还根据各人的不同专长,互教互学,办起了讲座。比如圣约翰大学总支委员、地下学联成员、读经济的施家溥为我们讲解经济学,医学院的同学讲医学知识,还有同学讲时事形势,专门画了一张地图,讲解放战争的胜利情况。不仅如此,我们通过狱警、家属或同学探望的机会,阅览到外面的报纸和书。我当时是分工保管图书的,我清楚地记得我们在狱中看到了当时的进步杂志《文萃》、《观察》等。书籍方面有《基督山恩仇记》、《青年近卫军》、《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等。有些同学在学校还没有读过这些书,但是在狱中看到了。
为了丰富生活,鼓舞斗志,我们组织了文艺会。在文艺会上,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自编自唱,歌声此起彼伏,一方面抒发了积压已久的情绪,另一方面也表达了对国民党反动当局镇压学生暴行的控诉。记得那个时候,大家都唱“跌倒算什么”,“天快亮、更黑暗,路难行,跌倒是常事情,跌倒算什么,我们骨头硬,爬起来再前进!”有些人唱“老天爷,你年纪大,耳又聋来眼又花”,借机讽刺国民党无缘无故将学生们抓捕进来的荒唐行为。一开始狱警异常慌张,楼上牢房有人唱歌,他怒斥:“上面的不许唱!”不料制止了上面的同学,楼下牢房里的同学又开始了唱歌,他应接不暇,情急之下拉下电闸,使整个监狱一片漆黑。可是唱歌是不需要电的,我们反而唱得更响亮了。狱警见熄灯也没用,只好重新开启电闸。
四、为争取获释而绝食斗争
一天,我们从报纸上看到王孝和被特种刑事法庭枪决的新闻。敌人的屠杀没有吓倒我们,不过也引起了我们的警觉:反动当局也许会对我们下毒手。因此应该积极起来斗争,以争取早日释放。
南通学院的支部书记华光,后改名为闵刚,在“五一”牢房里率先发起了讨论。有同学提议采取绝食斗争,但也有的反对。不过,讨论下来,同学们一致认为,与其坐等待毙,还不如团结起来进行斗争。统一思想后,通过望风的时间,联络各牢房难友。
10月9日清晨6点,有人敲响脸盆,大家听到信号立即行动起来,第一次绝食斗争开始了。每个人把家属送来的食品通通放到牢房门口表示决心。看守所的狱警们担心出人命,赶紧向上司汇报,调兵遣将,加强了警备。9点,牢房的铁门被打开,看守长让我们都去操场集合。来到操场,只见四周布满了狱警,两挺机关枪架了起来。待我们排好队,蓬莱分局局长走过来对我们训话,软硬兼施,最后说道:“你们青年人要保重身体,你们的情况我们会处理的,会向特刑庭反映的。”我们均没有理睬他。他见此情形,为难地说:“帮帮兄弟忙吧。”正在此时,我们远远地看见两个人,是“八一三”牢房里张海威的父亲和母亲。张海威是这次唯一一位被捕的交大学生,他的父亲就是叛徒张国焘。分局长训话并没有动摇我们的决心,大家继续回到牢房绝食。不一会,敌人把张海威单独叫去。等他回来,我们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张海威说他的父母为他带来了蛋炒饭,他拒绝进食,并严肃地对父母说:你们还有什么事?没有的话我就先走了。这样他就回来了。这时,突然从牢房的窗外扔进来二十几个面包和大饼。我们一看,原来是张国焘夫妇扔进来的,那不是破坏我们的绝食斗争嘛!于是大家愤愤地将面包再从窗口扔回去,没有吃叛徒的面包。
绝食斗争持续了两天,第二天下午4点是开饭的时间,送饭师傅偷偷塞进来一份《申报》。我们打开一看,上面登载了消息,特种刑事法庭对各被告是否起诉,在数日内即可决定。从报上我们得知,在我们进行绝食的当天,特刑庭、市政府调查处、警备司令部稽查处和警察总局四方召开紧急会议,决定下周公布“起诉”名单。他们对被捕学生安排了三种处理办法:证据确凿的予以起诉,无罪不起诉,轻罪的感化。但报纸封锁了我们进行绝食斗争一事。敌人终于要来审理案件了!这说明我们的斗争取得了基本成功。傍晚,蓬莱分局局长到牢房来正式向大家转达了特刑庭的答复,我们又一次敲响了脸盆,宣告绝食斗争胜利结束。
五、部分同学被释放
后来,我们被分成两批开庭。第一批从10月28日到11月4日,第二批是12月18日到1月8日。对于我们这些被公开逮捕的人,法庭采取三庭审理。第一庭是调查庭,第二庭为辩论庭,当场和法院辩论。第三庭叫审判庭,做出判决。敌人给我们安下的罪行是“参加学生运动”,“参加群众组织”,“参加学生会”等等。上海的知名律师们主持正义,为我们展开了精彩激烈的辩护。所以,辩论庭实际上成了我们共产党员宣传的阵地,揭露国民党罪行的场所。高仰炘被逮捕时实际只有14岁,是被捕同学中最小的一个,国民党在特刑庭上却写成了16岁,辩护律师陈蔡庆辩护道:“你们是不是要让被告增加一些处世的经历?!按法律规定,未满法律年龄,根本不能起诉,他还不满18周岁,怎么能被起诉呢?这可能是检察官不负责任,不加详细调查,或检察官根本不懂法律!”一席话驳得法官无话可说,只好宣判无罪。在审判华光的过程中,法官问他:“什么时候加入共产党的?”他坚定地说:“我不是共产党!”法官问他:“今年5月,你在学校怎么鼓动罢课的?”他一口否决:“没有!我没有鼓动罢课!”法官说,你是南通学院抗暴会主席。华光理直气壮地说:“我是学生选举我为主席的,流氓把我们为帮助贫困学生进行募捐的布告都打烂了,我们抗议这个暴行,这有啥错?我们的行为是正大光明的,难道为贫困学生募捐学费也算罪吗?而流氓破坏反而没罪?哪有这样的道理?!”法官顿时张口结舌,无话可讲。由于缺乏证据,大部分人都得以释放。6人被判刑,最高刑期为10个月。判刑的人中有3人为缓刑两年执行,于是也当庭释放掉了。真正坐牢的只有3人。最后还留下了19个人,既不起诉也不释放,我是其中之一。可以说,第一次绝食斗争推动了开庭审理的进程。
六、为争取出狱而再次绝食斗争
1949年元月,蒋介石无奈发表引退文告,由李宗仁代理总统。李宗仁代行职权后,开始筹划和谈事宜,我们被捕学生面临的形势开始转好。牢房里有人写了一幅春联:“八月二七失自由,蓬莱仙岛过新年”。正当大家情绪都被和谈的积极形势带动起来的时候,忽然接到了一个消息,称我们19个未被起诉的人将由特刑庭转到警备司令部。闻此消息,大家不由得心中一愣,是不是意味着敌人要对我们这些人下毒手了。因为公开审判是可以有律师辩护的,法庭抓不到证据无法判刑,而关入警备司令部,敌人就可以找借口来定罪。最后留下的19个人大多都是原来“八一三”牢房中的狱友,施家溥就带领大家讨论,要对敌人的动作保持警惕。我们总结第一次绝食斗争的经验,思量着是不是要进行第二次绝食斗争,揭露他们的阴谋,争取早日获释。我们分析,蒋介石下台、李宗仁上台,形势是有利于我们的,要抓住和谈的时机,迫使当局释放政治犯。于是我们开始酝酿第二次绝食。
当时,解放战争三大战役已取得伟大胜利,国民党已分崩离析,监狱里的管理也日渐松懈,各牢房间的门都不上锁了,我们就集中起来商议,一是要吸取上一次斗争的教训,我们决定写信给媒体,利用舆论制造压力。二是要有长久绝食斗争的准备。为了补充体力,我们中的一位医学博士建议大家喝糖水,可以延长绝食时间。此外,我们还分析形势,调整了绝食的策略,开展“弹性绝食”。
斗争开始后,我们一边给特刑庭和警备司令部写呈文,一边把监狱中斗争的信息捅出去。复旦大学新闻系的难友写新闻稿寄给报社,擅长英文的施家溥撰写英文新闻寄给英文《大陆报》,我们还纷纷写呼吁书给各自的家长、各大学的校长和社会名流。消息一经传出,大学校长和社会名流纷纷在报纸上发表评论,批评国民党无故关押无辜学生,既不审判又不释放,坚决要求当局释放学生。复旦大学校长、圣约翰大学校长,还有复兴中学校长等都纷纷来监狱探视,利用他们的影响力,帮我们在外面做工作。
绝食当天,蓬莱分局局长迫于形势,打电话给上司请示后,决定在1月28日将我们全部释放。后来我们被接到北四川路的警备司令部,一个处长对我们宣布全部释放。
五个月的牢狱生活,是一次终生难忘的考验,监狱成了磨练革命意志的特殊战场。我们被捕的93个人中,当时只有23个党员。后来,大部分同学成了共产党员。比如当初劝我们在绝食斗争中饮糖水的实习医生,出狱后就去解放区了,她说:“国民党把我送进监狱,共产党把我送到解放区。”我在监狱中还认识一位同济大学的同学,四川人,他对自己被捕感到莫名其妙,被捕之前还不是共产党员,却被国民党无故判了6个月的徒刑。本来他是一心读书、不问政治的,经过这场斗争的洗礼,他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参加了共产党。被捕同学出狱后,都在各条战线上为迎接上海解放、建设新中国做出了积极贡献。五个月的牢狱斗争永远教育和激励着我们,把自己的一生献给党的事业。
整理者单位:中共上海市委党史研究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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