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天然”,即自然,不雕琢,不做作。于诗词审美而言,则要求如实地表现客观事物与主观情感,以真情实景吸引人、感染人;表现方法上,重天成,提倡质朴清新,讲究本色、天趣,摒弃人工斧凿、雕琢的藻饰。
李清照的词以靖康之变为界,分为前后期。前期词抒写少女少妇时期的美满生活及与丈夫分离的缠绵相思,后期词抒写她在离乱中的孤苦及国破家亡之悲慨,人们往往关注她的后期词而忽视前期词,其实李清照前期词有着独特的魅力。其魅力就在于“天然”二字——在伤春恨别的悠闲风雅情调中体现出一种清新自然的境界,读来犹如“清水芙蓉,倚风自笑”。
一、抒写“天然之情”
李清照以自己直接的生活体验为基础,描写她对生活、对自然的强烈的喜爱,对自由的渴望,抒发她对丈夫的真诚、执着的感情,如《点绛唇》: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有人来,袜划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这首词描绘了一个娇小玲珑,轻衣透出香汗、刚下秋千的少女天真活泼、自得其乐、情态可掬的娇美形象。下片写少女忽然发现有人来了,慌乱之中连鞋子也顾不得穿,光着脚丫朝屋里跑,头上的金钗也滑落了。但是她并不甘心照所谓“礼规”立刻躲进屋里,而是“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倚靠着门,假装停下来闻闻梅花的香气,乘机偷眼看看到底是谁来了。这就表现了她调皮可爱、率真勇敢的一面,而这正是李清照闺中少女生活的写照,是她生命的本真体验,她用一种怜爱的笔调去写,让我们看到她对生活的浓厚兴趣和无限的热爱。这种感情在两首《如梦令》中更是得到充分体现:
昨夜雨蔬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裳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常记溪亭日雾,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前一首词通过与婢女的问答表达了惜花的心情。惜花即惜春,惜春即惜时。“昨夜雨蔬风骤”,花草如何经受得风吹雨打呢?所以刚一醒来,“我”就带着残留的酒意非常关心地问起窗外的海裳,语气急切、认真,而正在“卷帘”婢女的回答却是漫不经心的,“却道‘海裳依旧”。这就引来了词人的追问,也是作者的自我慨叹:“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词人虽没亲眼看见,却也知道:海裳花虽美,却经不住风雨打击,也终将随风逝去的春光逐渐凋零,人生的韶光华年亦如此而逝吧?一种深沉的爱花惜春之情溢于言表。后一首是对一次乘舟郊游的回忆。词人陶醉在黄昏美丽的景色当中,“不知归路”,看着田田莲叶,闻着阵阵荷香,不知不觉“误入藕花深处”,才慌忙划船,却惊喜地看到一群白色的鸥鹭飞了起来,桨声、笑语声、水鸟拍翅之声构成了一幅欢乐的图画,让我们看到了词人自由自在、怡然自乐的性格。
在李清照前期词中,表现爱情是主要的内容,由于婚后不能和丈夫赵明诚朝夕相守,在词中李清照更多表现的是分别后的相思之愁,真切感人,如《醉华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词的上片写由于爱人远离,秋凉之夜,孤寂相思之感油然而生。下片写词人黄昏赏菊东篱,借酒消愁愁更愁。“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别说忧愁不伤人啊,当西风吹动帘子时,屋里的人比菊花还要瘦呢!这三句一气呵成,以“莫道不消魂”领起,西风偶动,卷起帘子,便推出两个剪影:帘内憔悴之人和帘外消瘦之花,互相交映,用“比”字说词人怜花,更怜自己,足见词人相思之苦。李清照以菊花喻人之瘦,把人的状态和神态形象地展示出来,没有直接说破情而情愈深,摒弃一般相思词的浓艳之气,有一种“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的清新典雅的境界。
李清照把强烈真实的词人感情,完全倾注在所写的词内。她词中的主人公形象,不是别人,正是女词人自己,她的博学多才的功底,热烈多情的性格无不在词中闪烁着。这在妇女地位极为低下的封建社会里是难能可贵的。据陆游《夫人孙氏墓志铭》说:“夫人幼有淑质。故赵建康明诚之配李氏,以文辞名家,欲以其学传夫人,时夫人始十余岁,谢不可,曰:才藻非女子事也。”(《渭南文集》卷三十五)孙氏认为文学创作不是女子份内的事,实际上脱不出“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论调,可见封建思想对女子毒害之严重。李清照“有才”并从事文学创作是敢和当时社会风气、传统观念相对立的。在那个以男性为中心的宗法社会结构里,妇女更是没有权利抒写自己的爱恨之情的(即便写,也大都遮遮掩掩,犹抱琵琶,美名其曰“含蓄”)。她们对生活的渴望,对爱情的追求,青春的热血和激情都在三纲五常之种种封建道德伦理的禁锢中被扼杀掉,无人知晓,也不敢让人知晓。于是在我国古代文学史上,有这样一种司空见惯的怪现象:女性的心灵欲望,由男作家代庖。又由于其态度的不严肃,加上对女性的思想内心缺乏切身的感受,因此便往往着力刻画睡容醉态,愁眉泪眼,即便有欧阳修“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的佳句,亦终隔一层,不如才学高超的李清照把女性心理刻划得细腻真切、清新自然。和李清照同时的王灼在《碧鸡漫志》中,说她写词是“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自古擂绅之家,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籍也。”指责李清照把那些民间的所谓“荒淫之语”随便写到词里,恰恰从反面说明李清照词“天然之情”和与封建礼教的格格不入。
李清照向整个社会敞开心扉,真实、大胆、自然地倾吐了自己的欢乐、忧愁、痛苦和追求,表达自己对生活和理想的不懈追求,在她的笔下,我们看到了一位纯净高雅的成熟女性的完整的心路历程:由《点绛唇》(蹴罢秋千)中天真无邪“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纯情少女,到《如梦令》(常记溪亭日雾)中安逸悠然“误入藕花深处”的快乐女子,再到《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中“人比黄花瘦”的憔悴思妇,李清照以一颗善感的心灵,严肃认真的笔调,真实而深刻地展示一位爱自然、爱美、爱生活、爱自由的贵族女子(即她自己)的心理的各个侧面,这是前代作家所不能做到的,这就使传统词有了更开朗明净的境界。更难能可贵的是,李清照在词中隐含着平等自由的女性意识。这种意识首先是独立的个体生命“人”的意识,亦是对生命的一种“本真”的态度。一方面固然指女子可以像男子那样有才华、生活上少拘束,创作上可尽情抒发所爱所恨;另一方面是指李清照能始终保持一颗“平常心”来看待自己的女性角色,在词中她既不以一副咄咄逼人的“女强人”形象出现(虽然她才学胜于许多男人),也从不以一副自怜自爱、委曲求全的“弱女子”模样现形,她就是她,素面朝天,既不强化“其刚”,也不夸张其“柔”,这种“柔中带刚”使她在抒写女性天然之情时行文更见从容流畅,毫不做作,于清新自然的境界中又添空灵脱俗之气,犹如芙蓉出水,摇曳生姿。
二、巧用“天然之语”
词以婉曲为贵,“用字不可太露,露则直突而无深长之味”(沈义夫《乐府指迷》),李清照因有真情实感而不去刻意雕琢语言,倒是以浅俗之语发清新之思,把清新自然的境界往前推进了一步。
李清照喜用素淡的语言、白描的手法把抽象不易的思想感情化为具体而感的形象。她喜欢用口语、俗语入词,心里怎么想便怎么说,并不是不讲技巧,而是精心锤炼却不露一丝雕琢痕迹,正如王安石《题张司业诗》所说“看以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这是一种更高的艺术境界,不妨看她的《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覃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外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这首词写别后相思,语淡情深,不事雕琢,仿佛不经意说出,却言有尽而意无穷,上片用“香残”写出秋天时令特色,用“轻解”隐含自己的惆怅神情,用“独”突出孤独寂寞之感,下片“花自飘零水自流”的两个“自”字,把作者的相思之情都渗进了流水之中,而“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巧妙化用了范仲淹“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的句子,“眉”、“心”分开,用一下一上相连,变静态为动态,写出了心理变化过程,进一步渲染作者相思之深,读来朗朗上口,余味无穷。在这首词中,看不到奇特非凡的想象夸张,华美艳丽的词藻,只用寻常词句,用浅近的语言进行白描,却也风情雅致。正如钟嵘《诗品》所说:“观古今胜语,多飞补假,皆由直寻”。李清照以她自己实实在在的生活为基础,以她高超的才学见识为功底,以真情实感为灵气,“直寻”而出,信手拈来便成妙句,她的其它早期词《如梦令》、《点绛唇》、《醉花阴》等也莫不如此。
李清照早期的词在素淡的语言中见其“巧”,还在于她善用对比。她往往借助对比,使天然清淡之中有一种强烈鲜明的艺术效果。如她的《如梦令》(昨夜雨蔬风骤)一词,用词人对大自然的敏感和卷帘人的冷漠、无动于衷作对比,形象鲜明,最精彩的末句“绿肥红瘦”四字,绿与红颜色相对,肥与瘦体态相对,“绿肥”、“红瘦”则是完整的形象相对,把风雨之后海裳花的变化细致入微地表现出来,也可见词人对自然、对生活敏锐的感受力。在《点绛唇》中用“慵整纤纤手”和“袜划金钗溜”作对比,在《一剪梅》中用“才下眉头”和“却上心头”作对比,在《醉花阴》中,她用“人”因憔悴而“瘦”和西风中的“黄花”作对比,或正面映衬,或反面对比,使所要表达的情感更为具体、形象、鲜明,使她的词具有极大的审美张力,也使她的词情调活泼生动起来。
确实,李清照前期的词以浅易通俗的语言,通过各种手法,抒发自己朴素的情感,成功地再现自己真实的内心世界,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给人一种“浑然天成”的美感,在宋代词坛独树一帜,读李清照的前期词,让人想起那含笑于风中的夏荷,亭亭玉立,纯净明丽,香远益清。
三、“天然之美”成因探析
王国维《人间词话》把诗人分为主观诗人、客观诗人两大类型, “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清照前期词“天然之美”是“真性情”的自然流露,究其原因,是和她的家庭,所受的文化教育、她的性格特征和她生活的社会环境密切相关的。
李清照生长在一个仕宦家庭里,父母都是很有文化修养的人,父亲李格非是当时著名学者,《宋史·李格非传》说他“以文章受知于苏轼”。他也特别强调创作要有真情实感,且性格耿介不阿,李清照深受影响;母亲王氏也善于写文章。可以说,她生长在文学气氛十分浓厚的家庭里,在一般女子少有获得充分文化教育机会的封建社会,她的家庭却使她的天份得到了培养和表现的机会,而且李清照勤奋好学,博闻强记,精通书史,这对她的创作影响很大。
李清照在二十岁左右与吏部侍郎赵挺之的儿子赵明诚结婚。难得的是在这样的仕宦家庭当中,充满的却不是庸俗的享乐和利禄之气,而是浓厚的艺术气氛。结婚以后,夫妇感情很好,他们一同搜求金石字画,拟写古书,其乐融融。两人的结合差不多接近“志同道合”,赵明诚最喜欢金石刻辞、古物字画,李清照就和他一同整理考订。得书就共同校勘鉴题,得画也一同抚摩玩赏,讨论得失真伪。赵明诚在《金石录》的题跋上说到:有一次赵明诚在友人家中看到白居易手书的佛经,立刻驰马回家与李清照一起赏玩,当时已二更,却毫无睡意。至于李清照所特长的文学诗词,赵明诚也爱好,当然也时常唱和。他们在家中“归来堂”进行游戏竞赛,说某一个典故的出处,再查对,赢者先喝茶。有时夫妇哈哈大笑,茶泼一身,谁也喝不成;李清照还经常叫赵明诚陪她登上城头赏雪吟诗;可见,李清照无视传统力量的束缚,她追求一种平等互爱的爱情生活和夫妻关系,并且得到了。情意的融洽,嗜好的大体相同,家庭生活的安宁,养成了李清照洒脱自由的个性,这对李清照文学上的促进作用是非常大的,她词中平等自由的女性意识、大胆率真的情感流露正是其个性使然。
况且,李清照对于金石书画各种艺术的鉴赏和“乐在声色狗马之上”(《金石录序》)的沉醉,丰富了她的审美经验,使她在诗歌创作上,经常有一些创造性的构思和艺术形象的捕捉。另外,中国传统的优秀文学艺术静逸超脱的哲学思想和单纯的社会关系,使她在有意无意间摆脱了封建社会中所充斥的庸俗事物,名利财色诱惑污染;也培养了她健康的生活意趣,使她对大自然、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保持了一种最纯真的童心的向往;而且大大开拓了她的眼界,扩大了她的胸怀。这和她的至真至善至美的爱情生活一起,构成了让她写出那超凡脱俗、清新灵秀作品的重要条件。
李清照少女时代多半生活在汴京。汴京都市生活的繁华是全国之最的,李清照生活在官僚家庭之中,又属于文士阶层的一分子,养尊处优,汴京花红柳绿的都市生活对她当然有所影响,她的作品题材中有不少是赏花行乐的,但她对那种生活并不像别人那样津津乐道,善于应酬,也不是“乐以忘忧”地自我陶醉,而是采取比较清醒严肃的人生态度,把丰富细腻的内心情感剪入词中,洗去一般婉约词中所见的绮丽美艳之气。这时期李清照生活安定,个人情感未受重大挫折,加上金兵尚未南渡,所以词风显得比较明净清丽,没有后期词国破家亡那种悲痛沉郁之感。
李清照前期词内容虽是传统题材,却有较高的思想境界,语言虽浅近平易,却别具匠心;她继承和发扬中国古典诗歌以“平淡”为美的审美传统,以自己独特的天然之美,为后代抒情词提供了宝贵的创作经验,同时给词坛增添了一道亮丽的风景。我想,用“清水芙蓉,倚风自笑”八个字来形容李清照前期词的天然美,应该是比较合适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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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伟良,广西玉林师范学院中文系讲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