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日晰
毛滂(1061~1125?),字泽民,号东堂,衢州江山(今属浙江)人,是北宋后期在创作上很有成就的词人,在词史上有着突出的贡献。他早年受知于苏轼,苏为之延誉,名声大噪:晚年为生活所迫,给佞臣蔡京祝寿献媚,获得小小的官职。“滂虽由轼得名,实附京以得官”(《四库全书·东堂集提要》),在以人品论定词品的道德评判中,他的词受到学者的冷落。“五四”以后,由于受西方民主思想的影响,学者对毛滂词的评价有所回归,其词得到比较公允的评价。陆侃如、冯沅君的《中国诗史》、胡云翼的《宋词研究》、吴梅的《词学通论》等,走出了以人品论词的误区,对其词都作了较为客观的评价。薛砺若的《宋词通论》,对其词评价颇高,并以之为宋代潇洒词派的领袖。解放后,评价作家与作品,由于受政治标准第一的影响,加上对其词本身的认知不够,毛滂的词在中国文学史上几乎又消失了。几部权威的文学史,如游国恩等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中国社科院文研所编的《中国文学史》、章培恒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以及孙望等人主编的《宋代文学史》,均未提到毛滂的词。毛滂词在《中国文学史》上的缺失,这不能不使人有点遗憾,流行的文学史,只有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谈到毛滂,他说:“晁、毛集中,虽有不少风格颇低的艳词,但那些并非代表之作。他们虽无东坡的气魄与品格,却深受着苏词那种开拓解放的影响;他对晁补之词的评价,可以存而不论,认为毛滂词的代表作“却深受着苏词那种开拓解放的影响”,自是不易之论,但说毛谤“有不少风格颇低的艳词”,则似与事实相背,最近几年,关于毛滂的研究,发表了十数篇论文,然多系生平探赜,至于对毛滂词本身的研讨,似嫌不够。因此,有重新探索与研究的必要。
一、严肃庄重的艳词
毛滂词中的艳词有二十余首,约占全部词作的十分之一。在这二十余首词中,有六首是写给妻子的。其中,以“家人生日”为题的祝寿词就有四首。宋人是喜欢写寿词的,在《全宋词》中,祝寿词之多,令人生厌。但为妻子祝寿者,却非常少,而毛滂为妻子祝寿词之多,在词史上还是罕见的。作为封建士大夫,他对乃眷那么尊重,感情是那么专注、真挚、情笃,可见他是一位特别重感情的人,也是不大拘束礼法的人。那首被人历来艳称的《惜分飞。富阳僧舍代作别语》,别本在题序中有“赠妓飞琼”四字,因此长期被误解为赠妓之作。周少雄先生认为“所赠者似不当为歌妓,……疑《惜分飞》是赠妻之词”(《潇洒词人毛滂》),其说极是。这首被誉为“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周輝《清波杂志》)的词,虽未必是他的压卷之作,但确实是一篇传诵千古的名篇。《殢人娇·约归期偶参差,戏作寄内》,虽称戏作,却写得真挚感人。“风露冷,高楼误伊等望”,“依还是,梦回绣幌,远山想像”。词人从对面着笔,想象妻子盼望自己归家的情景,写得那么动人,真乃性情中人也。总之,他写给妻子的六首词,都是很有感情的,是值得我们一读的。艳词中,有写别人姬妾或歌伎者,有《踏莎行,陈兴宗夜集,俾爱姬出幕》、《诉衷情。见吴家歌伎》、《青玉案,戏赠醉妓》、《菩萨蛮·赠舞妓》等七首。艳词另有《清平乐·春夜曲》、《更漏子·熏香曲》、《于飞乐·代人作别后曲》、《最高楼·春恨》等八首。这些艳词,虽不免有些色情的描写或暗示,但总的来说,写得还比较纯真、庄重,多是艳而不艳之作。如《青玉案·戏赠醉妓》:“玉人为我殷勤醉。向醉里,添姿媚。偏着冠儿钗欲坠。桃花气暖,露浓烟重,不自禁春意。绿榆阴下东行水,渐渐近、凄凉地。明月侵床愁不睡。眉儿吃皱,为谁无语,阁往阳关泪。”以写醉态为主,虽有打趣之处,但仍比较庄重。总之,他不是视女人为玩物,也没有以轻佻的笔调写娱情,而是带着几分尊重、几分怜惜写这些下层妇女的,与宋代其他词人的艳词相比,不是写其服饰姿容与态势,而主要是写其心理与感情。即便偶涉色情,也是十分含蓄的,这一点是很可贵的。在他的词中,很少有北宋词人、特别是北宋前期词人那种秾烈的香艳气息,他没有一首像柳永、秦观、黄庭坚那些专写床笫之乐的低俗作品,更没有一首带着欣赏的态度写男女幽会者。总之,他是一位在生活上很严肃的词人,没有北宋文人词客那种对女人或歌伎的浮浪情思与轻薄情调。他的艳词,写得较为严肃、庄重和含蓄,字句干净,品行高尚,思虑纯洁,作为写男女之情的词作,毛滂的艳词,在思想感情上有很大的提升,他超越了北宋某些艳词的卑俗。对艳词的写作来说,是一个新的较高的起点。
二、宋词中的唐调
宋词有唐调与宋腔之别:唐调活泼、明朗、圆润,宋腔老成、阴晦、凝涩。唐调虽不一定都是一挥而就,但大都是即兴之作,多为短曲,在字句上也不大润饰,故明丽天然;宋腔则注重字句的推敲,喜用长调,擅长铺叙,讲究研炼之功,故老练凝重。大抵唐调以北宋为最,宋腔以南宋为多,然因时因人也略有参差,并非截然划一的。毛滂所处的时代,是为宋词由唐调转为宋腔的转折时期,周邦彦词可以说是宋腔的奠基之作,而比周邦彦略早的毛滂之词,仍以唐调为主,毛滂的许多词都写得玲珑剔透,而又不失其自然本色。如:
桃夭杏好,似个人人好。淡摸胭脂眉不扫,笑里知春占。此情没个人知,灯前仔细看伊。恰似云屏半醉,不言不语多时。(《清平乐》)
花市东风卷笑声,柳溪人影乱于云,梅花何处暗香闻。露湿翠云裘上月,烛影红锦帐前春,瑶台有路渐无尘。(《浣溪沙》)
这两首词,都写得相当自然,相当本色,也相当华美。它们活泼、明朗、圆润,读起来琅琅上口,意境上无隔无碍,的是玲珑剔透的好词。虽然,词人在写作时,注意了技巧与修饰,也不乏研炼之功,但其技巧与研炼不是外化的,而是浑然内藏的。它被活泼轻快的调子所掩盖,使人觉得作者写词时是出口成章、任意挥洒的。盖词人填词时感情充沛,为情造文,因而词显得自然、活泼、流畅,韵味天然,毫无凝涩、拘谨之弊。《虞美人·东园赏春,见斜日照杏花,甚可爱》、《菩萨蛮·代赠》、《减字木兰花·李家出歌人》、《踏莎行·元夕》,都是典型的唐调,有着饱满的生气与韵味,并散发着浓郁活泼的青春气息。
宋词中的唐调,有一些浪漫主义特色。毛滂的词,也洋溢着浪漫的气息。譬如《摊声浣溪沙·吴兴僧舍竹下与王明之饮》:
雨色流香绕坐中,映阶疏竹一丛丛。不奈晚来萧瑟意、子猷风。潋滟满倾金凿落,淋漓从湿绣芙蓉。吸尽百川天上去,看长虹。
此词上阕写僧舍竹林之胜景,环境极其优美;下阕写两人之豪饮,情绪高昂。结尾“吸尽百川天上去,看长虹”,有苏、辛之豪放与浪漫,词境颇为壮阔,其行为之豪放与豁达亦溢于言表。余如“急剪垂杨迎秀色,到窗前”(《摊声浣溪沙·冬至日,天气晏温,从孙使君步至双石堂,北望山中微雪,因开窗倚目。适二柳当前,使君命伐之,霍然遂得众山之妙》),“我有凌霄伴。在何处,山寒云乱。何不随君弄清浅。见伊时,话阳春,山数点”(《夜游宮·仆养一鹤,……便知仆居此不落寞也》)都表现出词人行为的浪漫。这种浪漫的风格与情思,给
词带来了生气与活力。
宋腔与唐调各有优长,不应以个人偏好而随意褒贬。然唐调清新活泼而富于艺术活力与亮色,故得到读者的喜爱而易于传播。毛滂词的唐调,自然会获得读者的喜爱与欢迎,这是不言而喻的。
三、词境的开拓与潇洒的词风
词境的开拓以及词境向诗境转化,并开创潇洒的词风,是毛滂在词史上的又一重要贡献。
毛滂词在保持词的要眇宜修特色的同时,极力使词境向诗境转化,开拓词的艺术领域。他在词中,着力营造了浓郁的诗的韵味与情调,使其词极富诗的意味。可以说是诗化的词。如《临江仙·宿僧舍》:
古寺长廊清夜美,风松烟桧萧然。石阑干外上疏帘。过云闲窈窕,斜月静蝉娟。独自徘徊无个事,瑶琴似奏流泉。曲终谁见枕琴眠。香残虬尾细,灯暗玉虫偏。
按词题说,是住宿僧舍,这自然是在远离嚣尘的幽静的山林。此词上阕写僧舍优美的自然环境:在和风烟霭中屹立的松树与桧树是那么高大、挺拔;天空的云彩是那么悠闲而美丽;娟娟斜月,又是那么幽静而美好。这一切的一切,都洋溢着浓浓的诗意,恬静、美妙、萧散,给人以舒适之感。下阕写词人在清幽环境中的兴致:试用瑶琴弹一曲《高山流水》,那琮琮铮铮的琴声,净化着词人的心灵,渐次进入无差别境界。弹完一曲,枕琴而眠,不知东方之既白。词人描写的境界,完全是诗化了的,简直就是超脱凡尘的仙境。这种优美的词的境界,令人悠然而神往。
毛滂词在诗化的过程中,有些写得秀美而潇洒。譬如《西江月,县圃小酌》:
烟雨半藏杨柳,风光初到桃花。玉人细细酌流霞,醉里将春留下。柳畔鸳鸯作伴,花边蝴蝶为家。醉翁醉里也随他,月在柳桥花榭。
垂柳旁边的鸳鸯,花边的蝴蝶,都是那么自在,自然是那么完美和谐,醉翁悠然自得,完全消融在这种无限美好的环境中,充满欢快愉悦的情绪。
他的一些词句,颇有诗的情调和韵味,这是他的词诗化特色之一。如“不信腊梅雕鬓影,渐移春意上妆光”(《浣溪沙·家人生日》)、“云近恰如天上坐,魂清疑向斗边来”(《浣溪沙·初春泛舟,时北山积雪盈尺,而水南梅林盛开》)、“芳草池塘新涨绿,官桥杨柳半拖青”(《寒食初晴,桃花皆以零落,独牡丹欲开》)、“风露满帘清似水,笙萧一片醉为乡”(《浣溪沙·武康社日》),都是清隽可喜的诗句。“珠楼缈缈,人月两婵娟,尊前月,月中人,相见年年好”(《蓦山溪·元夕词》),写出了极优美的意境,散发着浓浓的诗意。
北宋后期,新旧两党的斗争是很激烈的,毛滂处在党争的夹缝中,受到当权者的挤兑,长期在僻远的地方做个小小的地方官,有志不得申,有才不得用,这种冷官对他来说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因此就难免产生隐逸之思,他写了许多向往隐逸的词作,表现了对当时腐败政治的厌倦与疏离,如《雨中花·秋雨池上》:
池上山寒欲雾。竹暗小窗低户。数点秋声侵短梦,檐下芭蕉雨。白酒浮蛆鸡啄黍。问陶令、几时归去。溪月岭云红蓼岸,总是思量处。
在词里这种深切的隐逸之思,表现出他对官场的厌倦。他把隐逸生活想得很自在,看得很潇洒。“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要像田园诗人陶渊明那样,极欲离开官场的羁绊,尽快回到田园,过轻松洒脱的日子。毛滂这种强烈的隐逸之思,在许多词里都有表现,形成一种非常潇洒的词风。如《浣溪沙》:“本是青门学灌园。生涯浑在乱山前,一犁春雨种瓜田。别后倩云遮鹤帐,来时和月寄渔船,旁人莫做长官看。”这首田园词写得何等潇洒。余如“云外归鸿,烟中飞桨,五湖秋兴心先往”(《七娘子》)、“明年春色重来,东堂花为谁开。我在芦花深处,钓矶雨绿莓苔”(《清平乐·春晚与诸君饮》)、“叹我平生,识尽闲滋味。来闲地,为君一醉,万事浮云外”(《点绛唇》),都表现出他对暂时脱离官场的隐逸生活的陶醉。他有时把隐居描写成迥非人间的生活境界,进入一种远离尘世的仙境。“与君踏月寻花,玉人双捧流霞。吸尽杯中花月,仙风相送还家”(《清平乐·东堂月夕小酌,时寒,秀峰下婆罗花盛开》)。这种在内容上注重隐逸之思抒写的词篇,往往把隐居生活写得很理想、很美,成为不食人间烟火味的仙境,词风也很潇洒。这种潇洒的词风,对陈与义、朱敦儒词颇有影响。陈与义的《临江仙》(忆昔午桥桥上饮)的洒脱、风流,朱敦儒的《鹧鸪天》(我是仙都山水郎)表现出的狂傲不羁,都是毛滂潇洒词风的继承与延续。总之,毛滂词彻底摆脱了北宋前期那种颇为秣艳的词风,开创了一种疏隽潇洒的词风。这种词风是对传统词境的疏离和拓展,从而使颇为狭隘的词境得一大大地丰富,并深刻影响于后代。
四、炼饰而自然的语言特色
毛滂词在艺术表现上颇有特色,因此受到词选家的推崇。朱彝尊选的《词综》,在艺术上标榜“醇雅清空”,毛滂词入选者竟达2l首之多,可见,他的词符合“醇雅清空”者颇多,而且在词史上有着较高的地位。其词不仅注重意境的锤炼,写出了许多具有优美意境的词作,而且在遣字造句上颇具研炼之功,使词在艺术表现上颇有个性与特色,字句精炼而表现力极强。如《南歌子·席上和衢守李师文》:
绿暗藏城市,清香扑酒尊。淡烟疏雨冷黄昏,零落酴醵花片,损春痕。润入笙箫腻,春余笑语温,更深不锁醉乡门,先遣歌声留住、欲归云。
此词构思新颖别致,词句凝练警拔,意境清幽,表现出词人摆脱俗务、风雅自乐的心情。词风潇洒,别有韵致,其遣词造句,尤见研炼之功。“藏”、“扑”、“损”、“腻”、“温”五个字都用得极好、极活、极妥帖,强化了词的诗意美,使其蕴含丰富而有力。末句“先遣歌声留住、欲归云”,是有着多重的拟人句:“欲归云”,是拟人;“留住”,是拟人;而又“先遣歌声”去留,亦是拟人。通过多重拟人手法的运用,不仅表现出歌声之极端优美动人,且暗示其有响遏行云之清亮高亢,的礁是描写与形容歌声之美的绝妙词句。在他词中,凝练精妙的句子是很多的,可以说是随处可见,譬如“冷射鸳鸯瓦,清欺翡翠帘”(《南歌子·东堂小酌赋秋月》),一个“射”字,见冷风之凌厉,一个“欺”字,见清气之凛冽。又如“花市东风卷笑声”(《浣溪沙·上元游静林寺》),一个“卷”字,见笑声之高朗远播。此句之妙,可与宋祁之“红杏枝头春意闹”,张先之“隔墙送过秋千影”,鼎足而三。一字之用,境界全出。“目送千秋爽气,帘卷一城风月”(《水调歌头·登衢州双石堂呈孙八太守公素》)、“画船帘卷月明中”(《浣溪沙·泛舟》),“卷”学亦妙。他用“卷”字的句子颇多,大都清新可喜,可谓善用“卷”字者:风卷帘,水摇天,鱼龙挟彩船。(《更漏子·和公孙素泛舟现竞渡》)
彩云朝真天质秀。宝髻微偏,风卷霞衣皱。(《堞恋花·东堂下牡丹,仆所栽者,清明后见花》)
离唱断、旌旗却卷春还。(《八节长欢·送公孙守公素》)兵厨玉帐卷酃湖,人醉碧云欲暮。(《西江片·次韵孙使君见寄,时仆武康待次》)
以上诸句的卷字,用的也无不精妙。另外,像“疏疏烟柳瘦于人……缓歌金缕细留云”(《浣溪沙》)、“过云见窈窕,斜月静婵娟。……香残虬尾细,灯暗玉虫偏”(《临江仙·宿僧舍》)、“雨呼烟唤,付凄凉,又不成,那些好梦”(《夜行船》),“瘦”、“细”、“闲”、“静”、“细”、“偏”、“呼”、“唤”等,都是词人精心简选百里挑一的极富表现力的字眼,说它是“一字千金”,也不为过。总之,毛滂词是善于炼字的。可贵的是,他的许多字都是用得既活泼生动,自然高妙,而又不留丝毫的锤炼之迹。词句流畅,词风洒脱,词味浓郁,写出了颇具个性特色的好词。